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石家的盛宴擺在露天車道上,石家老少六口外加息波的姑姑都坐齊了。因為怕曬,這晚飯等到太陽落山才開席,又因為天色轉暗從房間裏牽出電線,在獨凳上擺了台燈。息波大哥文革怕熱,還搬出鴻運扇,開到最大檔,吹出許多塵土灑到酒菜上。剛才炒菜時味精用光,石母沒功夫去買,這迴可算作添補的人造味精。

    各人酒杯裏倒滿了酒,可是這頭一杯團圓外加慶功酒還沒來得及下肚,汽車喇叭“的!的!”喊讓道。一家老小忙抬桌子搬板凳,忙亂中打碎了狀似炮彈的大香檳酒瓶,淡綠色的酒鳥兒出籠似地,不一會就鑽進幹涸的水泥地沒了蹤影,心痛得石母直叫哎喲,一迭聲責怪石父不當心。

    石父道:“噫!這就奇怪。我站得遠遠的,碰也沒碰它,怎麽怪我?”

    石母說:“正因為你站得遠,沒人管它才摔碎了。如果你早點拿上它,它會摔碎?”她本來還想說:“大家都忙著抬這抬那,就你一個人袖手旁觀當老爺,還有理了?”因看到婆婆和夫姐臉上同時露出不悅,小女兒也在旁邊打手勢,示意司機走過來,警防聽去,忙打住嘴。可是心痛到口的美食白白喂了地球,恨不得有特異功能一口氣將它們重新吸出,仍低聲抱怨道:“唉!十多塊錢買來的,泡兒也不見一個,全浪費了,唉!糟蹋錢。”望著那司機走遠,估計聽不見了,說:“都是這家夥,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住在這種鬼地方真是倒黴透了。”

    文革不悅道:“媽,你不要再羅嗦了好不好?一天到晚就聽你說這說那。”——石父作出鄙視狀,石母的婆婆和姐姐同時高興——“不就十多塊錢嗎?”掏上衣口袋,拿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我出,再去買好了。”

    母親眼睛白白文革,心想這個兒子從來不交生活費,每月工資隻知道孝敬女友,這會當了眾人的麵倒來顯闊氣,便沒好聲氣道:“大公子哥兒,好派頭!生活費一分不交,這迴倒大方了啊?”

    文革見母親動怒,嘿嘿一笑,不再說話。

    四清說:“我去買吧——小妹,我們一起去。”

    倆姐妹並肩上商店,路上,四清笑道:“怎麽突然迴來了?”

    息波說:“想你呀。”四清指頭點點她腦門,說:“我才不信嘞,一定有什麽事,老實交代。”息波歎口氣,把戀愛受挫和性騷擾的事和盤托出,四清評論道:“還算聰明。雖然受了點委屈,倒也長了見識。我天真的小妹,這迴你該知道人心不古了吧。”

    “別人如何我不管,我隻要自己有’古’就行。”

    “這種觀點我不讚成,孤芳自賞,太不現實,想世人皆醉我獨醒嗎?人並非活在真空,高明如孔子、林語堂,他們還說智者三大成熟美德是仁智勇嘞。他們認為人生在世僅有仁是不夠的,還必須和智勇相連。才能避免環境的摧殘。隻有首先免除摧殘,才可能有作為。你光想幹事,不洞察世事,像隻莽撞的羔羊,注定要失敗。”

    息波反駁道:“他們那套中庸的處世哲學才會失敗嘞。一個人不可能既消極避世,又積極進取,這本身就是矛盾的。”

    “完全不矛盾。你有沒有讀過李密的<<半半歌》。沒有吧?這首詩意就表達過這種哲學觀在生活中的辯證統一,他說:“衾裳半素半輕鮮,肴饌半豐半儉,妻兒半樸半賢,心情半佛半神仙,半思後代與滄田,半想閻王怎見。”很有味道。還有好多,我記不住。”

    息波搖頭道:“酸腐!中庸哲學說穿了是明哲保身的世故哲學,叫人話說三分,做事留後路。我隻欣賞儒家的積極進取。”

    四清說:“這是前人總結出的經驗,怎麽是明哲保身哲學呢?”息波擺手道:“好好好,我不跟你爭,讓事實說話吧。我問你,姐夫的公司生意怎麽樣,他怎麽不來吃飯。”

    四清道:“生意嘛馬馬虎虎。他這段時間在上海。”

    “我說呢。他去上海幹什麽?”

