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波自迴家後一直寄宿姑姑家,平日裏少不得恭聽姑姑論書說理,每次她都能耐住性子一連聽幾個鍾頭,直到姑姑盡興,所以越發得到姑姑鍾愛。姑姑因侄女兒工作無著,時常開導她,談了許多見解,作過無數迴理論探討,這些邏輯嚴密的大道理自然不能解決人生難題,隻可算作隔靴搔癢的精神療法。

    這天:“紅學家”閑來無事整理書桌,翻開一堆舊信,從中掉出張照片,是一對新婚夫婦的合影。那位英武的新郎是他十年前教過的一個學生,大學畢業後分在文廣局,前年提拔當了副局長。這學生讀書時家貧,曾得過石老師資助,所以一直對她念念不忘。這時,“紅學家”撿起學生的舊照,突然福至心靈,精通了人情世故,竟然想到侄女兒的工作可以托付學生。她顧不得先同學生聯係,問明學生是否還在文廣局當差,就風風火火打電話到弟弟單位,說有喜事相告,要他立即領著弟媳婦、侄女兒到她家來。

    正當上班時間,弟弟說手頭有事,能不能下班過去。又問什麽喜事,催姐姐快說。“紅學家”難得幽默、風趣地說:“我要當麵宣旨,現在暫時保密。”末了忍不住吐露半句:“這事與侄女的工作有關。”仿佛幕布掀開一條縫,把觀眾的胃口吊得更高了。果然引得親弟弟電話那頭驚喜地嚷:“真的嗎?真的嗎?”

    “紅學家”假裝生氣道:“你以為我隻會吃你家的飯?波波也算是我的一個女兒,她現在找不到工作,我做姑姑的理應幫助她。”

    這席話說得弟弟瞠目結舌,心想姐姐什麽時候“下凡”了。放下電話他下意識地望望窗外,看看今天的太陽究竟是從哪邊出來的。

    這喜訊同樣也讓石母犯疑,說“紅學愛”那麽一個古板的人,還辦得成這種大事。幸虧她不知道這一切均起源於五年前的一封舊信,不然疑慮更會加深。

    石父這時轉而替姐姐不服氣道:“人不可貌相!她好歹是個中學教師嘛。”

    石母癟嘴作不屑狀。

    息波聽罷高興中竟夾著失望,覺得她原該到更好的單位,隻可惜此時的她不是到商店買東西,隻要手頭有錢,千樣百種任憑挑選。現在的她好比新藥上市,靠得是自我推銷,求的是人家購買,講不得價錢。又好比叫花子討飯,輪不上點菜的。她隻得勸慰自己垂危之人救命要緊,不夠格挑選醫院。所以父母征詢她的意見時她隻說好,當了姑姑的麵也隻表示感謝,其他並不多話。

    幾個人碰麵談到中途,石母問夫姐小女兒進文廣局的可能性有幾成,“紅學家”心中本無底,但她不願意被弟媳婦問倒,拍著胸脯道:“有我在,你們盡管放心。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單位找宋正,你們等著聽準信吧。”

    石父石母同時表示讓姐姐辛苦了。石母不離主婦本色,口頭感謝之外還輔以實物鼓勵,表示她家中藏有三斤上好駝毛毛線,原打算今冬天給自己添件外套的,現在決定改天給夫姐織件款式中看的毛大衣。同時又心細如發地補充提議,夫姐最好把明天早上的活動安排到晚間,因為可以借暮色掩護將史家退迴的禮物轉呈。

    “紅學家”聽罷一口否決,大意說她一個做老師的隻能教學生清廉,怎麽能帶頭搞請客送禮這一套呢。雖然宋正現在當了局長,但在她心目中局長永遠是她不畢業的學生。

    石母暗笑“紅學家”酸腐,丟不下知識分子的清高架子,但口頭上也隻得表示順從。石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想起不久前的羞辱,極力讚成姐姐。息波雖然並不中意這家單位,但也不願失去這次機會,心裏願意姑姑提了禮品去見宋局長,師生情誼加之糖衣炮彈,仿佛上了雙保險。可是她擔心姑姑因此責怪她自私,隻管自己找工作,不顧作姑姑的身份和為人準則,因此沒有表態。

