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貞,你這裏還安全吧?”第二天,張學階一起床就問正背坐在他身前正備教案的劉秀貞。

    “應該安全,我的身份一直沒有暴露。”劉秀貞肯定地迴答。可是,她皺了皺眉,尋思了一會兒後,又說道:“不過……我那位在張登之手下當副官的表哥有事沒事地常往我這裏跑。”

    “你是說朱副官?”張學階若有所思,疑惑道。

    “嗯。”劉秀貞輕聲應著。

    “那他不會是看上你了吧?”張學階打心裏悶笑著,說道。

    “去你的。”劉秀貞簌地轉起身,手中的墨筆刹那間直頂著張學階的腦門。張學階來不及動彈,隻得抬起頭凝望著劉秀貞,隻見她那烏亮的頭發垂過耳際,劉海下閃動著一雙大眼睛,像蓄著兩汪清澈的湖水泛著波光;一張線條柔和的臉龐,初看上去顯得那麽嫩弱,但從緊抿的嘴角下卻透出幾分剛毅。

    “你這是怎麽了?秀貞,生氣了?”張學階佯裝好奇地問道,鼻孔裏透出“嘿嘿”幾聲。

    劉秀貞用力把墨筆再頂了一下張學階的腦門,頑皮地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鼻子略略上翹,顯露出一副淘氣相,警告說:“你再胡說,就給你好樣看!”說著,劉秀貞移開了頂在張學階腦門上的墨筆,隻見他那腦門上留下了一塊算盤子大的墨跡。劉秀貞捂著嘴噗嗤噗嗤地笑了起來……

    孩子們快來上學了。張學階將工作交代給了劉秀貞,要她繼續以觀音庵小學堂教員的身份作掩護,把觀音庵當作秘密交通站。隨後,張學階告訴劉秀貞:“我準備去八裏坡,然後上太平塌。”

    “你這腿?”劉秀貞擔心地問。

    “不要緊,過幾天就會好的。”張學階寬心道。

    天,晴了,滿眼朝霞映在大地。

    張學階收拾了自己的行頭,趁著孩子們還沒來上學便告別了劉秀貞。他又是學著弟弟“張癲子”的摸樣,裝瘋賣傻,一瘸一拐地離開了觀音庵,朝八裏坡、太平塌方流浪而去。

    八裏坡與劉家山遙遙相對,是廣福橋通向五雷山下太平塌、老棚、豬槽灣、三王峪等幾個山村的必經之地,八裏坡下的山溝裏有一個小村莊,名叫唐家大院。張學階秘密發展的第一個共產黨員唐西桃就住在這唐家大院。

    從觀音庵到唐家大院沿著一條小溪而上約莫五裏的路程,路旁要經過幾個小村莊,張學階離開觀音庵,看見遠處行人來了,他就學著弟弟“張癲子”的樣子,擺弄著腦袋,搖搖晃晃,嘴裏不時地叨著:“嘿嘿,我找我媳婦兒,嘿嘿!”別人見了他,還真以為是他弟弟“張癲子”來了,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

    張學階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一條小溪瘸拐在前往八裏坡的田間小路上,小溪順著山勢蜿蜒而流,在眼前的一個小山頭前拐了一道灣,拐彎處形成了一個深深的水蕩,人稱琵琶蕩。張學階的家就住在這琵琶蕩邊的山坡下。來到琵琶蕩,張學階朝山坡上望了望,隻見自己原來的家現在已是殘垣斷壁,廢墟上已長出了一堆堆青草。

    張學階的父親名叫張怡彥,本是村裏的一個大戶,祖輩留下來的田產也有百把石。前年,張學階從省城長沙讀書迴廣福橋後,給父親宣傳了許多革命的道理,開明、豁達的父親極力支持張學階。去年年初,張學階為革命奔走,經費短缺,父親張怡彥瞞著家人變賣了大半個家產給張學階湊了經費。

    看到眼前的琵琶蕩,想到父親被敵人慘遭屠殺時的情景,張學階不僅仿佛看到了腳下的這片土地滲透著父親的斑斑血跡,也似乎看到了琵琶蕩裏靜靜流淌著的依然是被父親的鮮血染紅的溪水,更看到了父親在被兇殘的敵人砍頭後那毅然前行的高大身影。此時,正值清明時節,張學階跪倒在琵琶蕩邊,麵對那殘垣斷壁的家,麵對琵琶蕩這片被父親鮮血染紅的土地,他仰天長歎,眼中飽含著的淚水油然而下。