    姐姐模仿開車動作說:“運貨。”息波意外地問:“他還會開車?”

    “他會的東西多了——”得意的口吻——“我們打算先攢點錢,然後開一家機床廠,再發展成集團公司,跨行業經營,其中包括組建一家傳播公司,拍電視劇,搞專題片——”

    “噯!就靠運輸?得得得,別做夢了。還口口聲聲說我做夢,哪有這麽簡單!”

    “噯,你別不相信。事情是不簡單,簡單的事也用不著我們幹了——我說小妹,你幹脆和我們一起幹,也別找什麽單位,公司正缺人手嘞。”

    “得得得,別拉我下水,我可不會遊泳,你們那草台班子,另請高明吧。”

    “別瞧不起草台班子,說不定往後我們跟外國人搞合作,辦家跨國公司也難說嘞。你呀,是沒吃過公糧,沒上過班,不知道在單位幹的苦處,要想成點事呀,嘿,難!條條框框多得很,一層一層地請示,煩!幹好了,遭人嫉妒,幹不好,遭人笑話。不如自己幹,爽爽氣氣。”

    息波說:“你別忘恩負義,廠子可沒虧待你。”

    四清微微眉頭說:“那邊沒有,這邊——小妹,我告訴你,這裏人很排外,你可得有思想準備。剛去單位得忍耐些,實在受不了,就到我們這來。”

    四清比息波早生六年,運氣就沒妹妹好。“文革”時她剛九歲,石父被打成臭老九,下放到鄉下勞動,把家全丟給妻子一人。夫辱妻賤,石母被從圖書館掃地出門,派去打掃廁所,早出晚歸的勞累加之抑鬱的心情,使她時常生病。這種時候四清就擔當起燒菜做飯,照顧病中的母親和弟妹的責任。等到“文革”結束,沒打好文化基礎的四清隻考進普通高中,兩次參加高考都名落孫山。石母斷定這個女兒學業不會再有奇跡,就讓四清進廠當了一名電工。當了幾年工人後的四清後悔選錯了路,埋怨父母不負責任。覺醒了民主意識的她在一個八月的清晨不辭別而別,孤身投奔到清川的姑姑家,要求再補習一年,重新參加高考,那年她剛好二十一歲。驚慌失措的父母隻得替她向單位告了長假,算是默認了木已成舟的事實。他們彼此安慰說:“也好,再讓她拚一次。考不上,以後也不會再怪我們。”

    這話證明石父石母具有遠見之明,在清川苦讀的四清不久發現,她永遠也走不進象牙塔了。她是同學心目中的大姐姐,身長而學問不長,除了成為班主任激勵一榜、二榜落第的補習生們鼓足幹勁、力爭上遊的活教材外,似乎再無取之處。她上課聽英語,聽數學簡直就像聽天書,即便是拿手的語文和曆史,大大小小數十次單元測驗,也隻及格了一次。石清免不掉傷心和沮喪,但她是個識時務的女子,知道這條路走不通了就要及早迴頭,所以半年後的寒假,她重新迴廠當她的工人。這事在別人眼裏幾乎是以失敗告終的,他們提起這事的時候也不無同情和安慰,但四清卻說:“沒什麽,我證明了我自己,了解我自己。人做事不能隻求結果,過程,參與的過程,也很好。”

