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的一個春夜,淅瀝瀝的雨在廣福橋的夜空下個不停。

    張學階頭戴一頂破草帽,懷揣一隻爛瓷碗,左腳光著腳丫,右腳拖著一隻舊布鞋,悄悄地靠近了廣福橋的街頭。

    位於慈利縣最東端的廣福橋鄉半山半坪,往東靠近澧南平原,往西直抵五雷山麓,且與石門縣的官渡橋、夏家巷和桃源縣的菖蒲兩縣三鄉交界。從五雷山東麓竄出的一道清澈的溪水繞過一座又一座高山後流瀉在方圓幾十裏的平地上把廣福橋半裏長的小街截成南北兩半,中間一座古老的石拱橋連接著南北兩邊的石板街。橋頭的北邊是依山而建的廣福橋鄉公所大院,南邊是一家家商鋪和集市,橋頭兩端傍水而立的幾幢小木樓是廣福橋一年四季最熱鬧的地方。平日裏,從這幾幢小木樓裏傳來的男人們的喝酒猜拳聲、姑娘們的打情罵俏聲、以及賭客們玩牌搓麻將聲一天到晚不曾間歇過,還有從這幾幢小木樓裏傳出的一些風流韻事、小道消息則通常成了廣福橋街頭巷尾的人們飯後消遣的談資。

    夜,深了。幾個鄉丁還在橋頭兩邊的小街上來迴巡邏,兩個男人仍在橋頭傍水邊的木樓上喝酒,扯談。

    “唉!昨天,也就是3月29號,石門縣城又殺人了,十七個人頭掛在城門上,血糊糊的,見了隻想嘔。”

    “那被殺的肯定是共產黨吧!”

    “依我看也未必都是共產黨呀,聽說都是些石門完小和中學的老師……哦,對了,還有石門女校的一些學生,你說這些女學生、小丫頭也是共產黨?”

    “共產黨是無孔不入呢,也難怪蔣總司令和汪主席要下令:寧可錯殺一千,不許一人漏網。”

    “那也太冤枉一些好人啦。”

    “石門那邊的共產黨也鬧得太不厲害了,今年過年的時候還搞什麽暴動呢,他們真想翻天了啊,臘月三十燒了上官老爺的房子,正月初一又砍了熊老爺的人頭,你看這些共產黨鬧得兇不兇?”

    “那是,那是……”

    “說不定哪天共產黨再鬧到俺廣福橋來,那可就要忙壞他張登之----張團總了。”

    “難怪這些天廣福橋搞得人心惶惶啊,外麵風聲很緊吧?”

    “聽說張學階還不一定死了呢。”

    “啊?不會吧?聽說他的人頭掛在慈利縣城樓上,爛得隻剩個骷髏了。”

    “嘿嘿,這個就不好說了。”

    那兩個男人說著說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幾個鄉丁爬到了木樓上荷槍實彈地站在了他兩麵前。

    “走,跟我們到鄉公所走一趟!”一個領頭的鄉丁對那兩男人吆喝道。於是,那兩男人耷拉著腦袋被幾個鄉丁押著乖乖地走進了廣福橋鄉公所。

    此時,廣福橋的小街顯得格外寂靜,橋頭木樓上那剛剛還亮著的燈滅了,隻有鄉公所大院保安團辦公室還亮著光,夜幕下的小街上沒有一絲燈光,一條古老的石板街跟這夜空一樣漆黑。街頭街尾大大小小的店鋪早已門戶緊閉,那條從廣福橋的小街穿過的溪水依然象往日一樣在橋底下嘩嘩地流淌著。

    一會兒,一幅巨大的黑幕朝廣福橋小街的夜空擠壓下來,天地愈加混沌,遠處朦朧的山色消失了,廣福橋的小鎮宛如一頭受傷了的、巨大的黑獸靜靜地爬在地上。張學階趁著當兒掠過鄉公所門口,急速穿梭在那漆黑的小街上。突然,“哢嚓”電閃著一道道白光,像揮舞著一把把利劍;驚雷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好象在空中擊鼓。緊接著,黃豆大的雨點紛紛落在小鎮的石板街上,“嘀噠、嘀噠”的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密。

    張學階箭一般地向小街旁的屋簷下拐過去,伴隨著“哎呦”一聲,他跌倒在地,腳下一群露宿在屋簷下的流浪兒被他踩得嗷嗷直叫。張學階內心慚愧不安地從地上爬起來,想繼續往前跑,可他的腿不聽使喚了,左腿膝蓋處絞心般的疼痛,他隻好扶著街旁店鋪的牆壁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著。

    “站住!往哪裏跑?”小街對麵的巷子裏鑽出兩個黑影,手提馬燈,吆喝道。

    張學階裝作沒聽見,也沒理睬。那兩個黑影飛快地橫跑過來,兩隻漢陽棒把張學階攔住了。那兩個黑影提起馬燈在張學階的眼前晃了晃,看到他那破草帽底下一張又髒又黑又臭的臉,唯有兩隻深邃的眼睛眨了眨在閃著光。

    “嘿嘿,我要找媳婦兒,嘿嘿。”張學階扮著弟弟“張癜子”的樣子,嚷著,然後一屁股攤在地上。

    “這不是張癜子嗎?怎麽又跑迴來了?”一個黑影道:“他媽的,真倒黴!”

