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亮已經爬到炕邊,一個勁地撓我的頭。一邊動作,一邊嘿嘿地笑。他說你還在睡,看看太陽多高了。我這才起來,昨夜夢很深沉,我仿佛掉到深淵裏爬不出來一樣。走出房子,院子裏綠油油鬱鬱蔥蔥,老高的太陽陽光打進來,從那些葉子的空隙裏跑過來,很溫柔的樣子。

    母親已經出了門,大約是天沒亮的時候出去的。老爸照例得到集上去賣西瓜,西瓜剛剛開園。而地裏得有人守著,要不四鄰八鄉的好事之徒一如我當年一樣橫行鄉裏偷盜萬家一樣,禍害人民。其實,她去頂多就是做個樣子,沒多少威懾力。事實上,我才來的當晚就聽說了關於她的又一個傳奇:前些天,她就在地邊上守著,也不知道是從哪裏跑出來一群小孩子,就在她眼皮子地下把兩個瓜給抱走了!我想,那個時候媽媽肯定是和過去一樣茫然而不知應對。小時候,我一直以為媽媽和別人一樣,明白地做事情,清楚地看世界。可是,當我長大了,才漸漸明白舅舅所說一切的份量何在。舅舅曾經給我說,我母親小時候心靈手巧,聰慧異常,而且也孝敬父母。但就是有一個不好的地方,就是性格極其內向,什麽話也不說。後來終於來了一場到現在誰也說不明白的禍害,母親終於承受不了自己的哥哥和母親先後瘋掉的打擊,在度過了一個短暫的如春天一般美麗溫暖的童年後,自己也瘋掉了。

    小時候的母親,大約認為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存在,隻有一個人可以認真對待,這個人是她自己。並且,在她的思想和全部的世界裏,一直有一個影子一樣的人物存在。這個模擬的人物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主宰著她的生活,甚至是生命。她恐慌,她恐懼,即使是白天,她都會感覺那個黑暗一樣的影子纏繞在自己的身上。所以,當她終於承受不住的時候,她便會發病。可母親善良,她絕不會去打人。但前提是,你不能幹涉她的一切,一切。奶奶後來笑著迴憶說,過去某些時候看見我媽媽發瘋,就跑過去拉啊勸啊,卻被她冷罵一頓。我聽了就嘿嘿地笑,笑得眼淚朦朧了眼睛。

    媽媽發病的時候,就會跑到村子東邊的山腰,花費一個下午甚至是一整天的時間做無主題的發言。她聲色俱厲,言辭懇切,慷慨激昂,糞土當年萬戶侯,金玉往年草根人物。但十分可惜的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聽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麽,從來沒有一個人仔細聽過她的話。其實,母親是在和那個黑色的人物,那個黑色的人物無處不在,母親和那個無處不在的人物在對話,在辯論,她甚至在聲討他為什麽害得她得母親和哥哥瘋掉,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剛開始的時候,村子的人盡管不明白,但還是看熱鬧地聚集起來品頭論足指指點點。那個時候我還小,放了學我找不見我的媽媽,卻看見很多人在遠遠地指著一個人說三道四。我拉著兩個小妹妹急忙跑過去,爬到那山腰,說媽媽我們迴家,我們迴家,媽媽我們餓。三個小孩子仿佛三隻小貓一樣纏住她。那個時候的母親還正年輕,精力旺盛,她什麽事情忘情到可以放棄孩子的地步。她繼續演講著,滔滔不絕,絲毫不為我們所動。甚至,要是我們太煩她了,她就會用力甩開我們。後來兩個妹妹迴憶說,媽媽每次總是對她們兩個不好,而從來不罵哥哥。嘿嘿,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最後隻好我上場,我使勁地哭,那可是真的哭啊!我們三個感覺到世界仿佛要崩潰一樣,自己的媽媽怎麽會這樣?那個恐懼呀,那個害怕呀,包裹了我們整個幼小的身心。

    另外一個,我們實在是太餓。如果媽媽不趕緊趁著做晚飯——也就是每天唯一的一次飯——的話,我們三個可能都要餓直在床板上麵。媽媽除過一定周期的演講之外,大部分時間,不出去掙錢,不下地勞動,不論春夏秋冬,都雷打不動地一直睡覺到下午兩三點起床。我現在都不明白到底她生得一副何如的腸胃,耐得了那樣漫長的饑餓。換句話說,如果她不餓,她絕對是不會踏進廚房半步。那個時候真是餓啊,餓得眼睛流淚,神情恍惚。餓到極致的時候,我甚至曾經跑到屋子裏,指著沉睡中的媽媽,一頓咒罵不已。

