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瑩光疏影,帷幔重重,爐煙嫋嫋,夜風簇擁著零落的花瓣悄然入窗…

    恍恍惚惚中,不知身歸何處。溫惟掙紮地睜開惺忪的雙眸,虛無縹緲如夢如幻的夢境中她看到一個白衣玉麵,長身玉立的稚嫩少女。揉了揉雙目定睛一看,那少女眉目漸漸清晰。

    站在麵前的人竟是多年前的自己,笑靨盈盈容光煥發。

    夢境也仿佛迴到那一年……

    那年的春朝節……

    每逢年初開春之際,按周禮天子召見群臣,各地諸侯藩主及五品以上官員至京都向天子行朝覲之禮。那年已接任東平節度使的溫莛知依禮進京都參拜,兒子溫弛屆時也要參加一年一度由禮部主持的春闈,遂一同前往。

    溫惟借為兄長祝試為由嚷著要去京都見見世麵,軟磨硬泡使出渾身解數,溫莛知心一軟一並帶了這個調皮搗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出發前再三囑咐一定要安分守己循規蹈矩。

    溫惟欣喜地一一答應,並保證謹言慎行。

    在這個以農立國的時代,春祭之禮尤為隆重。開神壇設禮官,天人交際祝禱一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國泰民安江山永固。

    祭祀之地在京都西郊裕陵,在裕陵築土為壇以祭天地。

    此地也是皇家曆代帝王王侯將相及有功之臣的陵寢所在,祭神奉祖繁文重禮一並進行。

    齋戒省牲、迎神、初獻、亞獻、終獻、送神、唱祝望瘞等十禮在禮官的主持下依禮製按部就班進行。

    化身溫莛知身邊小侍衛的溫惟,遙望著那祭壇上威嚴莊重的天之驕子,著一身繁重的禮冠袞服行禮叩拜,拜來拜去,一言一行皆要遵循禮法無半點自由。

    暗歎看來當個皇帝也挺不容易,眾目睽睽之下天子的日子著實枯燥無味。溫惟心裏默默思忖著。

    ……

    數日後終於熬到祭祀禮畢,啟程返京。

    由六匹駿馬駕馭的天子龍攆行於正中,侍從及百官,下至廝役皆雜行其道中。緊隨於鑾駕之後的乃當時正得盛寵的寧貴妃的華仗車輦。車輿中還有隨行的二皇子元程。

    浩浩蕩蕩的隊伍勻速前行,剛開拔不久,一聲猛烈哀嚎的馬嘶聲驟然驚起。

    眾人還尚未從連日奔波勞累的困頓倦意中反應過來,隻見載有貴妃皇子的那輛車與馬脖子猛勁往後抬,馬前蹄蹭高仰起。架車之人如飛石

    般被拋了下去,車帳子裏傳出女人尖叫聲跟幼子的啼哭聲。

    霎時間寧貴妃的馬車就破隊而出馬兒發狂嘶叫著向前一路狂奔,衝散了隊伍,撞飛了幾個侍從,受傷的侍從痛的滿地呻~吟打滾。

    場麵登時亂作一團,有的人還不明狀況就高唿護駕,有的人眼疾手快催馬乘騎追去,還有人因受到驚嚇抱頭護體四處躲竄。

    扮作溫莛知侍從的溫惟,見狀,神色一凝,無半分猶豫打馬疾馳上前,溫莛知剛要出聲叫住她已是來不及了,知道她這個愛湊熱鬧的性子。趕緊向溫弛使了個眼色讓其過去看看。

    原本她在隊伍的後麵並不靠近寧貴妃的車馬,架不住溫惟騎術出類拔萃,少時長在西關,那地方的人們以馬代步,從小耳聞目染,少時就能驅策戰馬騎術更是精湛。

    縱馬疾馳沒一會兒就將眾人甩在身後,離那匹脫了僵的野馬越來越近。眼看就要追上,溫惟定神凝氣,思維快速運轉,想著用什麽方法找準時機跟位置能成功地將狂馬攔住。

    心中正掂量著……

    風馳電掣之間,隻見一黑色身影如一道閃電,首當其衝從自己身側掠過,一陣涼風從麵門唿嘯而過,還沒反應過來,一紫衣少年身姿矯捷一手拉緊馬韁,一手拔刀出鞘,策馬仰身,朝著側方那匹發狂的馬奮力一擲。