    說完,那兩個黑影吹著口哨順著街旁屋簷下的過道朝鄉公所的方向溜達去了。

    想起自己的孿生弟弟張學級,張學階心如刀絞。自小聰明的弟弟早年跟自己一起在鄉裏上過幾年私塾,十三歲那年過繼到了十幾裏外的太平塌姨夫家作了上門小女婿。姨夫有一身好蔑工手藝,弟弟就跟著姨夫學做了篾匠。姨夫家有一小女,小名霞兒,霞兒比弟弟小兩歲,等到弟弟成年長得身高五尺、一表人才之時,霞兒也落得如百花仙子,婷婷玉立,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常常在弟弟的身上上轉下轉,一對長長的辮子時時在弟弟的眼前晃來晃去,弟弟看在眼裏,記在心上,每次跟姨夫到廣福橋街上趕集賣了貨得點零花錢也不忘給霞兒帶點好吃的,彼此心儀已久,情投意合,弟弟十八歲那年便與霞兒圓了房。前年夏天,保安團總張登之帶著一幫鄉丁來到太平塌姨夫家裏征稅,正巧隻有霞兒一人在家,看到了青春美貌的霞兒,張登之嘴角口水直流,嗜色成性他把霞兒糟蹋後五花大綁,投進堰塘裏活活淹死。此後,弟弟一直神誌不清,全然象一個花癡,碰到人嘴裏就不停的嘮叨,“霞兒,我的乖媳婦兒。我要找媳婦兒,嘿嘿。”後來,弟弟真的癜了,經常在廣福橋的街頭上流浪,街頭街尾的人都叫他“張癜子”。

    雨點,依然象篩糠一樣地從夜空中往下落。待那兩個黑影不見了,張學階立起身,冒著雨,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廣福橋小街上的夜幕中。

    穿過廣福橋的石板街,不遠處橫亙著一道長長的山崗,名叫烏龍崗;崗上有座古廟,人稱觀音庵,本是廣福橋及臨近的石門、臨澧兩縣善男信女前往五雷山朝聖燒香的必經之地,但在十多年前,觀音庵被廣福橋的老秀才劉老爺改成了一個私塾小學堂。

    逃過那兩個黑影的盤查,張學階冒著雨一路直奔觀音庵。

    張學階躲在觀音庵的屋簷下,雙手抹了抹淌在臉上的雨珠,把頭緊湊在門縫邊,哈著腰,“喵,喵!”地叫著。可裏屋沒有動靜。

    雨,還在下。忽然,伴著“轟……隆,劈啪!”的一聲雷響,一道閃電再次劃過廣福橋的夜空,瞬間把觀音庵照得通明。

    張學階再學貓叫了幾聲,他從門縫裏看見觀音庵的裏屋中已燃起了桐油燈,裏屋的主人打開了房門,手拿著桐油燈朝外麵走了出來,她環視了一下屋裏的旮旮旯旯,可什麽也沒有發現。

    “喵,喵。”張學階又叫了兩聲。

    裏屋的主人仔細一聽,心想:“這聲音怎麽這麽熟悉?莫非……?”

    “秀貞,是我啊,我是學階,快開門。”

    裏屋的主人叫劉秀貞,是劉老爺的獨生女。二十多年前女兒劉秀貞生下後不到半年,妻子因病而死,父女倆相依為命,秀貞自然被視為掌上明珠,前年劉老爺也已撒手而去。劉老爺死後,她的獨生女兒劉秀貞便繼承了父親的這份家業。張學階與劉秀貞同歲,八歲開始,張學階兄弟倆就和劉秀貞曾在鄉裏私塾小學同班就讀,後來劉秀貞和張學階一同又到縣城讀書,兩人同窗數年,青梅竹馬,誌同道合,前年春天,兩人雙雙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後來,張學階被派往家鄉組織農民運動的同時,黨組織也派劉秀貞迴廣福橋以觀音庵小學堂教員的身份作掩護從事黨的秘密聯絡工作,接頭暗號便是對方學著貓叫。此時,劉秀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學階不是去年早被……了嗎?”想到這些,劉秀貞心裏一陣酸痛,但耳邊的確是張學階的聲音啊。劉秀貞的心裏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不知所措,但她還是移動著腳步,輕輕地走到大門前,輕聲問道:“學階,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秀貞,是我,真的是我。”

    劉秀貞心中的熱淚不斷地往上湧。打開了門柵,張學階前腳一踏進門,隨著劉秀貞手上的桐油燈“啪啦”的落地聲,劉秀貞張開雙臂緊緊地把張學階擼著,她象一隻溫順的小綿羊把頭依偎在了張學階那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懷裏。

    “我不是在做夢吧,學階?”

    “沒做夢,秀貞,是我,學階真的迴來了!”

