早晨是被父親叫醒的。我也不是疲憊,好像我迴家也沒怎麽開始勞動,但就是睡在村子的田野很踏實,好像孩子待在母親的子宮裏一般舒服溫馨。

    天其實還很早,大約六點左右的樣子。可在一大片綠色和早期勞動的村民的映襯下,繁忙的一天仿佛已經來臨。父親說孩子你先睡會,我這就去集市上了。我這次迴過神來,原來父親早已經把今天要賣的西瓜摘了出來,天沒亮的時候挑到不遠處的河堤上了。有時候我就很佩服他,我都懷疑他體內有一個核反應堆,要不怎麽會有那麽用不完的勁?年輕的時候,什麽我都可以理解。比如,初中的時候,他曾經把半麵山坡改造成三四級的梯田。雖然沒多少地,但要是在河對岸我上學的那中學遙遙地看起來,那地就仿佛地球上的長城一樣雄偉與壯觀。再比如,他可以單憑一人之力,把山間被水衝開的大窟窿填平,弄平整了成一塊地。如果把這些勞動量交給現代挖掘機,我絲毫不懷疑。可就是依靠一個肉身那樣一天一天地磨,確實有些匪夷所思。但父親那個時候年輕,肌肉堆積在他身上如同一座座小山,那裏蘊含力量。可父親今年都五十好幾了,卻還這樣來,我實在是既擔心又無奈!

    大約是這個兒子太沒出息,連贍養雙老的能力都沒有。

    我爬在窩棚裏,眼睛迷離地盯著滿地的西瓜。那西瓜爬在地裏,仿佛我的兄弟一樣在看我。他們碩大,健康,並且蠢蠢欲動,每天都會有一個新模樣出來。無疑這片西瓜地,又是過往村民的讚歎之所在。因為在他們看來,種出這麽大的西瓜實在是他們一輩子都做不到的。父親把它們當孩子養,絲毫不是種莊稼的樣子。那專注的神情和不苟的態度,讓我這個做兒子的都感覺到嫉妒和難過。所以,他才能把西瓜種得如滿地壯碩的小豬一樣躺在地上。我在想,多收了三五鬥,可你怎麽賣出去?

    村子的清晨異常地清冽,露水打濕了周圍一切植物的葉子,仿佛剛下過小雨一樣。我蜷縮在被子裏,感覺到被子裏非常溫暖,我壓根都不想出去。這個時候我聽見河堤上有發動機的轟鳴。原來父親進步了許多,把西瓜挑到河堤上,然後叫了村子裏人的麵包車,再拉到二十分鍾車程的集市上。

    我享受著難得的時光,腦子裏一片模糊。我給木木發消息,說我躺在故鄉西瓜地邊的窩棚裏,早晨的空氣很冷,這才是夏天。木木大約還沒有起來,沒什麽反應。離開城市,迴到鄉村,我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十足的農民。父親一般會讓我休息一天或者半天的時間,然後開始進入狀態,做一個純粹的農民。

    大約從第三天起,我仿佛一個動物體一樣,開始蛻化。頭發開始連續好多天不洗,胡子也不再是過去雷打不動地一天一刮,而在學校裏夏天每天美美地衝澡的日子也一去不複返,甚至是刷牙也都變成了兩天一次。所有城市裏所具有的一切,在村子裏早已經失去了一切意義。過不了幾天,光鮮的衣服會沾滿塵土,染上青草的味道,幹淨的頭發也會野草一樣突兀。很多時候我都有種很變態的想法,我想當個農民多好!在自己的田野裏耕耘,每天早出晚歸,守護著自己的希望,生活在一個沒有欲望爾虞我詐的世界裏,雖然累點髒的,但卻踏實得讓人受不了。

    我一直沒有否認自己是個農民。事實上,我還是個各項農業技術比較精通的農民。得益於勤勞踏實父親的真傳,再加上家裏就我和父親兩個勞力,母親又不下地,所以我早早地就開始在地裏上手。記得是小學三四年級吧,有一年春夏之交,夜裏突然刮了一場好大的風。從山上下來的人說好多家剛鋪的薄膜被生硬地從土裏吹了出來,刮跑了。我一聽這話就擔心起自己家的西瓜地,立馬連課都不上便往山上跑。等父親聞訊趕來的時候,我已經早把一切搞定。好多大人都睜大了眼睛問:孩子,誰讓你這麽做的?我們家的孩子咋沒一個這樣弄的?我嘿嘿地笑,然後跑開。對於土地,對於村莊,我感覺它們就是我的血液與靈魂。我甚至悟出了驢為何要在塵土飛揚的土地上歡快地打滾!姑父說,那是它們在解乏。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當你勞作累了,躺在黃土後土散發著芬芳的土地上,你會獲得來自大地的力量。當然,你肯定會說你水平怎麽樣?不會是那種能把仙人掌養死的骨灰級的農民吧?聽你這話我很不舒服,貌似我都能把水渠裏的雜草養死!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其三裏說: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當然,這裏的南山大約不是終南山,依稀記得是廬山還是什麽。看看陶淵明這廝,本來是種豆子,卻養了一地的荒草。不過,他的態度究竟是很執著認真,甚至可以冠之以勤勞。你看看,天沒亮就起來,晚上伴隨著月亮從山崗上走下去。如果當年有什麽攝影家,遠遠地拍下來,肯定能拿普利策最佳狗屁獎。不過,陶淵明基本上不在乎地裏的產量何如,種莊稼對他來說更像是一種政治上的宣誓活動。這一點,就好比一些貞節牌坊以及一些領導口如懸河信誓旦旦山盟海誓一般的承諾書。

    我也不止一次地暢想著我的另外一種生活:早年做一個純粹的農民。每次迴家都很斯慌,因為同學都孩子滿地跑,孫子成天轉。我一初中同班女同學嫁到村子裏,偏偏和我家不遠。人家現在已經是三個孩子長到會燒火做飯的地步,更崩潰的是每次我迴家和離開,幾乎都能碰見她。當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什麽是物是人非昨日黃花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如果當年我安心做了一個農民,大約這個有一個雖然沒多少文化但卻賢惠異常的媳婦,三兩個整天淘氣頑皮為幾包廉價方便麵爭鬥的孩子,雖然有些貧苦但卻幸福異常的生活……

    生活總是這樣艱辛,當你暢想美好生活的時候,往往一切戛然而止。電話叫起來,是雲姐。我那摩托的機子,當初是以廢品收購價買的,買來之後,它的鈴聲就這樣粗獷而浮躁。雲姐說張伯給了確定的消息,是個讓人興奮的好消息!電話那頭我聽見雲姐說話的感覺很誇張,好像是自己家的親人中了頭彩。其實我對雲姐是很陌生的,雲姐對我也是一樣。我們在幾年前見過一次麵,那還是因為她借給我上大學的錢,我給她送借條。張伯說那肥書記說讓今天去學校簽約,要帶上畢業證之類的東西,因為工作的事情,他就不去了。雲姐激動地說趕緊收拾,來縣城,我們一起去!

    我爬在窩棚裏,感覺一切雲裏霧裏的樣子。在一堆的雲霧裏,我的周圍一群仙人飛來飛去。他們有的麵目猙獰,有的慈眉善目,有的是男人,有的是女人,有的患有糖尿病,有些沾染前列腺炎。

    顧不得了太多,趕緊往家裏趕。又是晴朗的一天,母親看了看我,笑了笑,拿起一把破傘就去了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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