    刀光如白蛇吐信銀光乍起嘶嘶破風,攜紫光青氣直飛而出,帶著一擊斃命的凜冽殺氣,在眾人的目瞪口呆的驚詫間鋒利的刀刃冷冷地插入修長結實的馬頸,動作一氣嗬成,刀過血濺,馬蹄一滯,發出嗚咽的嘶鳴聲。

    眾人緊緊揪著的心稍稍放下,長鬆了口氣,斷定狂馬定是兇多吉少一命嗚唿。

    然而、就在馬匹將停未停的須臾間,馬因疼痛掙紮起來反而比剛才更加狂躁難抑,四蹄離地絕塵飛衝了出去。

    可惜了!那一刀就差一丁點,估計少年也沒想到自己會失手,殺馬不成反而越發激怒了它。

    身後護駕的弓箭手慌亂中紛紛發箭,箭矢密集如雨,但都弓滿箭落無一中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匹狂馬帶著左搖右晃搖搖欲墜的車輿衝進前麵山澗急湍卻束手無措,眼看著就要車毀人亡、後果定是不堪設想。

    那少年見狀,奮力驅馬揚鞭,備好弓箭,依舊窮追不舍。

    溫惟緊隨其後策馬而上,就在紫衣少年又一次準備出手的時候,溫惟從一侍從手裏接過大弓,雙腳夾緊馬腹,高聲嗬斥了一聲,駿馬疾馳而去

    ,利落的將一支長箭按在弦上。

    雙臂端直挽起大弓,雕弓如滿月,感知風力的幹擾,待馬行至平穩處,趁機憑著感覺瞄準目標。眼一睜一閉,手一拉一放之間。

    嗖——

    長箭破空畫出一道優美的弧度,箭矢如飛電以穿牆破壁般的力量不偏不倚直戳馬頸,沒箭铩羽,巧發奇中。

    狂馬發出一聲狼狽的哀嗚聲,揚起前蹄,戛然止步,原地顫悠掙紮了幾下,強壯馬身應聲倒地,氣息奄奄地發出微弱的鼻息聲,馬脖子汩汩地流血。

    一時間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車輿裏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母子兩人身上。還好有驚無險,馬車裏的人應無性命之憂。

    幾米開外的紫衣少年收弓下馬,神色肅然靜默,循著箭矢發出的方向,望向那個坐在馬上的麵容清秀的少年,立在原地良久未動……

    溫惟心口一舒,想到剛才心驚肉跳的一幕仍心有餘悸,好在有驚無險,一張略顯清冷孤傲玉麵流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喜色。

    溫惟趁亂悄悄退出,身影迅速消隱在一片人影攢動中。一迴頭就迎上了父親那怪異的目光,臉色晦暗極不好看。

    心想,完蛋了、闖禍了。

    本來這次入京都,父親本來隻帶兄長就沒打算帶自己,是自己偏想來此被譽為繁華第一城的京都湊湊熱鬧見識一下,好不容易在自己撒嬌扮乖胡攪蠻纏下,倔強的父親才勉強答應帶上自己這個“累贅”。

