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收盡它最後一點光芒,寒涼之氣驟升,涼風入夢,不禁讓人打了個哆嗦。

    “吱——呦——”一聲窸窣的開門聲。

    溫惟迷朦地掀開眼簾,雙目布著猩紅的血絲,半是清醒半是迷糊,頭暈乎乎的,一時還未從剛才的夢境中緩過勁。

    房間暗淡無光,唯有窗外一縷黯然月光投射進來,在窗前篩出斑駁搖晃的樹影。

    溫惟擁被坐起,愣愣地看著床頭模糊不清的暗影,若有所思一陣靜默。

    舊夢如煙,往事隨風。

    夢境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冰冷徹骨。

    推門而入的阮媼見溫惟已醒,睡眼婆娑地呆坐在床上,輕輕將青蘿帷帳攬起懸掛在銀勾上,夜風寒涼,將門窗收緊,又將爐火添煤燒旺。

    點燭掌燈,屋內頓時通明晃眼。

    溫惟抬起手,遮擋刺眼的光線,問道:“阿姆,什麽時辰了?”

    阮媼瞅了一眼桌上的沙漏,迴話“酉時過半”

    許是身體太過疲乏,竟不知不覺睡了這麽久,她從榻上起身,忽聞到身上散發著一股藥味,瞅了一眼胳膊,袖子被高高挽起,手臂上塗上一層褐色泛著苦味的藥膏。

    “奧,是夫人走之前為少主上了藥,少主可有舒服些,受傷如此假裝無事,這又何苦呢?”阮媼歎了口氣,心中既是心疼又是後怕。

    要是擱小時候要是受了什麽皮肉之傷,非要嗷嚎的人盡皆知,再借故身體不適不去學堂或者講條件滿足自己的小心思。

    如今她麵前的這個小少主仿佛不再是那個說話從不會拐彎抹角,性子活潑開朗,沒事就黏在自己身邊逗人開心的小姑娘了。

    人長大,仿佛就在依稀之間。

    阮媼這個小少主雖喜愛依舊,但對其畏然崇敬之感也是與日俱增。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阮媼心裏既欣慰又有種說不出的悵然失落。

    見阮媼愣在那不說話

    溫惟莞爾一笑,若無其事道:“皮肉之傷罷了,無礙”

    “少主可有饑餓?婢子這就去備些吃食。”

    溫惟看了眼自己還未來得及換下身上的髒衣,想了想,道”先備湯沐浴吧”

    “浴湯婢子已經備好,看少主久未醒來,這才候著沒敢驚擾,少主稍等,這會兒怕是涼了些我再去添點熱湯。”

    這一覺溫惟睡的昏天暗地,從白天睡到入

    夜,平時她精力旺盛,就算一天一宿不睡,也是精神抖擻,許是這次東出太過勞心費力,加之身上有傷又長途奔波,這才如此困倦。

    阮媼麻利地一去一來備好浴湯跟換洗的衣裳,在隔間輕喚了一聲,知會浴已備好。

    溫惟動作僵硬緩慢地除去外衣,阮媼連忙上前幫忙。

    “阿母,你且出去吧,我自行便可。”溫惟出聲阻止

    “少主,你有傷在身活動不便,又剛上了藥膏,切不可沾水,婢子已無它事,留下服侍便好。”見阮媼語氣堅定,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一片好意,溫惟默許沒再推辭。

    白蒙蒙的水汽蒸騰籠罩著整個浴室,房間裏靜的隻能聽見斷斷續續的嘩啦水流聲。

    溫惟雙目微闔,一隻纖細的玉臂輕搭在浴桶的邊緣,另一隻抹藥的手臂用棉布包裹以免沾水。閉目感受著溫柔的水流輕刷著嬌嫩白皙的皮膚,阮媼用瓢淋著水一下下衝刷著脊背,這一刻,身心放鬆,秀眉舒展,通身舒服至極。