    也許石家時來運轉,宋正居然還在文廣局供職。隔天晚上九點左右,“紅學家”果然帶迴了好消息:宋局長答應一定幫忙,要息波下禮拜到文廣局去找他,將她引薦給龔局長。石家因此籠罩上一派黎明將至的曙光,至於那帶迴曙光的使者自然受到熱情款待。這件事成了石母與“紅學家”的情感粘合劑,宿怨宿氣一夜之間煙消雲散。石父看到姑嫂親密無間,舒服地歎氣,小心翼翼地享用這難得的太平。

    “紅學家”索性一連數天在弟弟家搭夥,每天享用弟媳婦淘燒出來的山珍海味。如果換在平時,這飯菜輕易吃不到嘴,可是為了女兒,石母心甘情願當夫姐的廚娘。

    激動之餘,石家免不了仔細商討下一步活動計劃。他們先將畢業文憑、成績單、獲獎證書這些書麵材料準備妥當了,又一起預測、分析下星期拜見宋、龔局長時可能會問到的問題以及應答提綱,接著他們開始討論、選撥隨從人員:他們先決定由石父陪行,因為石父不善言辭,怕耽誤了大事換成石母。可又擔心彼此都是生人,見麵說話過於生分,氣氛難以加熱。最後一致推選“紅學家”,說她與宋局長是師生,這師生情誼是最好的親合劑以及什麽催化劑,保不得宋局長不賣力撮合。有了宋局長撮合,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末了他們還依據第一印象至關重要的原則,設計好息波那天該穿的衣服和發勢,好像這不是去聯係工作,倒像相親似的。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到麵視的這一天。息波按事先的設計打扮得無可挑剔,又在父母、姑姑的考問之下最後複習了一遍假想中的局長試題。她跟著姑姑走進文廣局大門時,禁不住心跳加速。息波暗想這都是父母緊緊張張才弄得她也神經過敏。不就是見個局長嘛,她實習時單槍匹馬采訪過市長,那時都沒怯場,便努力鎮定鎮定情緒,跟著姑姑跨進局長辦公室。

    也許是石家的準備過於充分了,實際中的大考反顯得簡單,沒有遇到什麽難題,細心預習的“功課”大半沒有考上。

    進門後,“紅學家”衝一位男青年叫小宋,小宋忙站起來熱情迎接。“紅學家”為兩個年輕人介紹後,宋局長主動上前與息波握手。息波感覺宋局長的手掌不寬,卻很有勁。這是息波第一次和宋正見麵。倆人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彼此暗覺奇怪。宋正請她們坐到轉角沙發上,泡上茶,和和氣氣地問息波一些學業上的情況。

    息波聯想起在史家的冷遇,對宋局長產生了好感。

    宋局長辦事幹練,簡單明了談過幾句,認真地看過息波的材料,就把她們向龔局長辦公室引。

    推開房門,老板桌後坐著一位上年紀的圓臉胖男人,息波差點誤以為是火車上那位張波的爸爸。

    宋局長為雙方介紹畢,轉身出了門。

    龔局長用指頭點點對麵的沙發說:“請坐!”

    待她們坐定,龔局長便開始問息波畢業於哪所學校,學什麽專業這類問題。

    息波就恭敬地把材料遞給龔局長,一邊口頭陳述上麵的內容。

    龔局長隨手翻著這些材料。息波留意觀察他臉上的表情。龔局長翻看了一會,點頭笑道:“石同學成績不錯嘛。”

    息波這才鬆了一口氣,知道事情有些眉目了。但她仍不敢放鬆,任何事情不到最後一步都是空,她已經領教過太多。又想多虧有這些證書,過去的榮譽不僅能證明過去的成功,而且還可以為今後的成功開辟道路,這發明榮譽證書的人造福無量,嘴角正牽著一絲微笑,聽龔局長又問:“石同學今年多大了?”