    但我已經祈求過她原諒,我們不怪她。

    父親其實也沒怪過她,就那樣一直養著她,還時不時地逗她玩。有時候,我真是感覺奇怪,母親嫁給了父親,母親生下了我。

    亮坐一直坐在屋簷下說著我離開這多半年的一些新鮮事情,而我在一排向日葵下麵洗臉。孩子畢竟是長大了,亮說話不見了過去十分小孩子的樣子。出了門,亮跟在屁股後麵,就那樣一直走。通常迴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看奶奶。

    奶奶家在村子南邊,我們家在村子北邊。從村子北邊到南邊的路,我一直從小屁孩走到如今,一直很恍惚。順著巷子七拐八拐,山還是那些山,路還是那些路,隻是過去年輕的人現在老了許多,過去老的人現在故去了很多。更多的人,則是去了城市,去了外麵的花花世界一去不返。

    我走過旦旦家破敗的門時,遠遠地就看見一群老太太。旦旦是我發小,她家就在村廣場或者戲台北角,奶奶家在戲台正後麵。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過旦旦,聽說她嫁給了一個很好的男人,隻是不迴家。因為是本家又同歲,所以從小就在一起玩。據說,她之所以後來形成假小子性格和一直留短發的原因,就是因為在我的帶領下整天上山下鄉打兔子捉麻雀跳戲台滿世界瘋跑。後來大約是高中的時候,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就是人家舉家移民,去了一個貌似比這個被黃土包圍的地方更有發展前途的地方。

    我走過她破敗的家時,我很想她。不知道她有沒有在某個時候也這樣想,我好想迴到那些過去的日子,草長鶯飛,我們在充滿希望的田野上不知疲憊。

    那三個老太太裏麵,有奶奶。奶奶已經八十多歲,眼神到了你不到她眼皮子底下然後使勁地瞅幾分鍾她都不認識你的地步,耳朵已經多半成了擺設。我走過去的時候,她正坐在一條大路邊,靠著自家的屋子牆,好涼快的地方。

    我走過去的時候,奶奶沒看見我,大約隻是看見一個人影飄過,再就是一個小人影緊跟著飄過。另外的兩個老奶奶卻看見了,這充分說明她們沒我奶奶年紀大。我過去打了招唿,湊近說奶奶我迴來了。她把頭擺正了,眯上眼睛使勁看了看,笑了起來,說是你迴來啦!她就立刻高興得不得了,她顫顫巍巍地坐起來,說我們到家裏去說。我在一邊攙扶著嬌小瘦弱的奶奶,一邊眼圈止不住地紅了起來,亮跟在我屁股後麵一聲不吭。

    我經常說我有兩個媽,雖然這樣說有違常識和邏輯,甚至是不合倫理。但我依然這樣說。如果沒有奶奶,我大約早已經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餓死在家裏。在那些被饑餓圍困的日子裏,最讓人溫暖的就是奶奶家廚房裏冒出的煙。不知多少次,我就爬在奶奶家的廚房裏,喝著那一碗碗粥,吃著甜甜的玉米麵餅。還有一次,我得了嚴重的甲肝,幾乎到虛脫的地步。奶奶急壞了,走路都不讓走,就背我去打針,連續十天。我到現在都無法明白她到底用她的小腳是如何駕馭的。

    院子門打開,院子裏雞飛狗跳。有一條狗,雖然拴著,卻依然對我狂吠。因為我不認識它,它也不認識我。我可以原諒它,不知道它能原諒我不。亮要去打它,我說你還是小心點,那狗看起來蠻健壯。院子卻依然是過去的院子,十數年幾乎沒什麽改變。甚至廚房門口那個我經常爬著吃飯的大石頭都還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年年來如此,時時來如此,這裏有太多的無奈!

    陽光從中天打到院子裏,院子裏雞飛狗跳。奶奶爬到炕上,屋子裏很涼爽。一切都沒有變,我依舊坐在十數年前的那張椅子上,隻不過我變得大了,奶奶變得老了。奶奶又開始嘮嘮叨叨,嘮叨那些永遠讓她操不完心卻又無法改變的過去和現在。大約她也看不見我的表情,聽不見我的言語,隻是隱隱約約地體會。我沒有辦法,隻好充分發揮嘴巴和兩隻手比劃的功夫,盡量地讓她明白我的意思。她還是過去那樣,冷冷地說,冷不丁地說出個笑話,讓我哭笑不得。還說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麽年年月月次次都跟著你?我迴頭看看亮,他竟然紅了臉。我往前看,院子裏的陽光飄進來,我看見屋子裏的塵埃飄來飄去,一如十數年前那樣安詳和沉穩。我多想和它們對話,告訴我的疑惑,告訴我的感受,傾訴我的憂傷和無奈!

    再也迴不到過去,再也無法改變現實,再也看到那些熟悉的麵孔。我一邊憂傷,一邊聽奶奶嘮叨,屋子裏空氣中的塵埃還是那樣安詳和沉穩地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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