    祭祀這種大事除了天子與朝中百官,按律不可攜帶女眷,女子不可參與祭祀聚眾活動。

    溫惟對此頗有微詞並嗤之以鼻,非要反其道而行一路小心跟隨。

    出發前父親千叮萬囑,女扮男裝務必低調行事,自己也知此事嚴重性,遂扮成小跟班小心翼翼地跟著父親兄長左右。

    可是,凡事都有意外,偏偏就叫自己撞上驚險奪魂的一幕,她是個直性子熱心腸沒辦法袖手旁觀置之不理,當時腦子無暇多想,出於救人的本能就果斷出手了。

    她從小就在投壺騎射這些方麵天賦極高,要不是父親不讓自己在人前班門弄斧,她敢說,至少在整個東平能及她之人寥寥無幾,論準頭,連號稱東平尚武第一人韓略都不如自己。

    她不忿地想著。

    救人一時爽,事後悔成狗。

    過了幾日,令人頭疼的“好事”接踵而至,從宮裏傳出消息說寧貴妃跟皇子已安然無恙,

    隻是受了驚嚇。

    雖不知此事是意外還是人為,畢竟光天化日發生在祭祀途中,皇帝怒盛,擇大理寺同刑部徹查此事,意外或人禍,務必水落石出,將此行負責車馬調度的禮官一律革職查辦。

    天子行事向來彰顯賞罰分明,敕令對當日救駕有功之人論功行賞,可是當時場麵十分混亂注意力都集中在寧貴妃的安危上,誰都沒注意最後那一招致命的絕殺的一箭是出自誰之手,眾人納罕驚詫,麵麵相覷,既做了美事為何藏而不露,一時間更是對此人稱奇咋舌,更是敬慕有加。

    後來據當時一近身侍衛迴憶說隱約瞧見那少年似乎跟溫莛知溫大人打了個照麵。

    溫莛知也知此事躲不過,公然承認,無疑將女兒暴露於大廳廣眾之下,私自攜女違令參加皇家祭祀本是欺君大罪,就算救人之事將功補過,也是法大於情,思前想後絕不能讓女兒拋頭露麵置身險地,需得想一個兩全之法,既能順理成章應承聖上好意又能護女兒周全。

    瞻前顧後,左右都是欺君之罪,一番深思熟慮後,他最後想到一個法子。

    讓兒子溫弛替溫惟進宮謝賞!

    當時女兒男裝打扮,兩人雖身量有異,但騎於馬上不好辨認,兄妹模樣又有幾分肖像,這等殺馬血腥之事出自男子之手,更是合情合理。

    就這樣,謀定後動,出於袒護妹妹溫惟,溫弛按父親安排進宮謝賞。

    溫惟心裏美滋滋地琢磨著皇帝會給兄長什麽賞賜,金銀珠寶香車寶馬身外之物不稀罕,美人佳麗倒是不錯,可惜兄長已有嬌妻,生性也不是個風花雪月花心之人,加官晉爵這個倒也可以考慮隻是兄長誌不在此,他整日想著像爹娘一般少年征戰沙場保一方平安,建功立業。

    那——,最好封個將軍讓兄長得償夙願,這迴兄長可得好好感謝自己,沾了自己的光,這還費勁參加什麽春闈直接破格提拔錄用便是。

    不苟言笑的父親訓斥自己硬說自己闖了大禍,在她看來她完全做了一件利人利己的好事嘛。

    溫惟樂嗬嗬地支棱著小腦袋翹首以盼,靜待佳音。

    可是溫弛麵聖迴來卻告訴她,他委婉推謝了宮裏的一切賞賜,隻向皇上請願,若這次參加春闈有幸及第,允許他奔赴西關身先士卒,對抗外蟊。皇帝一聽另眼相看甚是動容,感慨英雄出少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當即應允。

    溫弛告訴她,他堂堂七尺男兒斷不會走捷徑冒領他人之功。哪怕這

    人是自己的妹妹也是不可。

    溫弛望著自己的妹妹,麵露崇拜,哂然一笑,坦白說,他知道在那樣的情形之下,那一箭憑自己的能力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他遠不及她。

    溫惟了解自己的兄長,性子倔強愛鑽牛角家,隻是沒想到他要強堅韌到如此地步。

    曾幾何時,兄妹倆推杯換盞,笑鬧生趣,彼此訴說著自己心中所願。

    兄長說,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又說,男兒不展風雲誌,空負天生八尺軀。

    妹妹嬉笑說: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又說,她想做一隻萬裏碧空上的飛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又或者做一個雲遊四海的女俠客,行走江湖,仗劍天涯,好不快活。