    息波覺得這個問題似乎跟工作關係不大,她迴答:“二十四歲。”

    “嗯!”局長明顯很滿意。他站起身——息波忙拉著姑姑跟著起身,仿佛學生上課聽到班長喊起立後的反映——說:“石同學願意到我們單位來工作嗎?你是名牌大學生,我們這裏條件差,隻怕委屈了你呀。”

    “紅學家”喜不自禁,搶先替侄女迴答:“願意願意,當然願意!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嘞。”

    龔局長眼睛看著“紅學家”,似乎在推測她跟石同學的關係。顯然姑姑的話讓他高興,但是他更重視石同學的態度,龔局長微笑地望著息波,等她的迴答。

    息波大喜過望,想不到工作解決得如此順利,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對龔局長產生了好感,暗想看不出他這個人辦事倒很講效率,總算了結了一樁大事。現在國家不包分配,畢業生不得不投身到自我推銷的洪流,這種戰鬥的緊張和激烈完全不亞於高考。如果說當初高考隻是一個人備戰,全憑學習成績的話,那麽這一迴的戰鬥卻要複雜得多。全家老少、親戚朋友一起上不說,能搭得上的社會關係都要搭,能利用的人際關係都要利用,涉及麵之廣之多,恐怕是創記錄的。活動的內容更是要多實際有多實際,目的不過是為了推出人才。想不到人才到位的過程,會包含了艱難、痛苦甚至是屈辱,比如自己在史總編家的一番經曆,比如繁凡寧願放棄愛情也不放棄省城的選擇。這番擇業的曆史算是給初入社會的她上了一堂人生大課,今後的日子不知還會遇到什麽。曾聽人說,學生走入社會後都會有不適應期,初出茅廬的青年全要經受心靈的裂變。但願自己能遇上位好領導,減少不必要的波折。看起來龔局長還算不錯,並沒有提什麽條件就拍板了,自己能到他手下工作也算是福氣。這事當然更該感謝宋局長,是他成功地引見了自己。因而含笑道:“我願意到貴局工作。隻怕自己才疏學淺幹不好。”

    龔局長亦笑道:“那就一言為定。”

    息波又問:“龔局長,我來局裏具體做什麽工作?”

    龔局長顯然沒考慮成熟這個問題,遲疑道:“這個嘛——小石,這樣吧,我跟宋正再商量商量。”

    正說著有個瘦高的男人走進來,問龔局長市裏的會還去不去開。

    龔局長替他們介紹道:“這是我們局的司馬秘書。這是我們局新來的大學生。”

    司馬例行公事地上前握手,握手的同時表示歡迎。他沒忘記應付“紅學家”,顯出世故的精明。

    可是“紅學家”不習慣握手,行動忸怩像下鄉人,好半天才伸出指頭跟對方碰了碰。

    倆人走迴宋局長辦公室,宋局長正在簽發文件,看見她們忙站起身,問情況怎麽樣。

    石老師一把拉住學生的手,連聲說:“小宋啊,真得謝謝你啊。這事成了——”

    宋局長望著息波笑笑,說:“歡迎你!”

    息波說:“具體工作還沒定,龔局長說要和你再商量商量。”

    宋局長實話實說道:“這事由他定。”

    “紅學家”說:“噯,不對,小宋。他說過要跟你商量的,你到時……”

    息波心思敏捷早解其意,一切行政機關的副職都好比光緒執政,國家大事是做不了主的,他的推薦之職已盡,不可強求過多,因此誠心誠意道:“宋局長,非常感謝你,我們走了。”

    宋局長送她們下樓時說:“你們放心。我馬上通知給學校發聯係函。”

    姑侄倆忙表示感謝,高興地辭了宋正出來。

    迴家的路上,姑姑給侄女講宋正讀書時的事,說他家裏窮,吃的穿的樣樣比人差,可就是學習比別人好。每次單元測驗,如果沒考滿分,他一定要把錯的地方弄清楚了才算數,不像其他學生,隻看看分數就算數,對老師批改的作業看得很認真。有一次,語文老師在批改“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一句時筆誤,他就找到老師,非要她在作業本上改正了才罷。語文老師生氣地說:“你一個學生,倒來教訓老師?”他說:“這不是老師和學生的問題,是翻譯上錯與對的問題。教師如果知錯不改,又怎樣教學生呢?”駁得語文老師啞口無言。

    還有許多事都說明他有股認真勁,辦事從不馬虎,很講原則。“所以我常說,人是生好的,三歲看老這話很有道理。他那時是這樣,現在我看也不見得有多大改變。”

    息波對宋局長產生出異樣的感覺,她問:“他這樣人家會不會反感?”

