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著肮髒而擁擠的所謂公交車往縣城趕。我不知道現在算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想起這個問題我就很難受。村子在一個山坳裏,村子南邊順著河流的方向,有一條開在山腳的路通向外麵。那條路在外鄉人看來很險峻,城市裏開大汽車的都不敢開進來,怕在哪個轉彎的地方就動不了,而且那路窄得隻容一車身。但對於我們這些鄉民來說,那卻成了天堂。以我為代表的一批人,把自行車當摩托騎,在來迴轉折,崎嶇不平,路下麵幾十米處是河流的地方,任意縱飛,即使是黑夜,都靈活得如同風中的雨燕。

    但世界在發展,人類在進步。幾十年了,那條路依舊,依然每年有人死在路的某個地方,但卻從沒人做點什麽。我在初中的時候就想,我要是能中個彩票,我就拿錢出來給村子修路。而在我的一再努力之下,終於十數年之內除了中過幾次雙色球五等獎以外一無所獲。期間曾經有很多次傳說那條路要修,我們高高興興地等待。結果,黑發人等到白發人,白發人就直接去了地域和天堂。倒是有那麽幾次,來了好多挖掘機載重汽車之類,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人山人海,興師動眾,據說上麵撥了幾百萬下來要修路。後來放假迴家,除過路上鋪了點沙子,路邊每隔一段距離栽一棵早已經死掉不知多少時日的弱小樹苗外,沒什麽別的動靜。我說現在的人良心大大地壞了,這樣黑心地套取錢財,也不怕哪天半夜裏碰見那些死去人的靈魂出來,要他說個明白。

    終於社會越來越進步,我們的村莊越來越被封閉起來。大的汽車大多不敢來,所以一道瓜果成熟的季節,一如父親一樣的老農都比較頭疼。年輕膽子大的人每年夏天持續一個月左右天天淩晨三四點起床把桃李之類裝到三輪車麵包車上,然後冒黑並且頂著被交警查封的壓力到縣城去賣。而更多人,隻好用起n年以前的老工具——架子車——來慢慢移動。拉上三四百斤東西,仿佛川江上那些拉纖的纖夫,一步一步,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聲和汗流浹背凝重的表情,高高低低地在那條土路上爬行。

    我坐在肮髒而擁擠的公交車上,看著裏麵的人,望著外麵的世界,心裏一陣酸楚。我感覺,農村鄉鎮的衰落和破敗猶如全球變暖一樣無法阻止。越來越多的村莊因為大量青壯年的外出而失去活力和生命,隻留下老弱病殘繼續羸弱地耕作在過去那片現在幾乎已經沒有種植價值的土地上。在中國的西部,大約你走進任何一個村莊,一種淒涼感都會生上心頭。十數年過去了,多少人已經死去;十數年過去了,多少人已經離開;十數年過去了,多少人已經不再來。在沉默的村莊裏,變化的是老老生生死死的人群,在春華秋實歲月如歌的變幻中貌似默不作聲的老屋子也在一天天地破敗下去。村莊猶如細胞,一個個的村莊以某一個鄉鎮為中心。細胞萎縮了,鄉鎮的敗落當在清理之中。村子對麵的鄉政府所在地,記得過去那條狹長的集市上,很長時間是摩肩接踵車水馬龍,到春節的時候那更是擁堵了一般無法走動。按照正常的發展規律,再怎麽說也應該是成正比例發展的吧。可現在你迴去,街倒是沒怎麽變,就是兩邊的情景大約沒什麽變化,甚至更多的是斷壁殘垣,仿佛時光在倒流。任你什麽時候去,都是稀稀拉拉地那麽幾個人遊魂一樣不知所終。

    隻有城市是所有人的希望,隻有城市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我在汽車站的門口看見了雲姐,在她旁邊放著兩個箱子。雲姐嬌小玲瓏,說起來話來幹脆利落,絲毫不打顫。她給我說這是給肥書記買的時令水果,錢她先替我出等以後我再還。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麽,我總是在想,為什麽我這個狼心狗肺的人總是有這麽多的好人幫助?很多事情在我這裏都成了一個謎團,讓我一直困惑到現在。甚至我在想,數年前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緊急刹車的出租車司機都是上帝派來的天使,要不是那個天使,在打工送牛奶的我早已經一命嗚唿了。