    “少主,夫人前些日子讓婢子備的去京都的一應用物都已備齊。您抽空過目看看還缺什麽,婢子好再去準備。”身後阮媼道了一句。

    溫惟睜開眼眸,想起白天進屋時瞅見的幾口半人高大箱子,目測要將那些全部帶上路的話,一兩輛馬車是裝不下的。

    “阿母,此去京都,或許數月也或許經年,歸期未定,東西備的再齊也有用完的時候,何況路途遙遠,路上艱辛,一切從簡就好,除路上必須吃穿用度,另有所缺皆從京都置辦。這一趟,我欲帶上唿蘭,我知母子情深不願叫你母女倆就此分離掛念,你若有意隨行,我會稟報母親征她同意。”

    “少主有心,如此思慮周全婢子甚是感念,溫家對我寡母孤女有救命知遇之恩,此恩一生難報,非死不足已報君恩。你我雖為主仆,說句僭越的話,我早已視少主為親生,甭說唿蘭這次有幸追隨,就算她不去,婢子也會求夫人同意婢子隨行侍奉左右,去了東京,少主舉目無親,婢子雖愚鈍不經事,也深知那不是好地方,婢子願陪伴少主,一定看著少主全身而退,安然無恙。”

    阮媼一言一語,擲地有聲,字裏行間流露著拳拳愛意。溫惟頗為動容。

    “不知少主打算何時出發?”阮媼問道溫惟沉思片刻道:“就這幾天。”

    “怎如何急?不是趕在春朝節便可。”

    話一出口,阮媼便意識到有些事自己不便過問。遂低下頭,將浴皂

    打成沫均勻塗抹於溫惟細膩白嫩肌膚上,小心地避開手臂,再無多話。

    “阿母莫急,我先行幾日,你在府中稍作準備,按既定日期出發,到時候我們京都驛站會合,入京都之前父親會提前書信傳於朝廷,自會會有人接應你們。”溫惟徐聲道

    阮媼點頭,“全聽少主安排。”

    燭光閃爍,霧氣氤氳,凝成晶瑩的小水珠輕覆在那飽滿光潔的額頭跟濃黑的長睫之上,一雙黑眸微動,水珠順著臉頰優美的弧線劃落至修長白皙的頸部,順勢而下,消失在被水描畫的胸口波瀾起伏的陰影裏,一側精致漂亮的鎖骨下一枚粉色的小花胎記悄然綻放,若隱若現極是魅惑動人。

    溫惟抹了把臉上的水,抬手輕輕挽起散落在浴桶外的烏黑長發。從水中站起,激起了一陣水浪,汩汩水流順著身體弧度傾瀉而下。阮媼伸手扯過浴布裹住這具白皙如玉又凹凸有致的美軀。

    剛一浴畢,北屋就遣人來傳話,說老爺夫人讓她去北屋一同用膳。

    晚宴在葉清瀾的精心準備下,玉盤珍饈,菜肴豐盛色味俱佳。待溫惟入了北屋,見父母倆已入座等候,向前躬身行請安禮。

    溫莛知忙喚女兒入席,吩咐一旁的婢子盛飯,又關切地問了溫惟傷勢如何,溫惟輕描淡寫迴了兩句。

    三個人的家宴在你一句我一句的家長裏短中其樂融融的進行著。溫府飯桌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飯桌上向來不談公事。