    不必去考證這話究竟屬於自慰還是無奈,不過有一點可以證明四清並沒有氣餒。不久四清找到了一條更適合她的成才之道,那就是成人自考。兩年後,四清終於走到了這條長長的學業隧道的盡頭,她拿到手十二門課程的單科證書,眼看勝利果實唾手可得,一陣風又吹破了她的夢想。那年教育局下文規定,某年某月以後畢業的自考生國家一律隻承認學曆,但不轉幹。四清正屬此列,她仍然沒能改變工人的身份,連想當一名廠部宣傳幹事都未能如願。

    經曆了一串串挫折後的四清沒有沉默,她抱著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信念,重新製定了前進的目標,這一次更實際——崗位成才。一年後,她收獲了榮譽,被評為車間、廠裏的先進工作者、技術能手,同時也收獲了愛情。

    那是一位大連籍的研究生,姓馮名剛,廠裏的工程師,佩服四清的勤奮刻苦,愛慕她的樂觀成熟。也正是這時石家欲遷清川,一對情侶經過商量,決定到這裏來一展宏圖。他們原以為可以大幹一場,卻得不到重用,所以馮剛幹脆辭職下海,辦起家“百幫”公司。

    息波問姐姐:“姐夫這麽忙,你為什麽不辭職去幫姐夫?”

    四清說:“一家人,總得有一個拿工資吧,都下海了,萬一哪天政策有變,怎麽辦?”

    息波噓噓出聲,四清不解問:“你噓什麽?”

    息波用指頭刮她的臉皮道:“沒羞!偏心眼的,你們留後路,倒叫我跳崖,嫁了男人就不認妹妹了。”

    四清臉一紅,虛張聲勢扮作吃人的老虎,要咬妹妹的肉。

    酒買迴來,眾人重新端上酒杯,興致卻大不如前,各人悶頭吃飯,少有說笑。加上蚊蟲叮咬,晚宴隻得草草收場,臨散席前,一直隻顧埋頭吃菜的中學教師兼“紅學家“吃飽了肚子,她好久沒有如此享用美食了,但是美食也改不了她好議論的毛病,開口發感慨道:”噯!想當初中秋節賈寶玉眾姐妹,在沁芳亭賞花吃團圓飯多有情趣,哪像我們?早知道在屋裏吃得了,何必附庸風雅,搞這露天晚宴,白白讓蚊子咬。哎喲,啪!你吃我的血,看你吃!打死了,嘿嘿!”

    石母忍不住道:“好姐姐說的是。隻是我們家屁股大一間鴿子籠擺不下圓台麵,又不能像孫悟空那樣變成一個個小人好擠到籠子裏去,倒不是想搞什麽風雅。”

    “紅學家”不知深淺,衝口而出道:“那就到我家去吃好了,我家房子大,擺得下兩桌的。”

    石母作酸潑醋道:“我們知道你家房子大。你是有文化有地位的貴人,該有好房子住。像我們這些沒知識沒文化的下等公民,活該祖孫三代擠在一起受罪。”

    “紅學家”正夾了隻雞腿嚼,聽了弟媳的話噎得咽不下。

    石家老祖宗老而不弱,眼看自己女兒吃了兒媳的虧,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搡道:“我不要吃!省得聽你們嚼牙巴骨。”說罷,顫威威地迴房去。做兒子的石父忙起身攙扶著,做女兒的“紅學家”深感“侮辱”,亦生氣地迴自己家去了。

    所以石家這頓飯團圓飯吃得並不團結。

    6

    這天早早吃過晚飯,息波跟著父親出門,手裏提著禮盒。走在路上,她說這麽早去史總編家,隻怕人家還沒有吃晚飯。石父說不早點去像上次那樣人家出了門,又得撲空。父女倆是第二次上史家,頭一迴史總編到美國考察,沒能見是。