    雲姐大學畢業很早,在那個年代已經是很出眾的一批人了。但大學畢業後卻不願意待在分配所在地,辭職自己幹了起來。如今已是小有成就,過得相當滋潤。車朝著成紀的方向飛奔,我坐在她座位後麵仿佛一個農民一樣看著窗外飛馳的景色。雲姐時不時地迴過頭來和我說話,說起她的過去,她的往事。等我聽完,我才明白她為什麽會一直這樣幫助我。原來她小時候的經曆是那麽悲慘,原來她也是那麽一步一步地撐過來的。雲姐說不管你過去多麽苦,多麽累,大約從這個夏天開始你的命運將有改變,以後隻要你好好奮鬥,生活會發生改變的。我想著進成紀學院,雖然可能工資不高,但發展前途更大些。如果進了中學,就一頭紮進去了,一輩子再也出不來。那樣我感覺對不起我,對不起我內心的一些東西,我不要那樣的生活,即使是現在的一貧如洗。

    一切在我看來是雲裏霧裏一樣的,此刻我想起肥書記那張笑容不易覺察的臉,張伯老實誠懇憨厚的模樣,雲姐略顯激動的快人快語,那些情景在飛揚,甜蜜而感傷。許巍曾經這樣唱道,那些情景在飛揚,甜蜜而感傷。我給木木發了消息,她已經迴了家。我說木木,我今天要去見那肥書記,大約是要簽約的樣子。許久,木木迴了消息:好好努力。等著提著那兩個箱子到了成紀學院,已經是太陽高照的時候。雖然太陽很透徹,天空沒有一絲雲,但奇怪的是如果你不站在陽光下,就會感覺到一絲陰冷。這樣的感覺讓我不寒而栗。雲姐走在前麵,我提著東西跟在後麵,一前一後地進了行政樓,往樓上走。因為來過幾迴了,所以沒多少時間就在那座在我看來破敗不堪的水泥樓裏找見了肥書記辦公的地方。

    不巧的是,肥書記開會去了,隻好等。我放下箱子,在樓道裏左顧右盼,晃晃悠悠地走來走去。雲姐跑到辦公室和人搭訕,據她說是裏麵有沙發可以坐。嗬嗬,我在有些黑的樓道裏望著外麵,外麵陽光燦爛。我想我的人生也許就此固定,在這樣一個寧靜而塵土飛揚的地方守上一輩子,磕磕絆絆,勤勤懇懇。想到這裏我不禁嘿嘿一笑,笑得那麽莫名其妙。

    肥書記從樓道口出現的時候,雲姐恰好也出來。我們走上前去,畢恭畢敬地和他打招唿。在他的臉上你看不出哪些笑容是刻意的,哪些是無意的。他看都沒看我們,象征性地動了動頭,就開門進了辦公室。我不知道為什麽很緊張,而久經沙場的雲姐貌似也有些不知道怎麽開口。許久她才說今天來看肥書記,帶了點特產,希望您能笑納。然後就指著門口放箱子的地方。肥書記沒拒絕,也沒答應,隻是抬了下頭。雲姐繼續說孩子遵照您的吩咐帶來了,手續什麽也在,是不是可以……

    肥書記這才抬了頭,輕飄飄地說那你們去人事處辦手續吧!雲姐急忙站起來說,那我們不打攪您了,我們這就去。我也跟著起來,小心翼翼地出了門。人事處在樓道的最頭頭,雲姐興高采烈地走著,高興得仿佛自己的兒子得了狀元一樣。

    人事處門大開,裏麵坐著個年輕人。我們進去說來報道,他看看我們說拿證件來。我有些木然地站著,那個人在仔細核對表格。末了說這上麵沒有你,你再確認下。這無異於晴天霹靂當頭一盆冷水潑下來,讓我們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渾身冰冷。雲姐說您再看看,是肥書記讓我們來的。她刻意地把肥書記幾個字提得很高,但還是不行,那人說你們去見人事處處長吧!

    一絲不祥的預感在我頭頂籠罩。一直以來我就感覺這事情很蹊蹺,我和人家非親非故,雖然有張伯雲姐這樣既有強硬關係和強力交際能力的好人幫助我,但老感覺不給人錢基本上就是沒門。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更何況非親非故的人呢?那處長看著我的證件等,臉上表情複雜。一看就是一個典型的西北人,頭發長長,長得說不上人高馬大,但也虎背熊腰,仍然是一口聽起來雞皮疙瘩渾身起的方言普通話。我去和肥書記核對下吧,那人說。我和雲姐就坐在那屋子裏,度日如年。雲姐一臉的迷惑,似乎有很多東西想不明白。其實我也一樣,雲裏霧裏。自從木木指著成紀的土地說,此鳥不拉屎之地也的時候,多年來對這片土地的感情一下子複雜起來。我倒希望,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然後我再離開成紀,離開塵土飛揚的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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