    一頓飯下來大快朵頤,甚是滿足。

    宴後,溫惟隨父親進了書房。父親的書房很簡單,屋內陳設古色古香,一桌一椅一榻,房中四壁放置了書架摞滿了竹簡書籍。

    一進書房,正中位置,抬頭入目便是一方金邊紅底匾額,燙金篆書題匾——“觀自在”。

    這三個字還是許多年前溫惟唆人所置,原來掛在上麵的匾額是載陽凝瑞,想起來,那還是自己八九歲時跟兄長被逼著在這間書房裏隨父進學時幹的好事。

    那時的自己就已能熟讀《易經》、《治國策》、《論橫》等書籍。天資聰穎,七竅玲瓏,小小年紀遇事觸類旁通,臨機應變。就連飽讀詩書敏而好學的溫弛也自歎不如。

    在這間陳舊古樸的書房裏,父親天天講一些為人處事、治國謀略,天下興亡的大道理。溫惟對此索然無味,無半點興致。隻不過是閉門造車紙上談兵罷了,所感所學根本無法融會貫通,滿腦子就想著人要活的逍遙快活才好,得失隨緣,自

    在隨心,對這些個勾心鬥角,明爭暗鬥她嗤之以鼻。

    後來東平督護府修繕,父親的書房也稍做改飾。溫惟玩心一起,便將舊匾偏置,自己題匾“觀自在”,完全與書房之地風格迥異,不,準確說應該與溫莛知的性格為人截然不同的三個字就這樣掛了上去。

    溫莛知迴府知曉後,不出意外地劈頭蓋臉又嗬斥一番,簡直胡鬧。又斥責溫惟任性妄為,治學態度不端正,罰在府幽禁半月,這差點兒沒把這位活祖宗給憋等,誰求情都沒用。

    但後來不知是氣消了還是默許了,此事就此擱置,竟一直懸掛此處保留到至今。

    現如今溫惟再看此匾,莫名覺得當時自己好笑,不禁嘴角一抽。

    溫莛知立於書案前,順著女兒的目光看向頭頂上匾額,靜默良久,未言一語。又來迴踱了幾步,麵色再無晚宴時的坦然自若。

    “父親,可有話要問孩兒?”溫惟出聲問道。

    溫莛知正色道:“朝廷的敕書於你此次出征之前就已送達,我也已快馬傳書與你。恐你在戰場上分心,但事出緊急,此信又不得不傳,忐忑猶疑再三,最後還得讓你盡快知曉。”

    父親口中所言的敕書,她雖未來得及親閱,但內容她已於信中大體知曉。

    溫莛知從牆上書架一處隱蔽的暗格裏,將玉軸綾錦、祥雲瑞彩的敕旨取出遞給溫惟,溫惟打開從右到左瀏了一遍。

    敕旨內容分概兩部分。

    其一,提及肱骨之後譬茲梁棟,有若鹽梅。德才兼備,致知力行乃巾幗之才等等之類的盛讚堂辭,製授秘書監侍保一職,從五品、授理正,負責掌管皇家典籍製冊,輔佐日常皇家及官宦子弟的進學授課之事,左右就是那種文鄒鄒的文官幹的活計。

    此官職乃特設,在九品十八職官製裏本是沒有的。雖是閑賦虛職一個,沒什麽實權,既是特設,則可見朝廷迫不及待想招攬她的“誠意”。

    溫惟心中自然知道為何,唯一值得慶幸是沒有入六局二十四司,否則整天混跡在一群婆娘堆裏,想想都渾身不自在。

    其二,言及自己待字閨中,溫淑大方,端莊賢惠,擇賢女與配……,溫惟心想除了“待字閨中”這一句實事求是,其他都措辭太過虛浮,當今聖上或者說垂簾聽政的昔太後如果見到自己本人,估計會有另一番人生見地。