    父女倆熟門熟路走到史家所在新村,這新村是全市先進居民區,衛生、防衛等各項工作都搞得很突出,每幢樓房全部裝有安全防盜係統。他倆站在單元樓前通過現代武器——電子對講機與史家聯係。這對講機克守職責,情願為主人報務的同時也為更多的住戶效勞,所以將客主雙方對話無一遺漏地公布。石家父女因此行懷揣私心,手提賄賂,都變得小心謹慎,恨不得將嗓子束緊到眼藥水瓶口那麽小,說話的聲音可通過神秘力量直接導入史家那位接電話的女謄耳朵,悄無聲息地鑽進她的心裏。息波也覺得對講機過於張揚,不宜保守秘密。倆人都擔心隔牆有耳,被間諜分子竊聽了黨國機密有損知識分子的清名。

    石家父女偷偷摸摸上樓,半途聽到有戶人家從裏頭開門,息波下意識地將禮盒往身後藏,與父親彼此交換眼神。等到門打開是位十來左右的孩子,倆人才鬆下一口氣。想到半大孩子不明事理,還不能算人,可以忽略不計。

    史家鋪著大理石地板,纖塵不染,光可鑒人,幹淨得可以席地而坐。屋裏裝修富麗堂皇,集現代物質文明與高科技技術於一體。這雙文明的居室使得石家父女不由替自家的鴿子籠寒磣。他們進門看見鞋櫃裏備換拖鞋一雙皆無,隻得赤腳踩到地板上。幸虧正是盛夏,否則難保要凍掉腳底板。

    來得果然早了些,史家還在吃飯。史總編身軀龐大架子自然也不小,不肯或不方便起身迎客,隻淡淡地在餐桌旁打個招唿,臉上笑容全無。史太太將父女倆引至客廳,冷淡得連座也不讓,隨即抽身迴了飯廳,脫身之快全無主婦應有的禮貌和熱情。父女倆頓時感到不自在,一時間無話可說。

    史家客廳方顯出些文人居室的本色,使人意識到文化、科學並未在他這裏絕種,尚能在現代物質文明的罅縫中找到一條細小的唿吸通道。但這通道顯然已經讓賢居次,好比遭遺棄的老妻。牆上掛有言情明誌的詩詞,寫的是陳毅的五絕:“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要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再有抒發胸襟抱負的字畫,畫的是梅蘭竹菊四君子。還有半櫃子書,書上連陳列著真假難辯的古玩。息波湊到書櫃前,看無外乎是些領導科學、管理科學之類的,自己多半不感興趣。她還站在書前,史總編穿著背心褲衩、剔著牙走進來,懶洋洋地朝紅木雕花沙發上一靠,拖長了聲音問:”你們有什麽事?”

    這位實際上比石父年輕的總編看上去要比石父衰老。他頭頂半禿,浮腫的國字臉上眼袋下墜,像裝滿貨物的布帶。麵色潮紅,使人疑心塗了層醬油。身體臃仲,尤其一張肚皮像倒扣的鐵鍋,使他走路的的步代失去靈活,顯得笨拙。他似乎要衰老過早來證明政治鬥爭的嚴酷、權力爭鬥的無情,亦或是辦報的辛苦、做領導的操勞。但辛苦和操勞似乎不應肥胖,史總編明顯營養過剩,是過於安逸、舒適帶來的後遺症。要知道大腹便便恰恰是有身分地位的標誌,類似石父這種人無權無勢的人就沒有長彌勒佛的福氣。

    史總編天生一對三角眼,目光犀利,寒光閃閃,時常露出老鷹捕捉小動物的眼神。但這眼神有時也會變得溫柔,那就是在麵對上級的時候。今天石家父女來訪,史總編自然不必溫柔,盡可以端出尊者、長者的架子。

    石家父女被他的眼光殺得人都矮下半截,隻後悔沒有穿盔甲。聽到他的問話,石父竟把事先擬就的措詞忘個精光,計劃中的談話也同時亂了程序,他囁嚅著說明來意。

    史總編隻顧剔牙,半個字不吐,臉上更是毫無表情,石父簡直疑心他耳朵是否有問題,邊說勇氣無可求藥地泄漏,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低得連坐在身旁的息波都聽不清。女兒看到父親受窘,自己也如坐針氈,恨不得有條地縫可以鑽進去。房間裏死一般寂靜,寂靜中卻像另有空氣在熊熊燃燒,石家父女緊張得直流汗。