    張學階沒有過久的在琵琶蕩停留,他擦幹了淚水,毅然沿著小溪、沿著小溪旁的田埂小路直奔八裏坡下的唐家大院。

    雨過初晴,太陽慢慢地爬過八裏坡上的那道山崗,春日的暖陽瀉灑在唐家大院裏,把唐家大院照耀得一片彤紅。唐家大院是一個坐西朝東的小山村,它背向五雷山,南依太平塌,東朝八裏坡,一條十來裏長的小溪宛如一條銀蛇從五雷山腳下的大山深處竄出來,而後在唐家大院的門前潺潺繞過,院子旁一棵棵高大的古樟參天而立。這裏住著二十來戶人家,都是姓唐,相傳是三百多年山外的另一個村莊遷居而來,一家家房子都是板壁挨著板壁,屋梁連著屋梁,呈“凹”字型地依山傍水而建,院子最北邊的那幢蓋著茅草的兩間板壁屋就是唐西桃的家。

    張學階照著他弟弟“張癲子”的樣子,旁若無人地走近了唐家大院,一隻幹瘦如柴的黃狗朝張學階悠閑地走了過來,它漫不經心地抬著腦袋瞅了瞅,目光無神,然後搖晃著尾巴,又遠遠地走開了。院子裏,一戶戶人家的屋頂上冒著一絲絲青煙,好幾個老人一個個手裏握著長長的旱煙鬥正蹲在各自門前的石墩上,嘴裏不停地“吧嗒吧嗒”著。顯然,他們正在享受著這春天久違的陽光。

    張學階沒有在意這裏的一切,搖搖晃晃著拐進了唐西桃的家。這個家他再也熟悉不過了,家裏的大門一年四季都沒有上過鎖,推開大門,就看見屋角上是一個土灶,灶邊是一口隻剩下大半截的水缸,土灶上蓋著一個杉木板做的鍋蓋,鍋蓋的顏色已經泛黑,灶上還擺放著幾隻破碗、幾雙竹筷,還有一把用得幾乎僅剩下半個巴掌大的鐵鍋鏟。眼前這些家當都已布滿灰塵,好像屋裏的主人很久沒有用過。

    “是哪個?”聽到有人推門進到屋來,隔壁裏屋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這聲音很熟悉,張學階確定唐西桃還在家裏。於是他走近裏屋,隻見唐西桃已經迎了出來,卻又退了兩步。

    “是張癜子啊,你跑到我屋裏來搞什麽?”唐西桃不想理他。

    “西桃,我不是張癲子,我是張學階!”張學階一邊用手揭掉戴在頭上的破草帽,一邊說。

    “張學階?不是早被砍頭了嗎?”唐西桃心裏在打鼓,但還是邁步向前把一隻右手緊緊地讓張學階握著,彼此打量著對方,張學階把自己去年被捕又脫險,前前後後的經曆一一告訴了唐西桃。

    “好,你迴來就好!”唐西桃連續說了好幾個“好”字,心裏仿佛升起了熊熊燃燒的火焰。

    唐西桃早年也曾在觀音庵上過三年私塾,也是張學階的同窗好友,後因家父早逝,家境貧寒,隻得輟學迴家和母親守著這兩間破爛的茅草房,以在八裏坡王老財家打長工而勉強度日。

    “西桃,你娘呢?”張學階見彼此在屋裏說著話,沒見他母親的動靜,便問了問。

    “今年臘月三十那天晚上,俺娘走了。”唐西桃含著淚告訴張學階。原來,唐西桃的母親去年冬天得了一場大病,臥床不起兩個來月後便病逝了。

    聽到唐西桃的不幸遭遇,張學階把他的手握得更緊,此時他才發現唐西桃的另一隻手一直垂在腰邊,沒有伸出來。

    “你那隻左手怎麽了?西桃?”張學階關心地問。

    原來,自去年廣福橋鄉農民運動失敗後,村裏的王老財仰仗在保安團當團總的外甥張登之當上了保長,於是王老財更加囂張。他不但在八裏坡上設了一道關卡,還要張登之派來了八個鄉丁時刻持槍把守著,對來往八裏坡的鄉親強行征收過路費。後來,王老財又在八裏坡半山坡上開了一家煤礦,唐西桃便由王老財家的一名長工變成了他家煤礦的一名包身工。前天,唐西桃和礦友們在礦井下挖煤時,一塊簸箕大的石頭從頭頂上塌下來,把兩名礦友活活砸死,幸好自己跑得快,但跌倒在礦井裏,一些碎石把他的左手壓在了底下。昨晚,他趁著黑夜,冒著雷雨才偷偷跑迴了家。