    姑姑說:“這肯定難免。不過我一向認為不容易做的事做到了,那才了不起。反感也好,反對也罷,隻要自己認為對,就要堅持。波波,你現在還年輕,好多事都沒碰到,有句話你得記住,以後遇到什麽困難都不要輕易後退,一戰而敗的人沒有出息。”

    息波突然想起遺傳學上隔代相傳的理論,有人生了孩子,不像爹也不像媽,偏偏像外公、外婆或者叔叔、伯伯,看來她天性中遺傳得有姑姑不服輸的倔強。以此類推,宋局長肯定也像他家族中的某一位長輩了。

    她們上了公交車,姑姑對窗外的景致充耳不聞,仍然談她的學生說:“波波,你不知道吧,宋正原來叫宋興旺,是他奶奶取的,負有興旺宋家基業的意思。可是他念到高中後覺得把個人的誌向定在僅僅是興旺一家一族上,太狹隘,就把名字改成現在這樣,意為做人首先要做一個正直的人,才能再談興邦濟世。我記得當時他為了換名字,還費過不少周折,有人嘲笑他,說他不識時務,笑他落伍,他說:‘如果這是落伍,我寧願當這樣的落伍人。’又說世界上的人都以做一個正直人為落伍,那這個世界也就沒有希望了。我就是從那時候注意上他,喜歡上他的。後來高考時填誌願,我問他填什麽,他說想報考北大新聞係。”

    侄女插話問:“宋局長學的也是新聞?”

    姑姑點頭說:“我就問他為什麽,他說要通過廣泛的媒介宣傳教育人們樹立正確的人生觀,新聞宣傳要比其它行業來得快來得廣。”

    這話再次證實了息波那種異樣的感覺,一種敬重的情感。

    兩禮拜後,宋局長打電話通知石老師,文廣局讓她侄女下周去報到。石家接到喜訊,忙殺雞宰鴨辦家慶。石母備下極豐盛的晚餐招待“紅學家”,“紅學家”也以恩人身份的自居,心安理得享用雞鴨魚肉。

    這期間,息波還收到過閻康的一封掛號信。信是寄到石母單位轉交的,石母因猜疑這是女兒內地哪位男同學寫給女兒的情書,怕這封信變成勾魂劍,女兒會因此拋棄父母遠走高飛,所以偷偷拆開看過,見不相幹,才交給女兒的。

    息波接過信,看信封上的字跡十分陌生,猜不出寫信的人是誰。她心中好奇,拆信的速度很快,沒有發現母親的秘密。一旁觀察的石母這才鬆下口氣,不然她母親的形象要被質疑。

    閻康的信寫得十分簡單,隻說無意中鋪下撿到她遺落的身份證,裝在一隻信封裏。原先拿不準這信封上寫的收信人是不是她,經核對身份證確信無疑後,才按地址寄迴,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不過猜想這寄信人即使不是她也總是她的什麽親戚,望收到信後迴信。同時留有姓名、地址、郵政編碼和年月日,在信末簽名之外,另有一行小字,注明他因擔心這封信息波不一定收到,所以寫得簡短。

    想必這是閻康臨寄信前添加的,因為墨汁不同。息波猜想他加這句話的含義,潛台詞應該是他原想寫長,有好多話要說,可是擔心她收不到,所以不敢多寫,請明白不是他不願意寫。息波看罷來信竟能輕快地把信一扔,心內平靜無任何感想。後因想起閻康要迴信的話,覺得人家既然熱心費事將失物送迴,理應答謝才是,才按地址給閻康迴了封不足百字的感謝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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