    借著掉落在地上但依舊在閃亮的桐油燈的光亮,劉秀貞抬起頭,睜開淚眼凝神諦視著張學階。當她看到張學階那張又黑又髒的臉時,驀地,劉秀貞即刻掙脫了張學階的雙臂,慌忙地朝裏屋退了好幾步。

    “學階,你這是怎麽啦?”劉秀貞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張學階將自己去年在被押送縣城途中如何脫險,又到縣城,看到城樓上懸掛著弟弟的頭頭顱,然後自己扮成弟弟“張癲子”,一路尋找黨組織的經過告訴給了劉秀貞。

    張學階一邊講述著自己的經曆,劉秀貞眼中飽含的淚水一邊簌簌地落下來。此時,落在地上的桐油燈的光亮一閃一閃地把他兩個人的身影映襯在牆壁上,隻見那兩個身影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屋外,雨珠不時地飄打在窗台上,“滴噠,滴噠”地響著。

    “學階,這次迴來是帶有好消息吧?”一會兒,劉秀貞打破了屋裏的寧靜。

    “的確,我這次潛迴來是有重要任務的。”張學階抖了抖精神,說:“去年我到縣城沒找到黨組織,但揀到一張舊報紙得知毛委員在湘贛邊界舉行秋收起義的消息後,就一心想去找毛委員。可敵人到處設關設卡,一路封鎖,直到冬天我才到白洋湖,你說巧不巧啊?就在白洋湖我見到了我們的老領導袁老,當時袁老也是剛從敵人的眼皮底下逃脫的,他的公開身份是設在白洋湖的石門縣第六完小國語教員兼校長,實際上他也是石門縣委負責人。”

    劉秀貞一邊傾心地聽著,眼中一邊閃著晶光,張學階越說越來精神,繼續道:“我這條命也是袁老揀來的。去年冬天,一連下了好幾天鵝毛般的大雪,那天我又冷又餓,晚上走著走著就倒在了地上,第二天一早,袁老起床開門看見我倒在他門口,就把我扶到他的床上,我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過來。”

    “那後來呢?”劉秀貞眨了眨眼,問。

    “後來呀,他又找郎中給我療傷。我病好了後,他安排我在石門第六完小當了教員。”

    “袁老現在還好嗎?”劉秀貞關切的問。

    “年前他也得了一場大病,不久便好了。現在,黨在石門成立了湘西特委,袁老是負責人之一。”

    “那現在應該有新的指示吧?”劉秀貞追問道。

    “是啊,我這次潛伏迴來就是奉特委和賀龍的指示,迴廣福橋準備組織發動武裝起義的。”

    “賀龍的指示?你也見到賀龍了?”劉秀貞有些不解,問道。

    “我沒見到賀龍,是賀龍上個月從上海輾轉迴桑植,經過官渡橋時給我寫了一封信由特委轉交給我的。”張學階激動地說道:“賀龍奉中央指示迴桑植組織湘西武裝起義,湘西特委決定配合行動,正準備在石門南鄉舉行暴動。”

    “那太好了!”劉秀貞的眼前閃耀著光芒,道:“學階,你不知道去年自你被押往縣城後,廣福橋的土豪惡霸一時是多麽囂張啊?”

    原來,廣福橋的農民運動曾經開展得如火如荼,在張學階的組織、領導下,成立了廣福橋鄉農民協會,廣大貧苦農民參加農會,一時會員多達三百多人,他還秘密發展太平塌的楊本立、獅子岩的張貴全、劉家山的董月忠、八裏坡的唐西桃、老棚的謝篾匠等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創建了有二十多名黨員的中共廣福橋黨支部,轟轟烈烈地進行“打土豪,分田地”的革命鬥爭。就在農民運動風起雲湧的時候,去年五月,省城長沙發生了“馬日事變”,常德也相繼發生了“敬日事變”,國民黨反動派在廣福橋保安團團總張登之的配合下,成立了“清鄉隊”開始對農民運動進行反攻倒算,特別是張學階被捕以後,大批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慘遭屠殺,廣福橋鄉蓬勃發展的農民革命運動遭到挫折。

    劉秀貞講述著近一年來廣福橋發生的一切變化,張學階心如刀絞,他緊攥著拳頭,心裏暗暗發誓:“決不能讓敵人這樣囂張下去!”

    “對了,秀貞,我家裏情況怎麽樣?”張學階順便問了一句。

    張學階這麽一問,劉秀貞的眼裏滲透了淚水,道:“在你被押送縣城的第二天,張登之就帶著清鄉隊燒了你家,你母親逃到了娘家,你父親慘遭敵人毒手,就被殺害在你家門前的琵琶蕩,敵人砍了你父親的頭,你父親還往前邁了好幾步路才倒下。自那以後,我也沒看到你那發癲了的弟弟了。”

    張學階驀地仰頭麵朝窗外,緊閉雙眼,心裏暗暗道:“這血海深仇一定要報!”隻聽得他緊攥著的拳頭“咯咯”作響。

    即將黎明, 又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掀開了廣福橋上空中籠罩的黑紗;隨即,又一聲震耳欲聾的春雷,震醒了廣福橋正在夢中酣睡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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