    一邊聽唐西桃講述著,張學階牙縫裏一邊迸出一陣陣“呲呲”作響聲。

    “學階,你這次迴來有什麽打算?”唐西桃急切地問。

    “拿起槍,跟敵人鬥!”張學階斬釘截鐵地說。

    “好!我們以前就是吃沒槍的虧了。”唐西桃感歎道。

    “是啊,這是血的教訓啊!”張學階說著。

    接著,張學階給唐西桃介紹了目前革命的形勢,傳達了特委的指示,這次迴廣福橋的目的就是組建革命武裝,舉行武裝起義,建立蘇維埃政權。隨後,張學階向唐西桃詢問了附近的劉家山、獅子岩、太平塌等幾個村的情況,得知去年雖有大批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慘遭不幸,但還有幾位骨幹黨員已轉入地下活動,隻是彼此沒多聯係。於是,張學階吩咐唐西桃待傷稍好後潛入劉家山聯絡董月忠,找機會去獅子岩見張學全,自己則上太平塌找楊本立,然後聯絡老棚的謝篾匠,約定4月9日在太平塌楊本立家召集會議,一起商討以後的工作。

    說罷,唐西桃在隔壁嬸子家端來了兩碗青菜苞穀粥,兩人草草地用了早飯。本來,從唐家大院走八裏坡,然後爬趕鴨坡到太平塌楊本立家隻要小半天的路程,但為了避開八裏坡王老財所設關卡的盤查,唐西桃建議張學階翻唐家大院的後山帽兒尖繞道上太平塌去楊本立家。

    太平塌是廣福橋鄉山勢最高的一個村,它緊挨著五雷山,周圍有三王峪、豬槽灣、八裏坡及石門縣的兩河口等幾個山村包圍著,這裏山高林密,四周要麽是高山陡坡,要麽是懸崖峭壁,方圓三十裏地才稀拉地點綴著三十多戶人家,常年居住在此的村民原本過著安逸、悠閑的生活,可是這些年來,鄉裏的保安團團總張登之經常帶領鄉丁、稅官來太平塌催稅征糧,鬧得太平塌一家家雞犬不寧,從此“世外桃源”般的太平塌再也不太平了。

    張學階翻過了唐家大院的後山帽兒尖,來到了太平塌的東北端。據唐西桃先前說,到了這裏再往太平塌楊本立家,還有大半天的路程。可是,眼前沒有路,隻有茂密的森林。幸好,張學階在離開唐西桃家時穿了一雙草鞋,帶了一把柴刀,他穿行在密密的樹林裏,想找到唐西桃給他介紹的那條路。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樹枝、樹葉上還掛著點點雨珠,雨珠落下來打在張學階的臉上,感覺一絲冰涼。

    穿過這片森林,張學階來到一座高高的山嶺。在山嶺的一塊岩板上,張學階歇了歇腳,站在這塊岩板上,他朝四周環顧了一番,遠處廣福橋的小鎮依稀可見,從小鎮上穿過的那條溪水宛如一條彩帶飄落在廣福橋的大地上。

    “好一副美麗的山水畫啊!”張學階不禁自言自語。

    再看眼前,山下是一個深深的溪穀,唐西桃交代過,到了這個溪穀的深處就有一條山路可直達太平塌楊本立家。

    太陽已經爬過山嶺,漸漸西去的陽光斜照在張學階的身上,他的身影躺在山嶺的石板上在他腳下形成一個橢圓形的黑圈。張學階沒有太多的時間在這裏享受太陽的溫暖,也沒有時間在這裏觀賞大自然的美景。他立刻沿山坡而下朝腳下的溪穀深處走去,他要盡早地找到那條通往太平塌楊本立家的路。

    張學階下了山拐到了溪穀的盡頭,眼前是一個高達一丈多的岩壁,溪水從高處直流而下,滑入岩壁底下的深潭裏。他彎下腰,掬了幾捧水,倒進嘴裏,感到特別清甜。然後,他繞過這道高高的岩壁,翻過又一道山嶺,才看到了前麵的路。

    這是一條人跡罕至的路,路麵雖然較為平坦,但這條路深藏在茂密的叢林中,路上雜草叢生,頭頂上樹藤纏繞,張學階弓著腰,低著頭,一瘸一拐地竄進這密林中的山路裏。

    夜色來臨,深山密林中的路暗淡無光,張學階已看不清自己腳下的路,不遠處又傳來一陣陣“嗷嗷”的狼嚎聲。

    穿過了那段漫長的、躲在深山密林中的小路後,黑夜中張學階看到了幾絲光亮,這光亮從一戶人家板壁屋裏的縫隙中照射出來,雖然有些昏暗,但他看到了希望。他知道,前麵不遠就是他以前曾經來過多次的太平塌楊本立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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