    他笑話她堂堂節度使之女沒出息異想天開,她隻是憨憨地嗤笑著毫不介懷。

    後來,溫弛果然不負眾望從各地名門權貴的子弟中脫穎而出,一舉奪得武科榜首。一時成為萬眾仰慕的佼佼者,以他的能力也是實至名歸。皇帝於鳳陽閣設恭賀宴,接見百官及春闈得榜的一眾學子,給予勉勵封賞,以彰顯當今聖上唯才是用,任人以賢。

    兄長中第,光耀明楣,為溫家錦上添花。雖說諸侯將相名門之後即便不加科舉隻要父母仕途平順,也可以承襲上一輩的榮華富貴,保自己衣食無憂。溫弛卻不甘心做一個一輩子安於一隅的富家子弟,即使父親已官至一方之首。

    那日宮宴,溫惟沒有參加,她向來不喜這種歌舞升平紙醉金迷的場麵。

    溫弛參加地方鄉試之時,她曾言,待金榜題名時,定會錦衣華服相迎,美酒佳肴相慶。

    她履信守約,說到做到。

    她獨自一人立在宮門一角,看著著曼妙嫵媚的夜景,凝神佇立良久。

    一身潔白似玉的紗裙,裙裾上用銀絲繡著精致泛著熒光的小小花瓣,裙幅熠熠如雪傾瀉於地,腰間束絲帶,纖纖細腰不盈一握。墨緞一般的烏發綰成美人髻,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一雙美眸顧盼生姿,流光溢彩。

    似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風流之迴雪。

    待酒足飯飽,眾人散席,溫莛知父子進宮赴宴把溫惟獨自一人撂在官驛,人生地不熟又是個呆不住的性子,匆匆退了席。

    倆人行至宮門,從一條蜿蜒曲折花開滿簇的櫻花樹群裏鑽出了一道身影。向著這邊踱步走來,身姿輕盈如燕,朱唇間漾著燦爛的

    笑容。

    起初月光靜謐,樹影婆娑之間隻依稀瞧見是一身材高挑纖瘦的女子,定睛一看,入目所見驚詫不已。

    印象裏自打溫惟懂事起從來不著女裝,就連隆重的及笄之禮也是一副假小子的打扮,溫惟身材比一般女子高挑,清秀的麵容又帶著幾分明朗的英氣,說起話絲毫沒有女兒家的嬌柔婉轉,女扮男裝足以假亂真雌雄莫辨。

    行事我行我素,那些個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行莫迴頭語莫掀唇,笑不露齒完全跟她不搭邊。偷偷溜出府那是常事,走街遛馬、擊鞠、聽曲、六博、握槊皆她所喜。

    起初溫莛知跟葉清瀾頗感頭疼,夫婦相互抱怨怎麽生出這麽個不著調的女兒。於是使出渾身解數循循善誘,耳提麵命,對其苦口婆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溫惟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陽奉陰違。

    夫婦倆簡直是對牛彈琴,枉費唇舌,最後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幹脆放任不管。

    月明星稀,清風徐來,拂動著少女的裙裾,清麗脫俗。

    她為兄長感到高興,並以他為榮。她知道,西關是兄長少年時代出生成長的地方,在這片故土上父母忠誠載歲月,熱血伴青春,無數的將士星馳鐵騎征戰沙場,哪怕最後馬革裹屍以身殉國,隻求一片碧血丹心精誠報國。溫弛自小耳聞目染深受感染,即便後來父親做了東平節度使舉家東遷,隨著年歲增長,戍邊報國之心有增無減。

    這一年,他終得償所願,被親封當朝最年輕的右威衛。

    那一年,他做了父親,與自己心愛的妻子有了自己的孩兒。

    鮮衣怒馬少年郎,如花似玉俏佳人。

    那一年,有上門求取溫惟者甚多,溫惟個個都瞧不上,皆弗之。

    在溫弛的幫說下,溫莛知夫婦答應讓溫惟離家,拜泰山隱居之士玄弘為師。就此在外修學論道,磨礪心性,閑雲野鶴遊曆於山水密林間。

    就此,兄妹倆聚少離多,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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