    史總編看在眼裏,心頭的自豪感平地飛升,飛到了凡人不可企及的高度。他人飛得高,兜裏揣著的編製自然也同步升天。可惜石父不知道,史總編兜裏的編製金貴得很,是絕不肯輕易施舍人的。他手裏攥著編製就好比攥住了發家致富、升官加爵的通道鑰匙。他早打探清楚石家並無什麽顯親貴戚,封官加爵的交易做不成,進貢的貢品又小氣寒磣,達不到發家致富的要求——他已讓夫人偷偷打開禮包檢查過,夫人報告說隻有兩瓶酒,沒有紅包。兩瓶酒能值幾個錢?即使全是茅台也不稀罕,他家裏現成的就有一箱。他暗笑姓石的不懂行情,早打定了主意。

    這時他說,口氣頗象大人物訓話:“這事嘛,啊!上迴老翟給我講過,我們已經討論過了——啊!我讓老翟通知你們,”

    石家父女忙看著他,緊張地等著下文,心全提到嗓子眼擱著複不了位。史總編慢悠悠地剔牙,挖出一小塊死豬肉亦或死雞肉,“啐!”地吐到地上,半晌才繼續說:“我們單位人浮於事——噫!怎麽老翟沒告訴你,啊?”

    石父忙說:“沒有,沒有!史總編你們是什麽意見……”

    史總編不耐煩地揮手道:“我很忙,啊!馬上要去開會,沒有時間,啊!六點半,六點半我還有會,現在已經五點四十分了,我的司機已經等在樓下。你們還有什麽話,啊!去問老翟好了,啊!”

    石家父女尷尬地隨他站起身,向大門走去。短得像指頭的路上石父還想作最後的衝刺,他誇讚自己女兒成績好,將來到了單位一定能勝任工作。史總編滿臉不悅。息波暗怪爸爸木訥,這些話不該再講。她低頭快走,早出了史家大門,看見石父仍手撐著門框賠笑說話,便沒好氣地喊:“爸!”

    史總編瞟了眼息波道:“啊!你這個女兒蠻有個性嘛?”石父聽不出話裏的不滿,還說:是是是。史總編沒興趣地丟開他——仿佛孩子丟掉玩厭的玩具——轉身用極粗大的嗓音衝屋內太太喝道:“叫你把公文包拿來,聽到沒有?”

    這喝斥雖然不直接衝著石家父女,父女倆聽了又增加一層不自在,因為這話難免有指桑罵槐的嫌疑。倆人正要下樓,史總編突然喊:“等等!”石父以為史總編臨時改變了主意,喜出望外地轉過身。他的笑容猛然凝固,因為他看到史總編臉色冷竣,兩根指頭勾住他們帶來的禮盒,害怕沾了繩邊就難脫受賄之罪似地提過來道:“把你們的東西拿走。”

    息波含羞帶辱,正要行動,石父搶先攔住,衝史總編連連擺手道:“不,不,不!史總編。這點小意思,請你不要嫌棄,不要嫌棄。請收下,請收下!”

    史總編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一下子提高二個八度音,好讓左鄰右舍都知道他史清明公而無私、清明廉潔。他厲聲道:“馬上拿走!不然我上交組織。我史清明做事曆來清清白白,從不要人家的東西。你拿走,再不拿走我就打電話了。”

    石父聽他說完第二句就嚇昏了頭,漲紅著臉隻會低聲求饒:“史——史總編,您——請您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息波恨父親丟人現眼,恨史清明仗勢欺人,鐵青著臉劈手奪過禮盒,一字一頓道:“但願史總編真的清清白白,不是裝樣子。——爸,我們走。”她有意挺直脊梁,噙住淚一步一步下樓去。