    許配之人,她雖素未謀麵不曾相識,但此人早已聲名遠播,人人皆知,可以說鼎鼎大

    名如雷貫耳。

    此人名喚李榮賑,乃當朝昔太後同父異母的弟弟,其父“敬國公”李橫三朝元老,功勳卓越,德高望尊,半生戎馬,征河西固北疆,戰功彪炳鮮有人及,育兩子一女。

    大兒子李榮頎,能征善戰為人謙和有禮,不同於一般沙場粗曠武夫,溫莛知曾在西關見過此人一麵,果然是名不虛傳,朗朗少年氣度不凡,雄姿英發,不愧為將門之後。

    隻可惜天妒英才,天不佑我大夏。在當年上陽之戰,平定中榮國與隴懷節度使王茲內外勾結叛亂,遷徙途中遇敵軍援軍。在兵力懸殊又無時間求援的情況下果斷奮起反殺,牽製敵軍兵力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為上陽正麵戰場分去兵力贏得時間。原本對方根本不把李榮頎這隻小規模的隊伍放在眼裏,卻沒想到白刃相接人人驍勇善戰視死如歸,就算最後生者所餘無幾也拒不束伐卷甲,援軍被拖住一時被拖住無暇分身上陽。

    後來上陽之戰大捷,中榮國痛割五城奉於大夏,王茲一脈盡除。

    然,李榮頎傳奇短暫的一生也就此落幕,戰至最後,孤身一人不願被俘,舉著信幡張望著眼前的山暉川媚,輕蔑地冷然一笑,縱身從高數百米的陡峭嶙峋的山崖一躍而下,如繁星入海墜入了水流湍急草木繁茂的崖底河道。

    那一年少年風華正茂正當時,年十八,卒,聖上追封“平陽護國大將軍”,諡順平侯,記載於冊,其英勇事跡廣為傳播人人稱頌。

    整個大夏朝中無不扼腕歎息,痛心之至,隕才之痛已遠遠蓋過戰爭勝利之喜。

    排行老二的女兒便是當朝垂簾攝政的昔太後,先皇惠昌帝在世時的寧貴妃,據說生的國色天香,儀態氣質出塵,善解人意極會哄皇帝開心,自她入宮之後,一房專寵誕下二皇子元程,母家一脈將門,在宮中自是風光無二,富貴恩寵榮極一時,連當時的裕皇後都要顧及三分。

    二子就是敕書中言及賜婚的這位。自兄長去後,其父李橫就此卸甲不戰,一心求道,言此生殺戮太深修道積善。偶爾過問朝事,也極少幹預其中。

    二子李榮賑漸大,子承父業,自古英雄出少年,此人比起他父兄之英勇有過之而無不及,政治手腕強硬治軍嚴明,行事雷厲風行不怒自威是個殺伐果斷的主兒。

    如今邊關不固狼煙四起,現在的大夏國國力每況愈下,軍隊力量孱弱,兵敗更是家常便飯,唯李榮賑逢戰領兵卻無一敗績,尤其近幾年對外的幾場戰事,更是親力親為事必躬行,逢戰必勝所

    向披靡。

    外軍視他如厲鬼神煞。他也是大夏王朝名副其實的“戰神”,未滿十八歲,就被聖上親封——西昌侯。

    聽聞此人現在仍在北境邊陲,征戰西戎與黨項聯軍,朝廷念及功勳卓絕,威望甚高,待此戰大捷,班師迴朝特封攝政王。

    朝中新帝年幼,昔太後一女子聽政恐難以服眾,朝堂之上急需一個能主持大局穩定朝綱之人。昔太後毫不避嫌力薦李榮賑,雖朝中勢力盤根錯節,暗流湧動,但在特封攝政王這件事上,卻出奇的默契,無人置喙。

    論功績,論名望,拚家族背景,當朝無人能出其右,攝政王之位李榮賑實至名歸。

    參與攝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擁有上至軍國大事下到地方瑣事的決斷權。

    如此一來,李氏一脈成為京都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大權在握地位崇然,按常理說誰家女兒有幸得此佳偶,此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母家更是一榮俱榮,泰山可倚。

    今時今日,李榮賑朝中地位如日中天,要什麽樣的京都名門閨秀不是一句話的事,何必舍近求遠娶個素未謀麵一無所知的女子為妻。

    攤上這等人人求而不得的美事對於溫惟乃至對整個東平來說,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天上不會掉餡餅,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個道理,溫惟自然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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