    史總編當然不像他的名字那樣清白無瑕。息波的話讓他一時捉摸不透,疑心這小娘們是不是真抓住了他什麽把柄,怕嚷出來丟人現眼,沒敢輕易答話。眼睜睜看著父女倆下樓走遠了,他才想起姓石的一家剛從內地調來,能認識幾個人;這小娘們不過初到此地,不可能打探清楚自己老底,便後悔一念之差白白讓這娘們占去上風。這對常勝將軍史總編來說,的確是個莫大的刺激。他進後衝著太太大發雷霆,又罵老翟混蛋,連會議也臨時取消了。

    石家父女走在路上,各自埋頭生氣。走過半道,石父忍不住怪女兒火氣太大,結果把事情鬧僵了,報社不要想進去。息波冷笑道:“爸,你以為不發火,就可以進報社嗎?你難道看不出,人家壓根就不想要。他不要,我還不想去嘞。我看那姓史的不像個好東西,去了也要後悔。世界大得很,哪裏找不到一口飯吃,偏去受他的氣,看他的臉色?那付盛氣淩人的樣子好像報社是他私人開的。隻有你才受得了,想到你剛才——唉!我說也不想說。”

    石父嚷道:“我是為誰?我為誰把這張老臉送上去給人家抽?你以為我好過?不是為了你,我會受人家的氣?你這時候倒來怪我,早說不去好了。”

    息波賭氣道:“我就不要去。我不要來這個鬼地方,我明天就迴內地。”

    石父這才不說話。息波撇下父親,一個人氣衝衝先跑迴家。石母見她一個人迴來,預感到事情不順,扔下手中的事過來問她。息波怕引起父母吵架,什麽也沒說。當晚的睡眠對於她好比請貴人吃飯,三番五次打電話、下請帖、登門相請,貴人隻是推三阻四不肯光臨。

    第二天石父上班,剛坐下老翟走進來,問他昨天在史家做了什麽,昨晚史總把電話打到他家,話說得很衝。

    石父也正要找老翟,他站起身沒好氣道:“你問我?史總不是有話叫你轉告嗎,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老翟莫名其妙道:“他有什麽話叫我轉告?我有什麽話沒早告訴你?你說清楚。”

    石父生氣道:“裝什麽糊塗!”

    老翟提高嗓聲說:“噫,奇怪!你這叫什麽話,我裝什麽糊塗,今天得把話說清楚。”

    幾個同事不動聲色地聽著熱鬧。老翟衝眾人道:“你們來評評這個理!他左一次右一次來求我幫他女兒找工作,結果……”

    石父擔心現在洗耳恭聽的各位同仁轉背變成一個個新聞發布者,讓自己的醜事傳千裏,忙不迭打斷道:“好好好,算我說錯!行了吧!請你不要再說,不要再說!”一麵後退到門邊,奪路而逃。

    走在路上,石父感到衰老乏力,心想昨天跟女兒吵翻、遭發妻埋怨,今天又與老翟撕破臉皮,真是裏外不討好、八麵不像人。一邊又仔細迴想剛才的事,捉摸老翟的神情不像裝假,突然醒悟會不會是姓史的搗鬼,自己中了他的奸計,忍不住大聲罵道:“混蛋!”惹得擦身而過的一位壯年男子側目怒視,他忙擺手解釋道:“不是說你,不是說你。”

    迴家石父把這事同妻兒講析,息波紅了眼說:“爸,都怪我不好。我現在想通了,不一定要找好單位,好單位難進,求人辦事太難。我跟媽商量過了,隨便什麽地方先過來再說,這樣總容易解決。好歹我也是正規學校畢業的,不是假冒偽劣商品,不怕沒人要。”這番話,息波既是安慰父親,又是無奈的讓步。仿佛她原打算去富人家當正房太太,不料早有人捷足先登,隻好退而求其次,屈居姨太太之列。

    父母見女兒說得合情合理,也都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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