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我不慎的一天,他們果然走了。


    那個暑假,我去了洛陽舅舅領的一個建築隊裏,搬磚提灰,做小工掙錢,以補家缺之用。可在暑假之後,迴到村裏,也就轟然聽說,知青們嘩嘩走了,就像聽說了風吹雲散一樣。就像風吹必然雲散一樣,並不覺得,對他們走去有什麽驚異。然在那天夜裏,卻總是想著知青們走了,村裏又歸了平靜,還不如他們不走,總會有著事情的發生。


    那一夜,我反覆記起,有個姓黃的知青,女的,在我們家吃著派飯的時候,母親給她烙了一個蔥花油餅,把那油餅十字切開,一分為四,而她卻是唯一一個沒有把那油餅吃完的人。


    她吃了一半,還剩著一半。


    她去吃飯的時候,我依然在門外的石頭上等她吃完離去。可等了不久,她就從我家推門出來,看看左右,徑直朝我走來,什麽也沒說,遞給我一塊紙包的油餅。原來,她在我家隻吃了油餅的四分之一。知青走了,讓我總是想著她的模樣,和那一塊四分之一的油餅。來日裏下田幹活,我抽空去了知青點的幾間空屋,以為能找些什麽,結果卻是一片的狼藉空蕩,如同風吹雲散之後的一地柴糙雞毛。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6節:4.寫作(1)


    4.寫作


    直到今天,對於知青我都沒有如許多人們說的那樣,感到是因著他們,把文明帶進了鄉村,是因為他們在鄉村的出現,才使農村感受到了城市的文明和文化。於我最為突出的感受,就是因為他們的出現,證明了城鄉的不平等差距,遠遠大於原有人們以為的存在,遠遠不隻是一般的鄉村對都市的嚮往與羨慕,還有他們來自娘胎裏的對農民和鄉村的一種鄙視。


    原來,課本上說的四個現代化建設,其間的農村現代化,其實隻是一種美夢之想,如同一種天方夜譚。知青們走了,他們讓我隱約地明白,與其在土地上等待一種命運,遠不如努力地逃離土地,去試著改變一下什麽。也許,就在那些年裏,也許是在我讀二年級時,遇到的那個來自洛陽的女性同學,讓我過早地萌生了逃離土地的慾念。隻是因為知青們的到來,讓那種子似的慾念,開始了一種莫名的膨脹。


    我開始渴望,有一天真的離開土地,走進城裏。如同急要從土地上逃走的賊樣,我日日地瞪著雙眼,盯著我麵前每一天的日子。也就忽然在某一天裏,從大姐的床頭,拿到了一部長篇小說,書名是《分界線》,作者是張抗抗。今天,在三十幾年之後,我已經無法迴憶那部書的故事、情節,還有什麽細節。但是,在書的封底上那慣常的內容提要裏,卻寫著張抗抗是從杭州下鄉到北大荒的知青,由於她寫了這部小說,由於她到哈爾濱出版社進行了修改,於是在這部小說出版之後,張抗抗就從北大荒留在了省會哈爾濱裏。


    這一提要的內容,當時讓我猛地一驚:原來,寫出這樣一部書來,就可以讓一個人逃離土地,可以讓一個人到城裏去的。也就在那個時候,1975年前後,我萌動了寫作的念頭;播下了寫一部長篇小說,到城裏出版並調進城裏的一種狂妄而野念的種子。


    也就開始了偷偷地寫作。


    也就在剛把一部名為《山鄉血火》的革命長篇寫下開頭的時候,我開始到幾公裏外宋朝的大理學家程顥、程頤的故裏,去讀了高中。在剛進高一的一個班裏,有人偷偷指著我們的語文老師,說他姓任,不僅上過大學,而且還在家裏寫著比《紅樓夢》更為偉大的一部小說。說《紅樓夢》隻有四卷,而他的小說,卻要比"紅樓"長出一卷。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7節:4.寫作(2)


    我對我的老師,肅然而起敬。


    在一次課上,老師講著語文,提問我時,我答非所問,反賓為主,問老師說,你真的在家寫著比《紅夢樓》更長的小說?那姓任的老師沒有答我。而是從口袋取出一個旱菸包來,在講堂之上,他熟練地撕下一番紙條,捲起了一根"炮筒兒"菸捲,點燃後昂然吸著,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說你們都看過《紅樓夢》嗎?如有機會,都應該看上一看。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紅樓夢》一定就比《分界線》更為偉大;曹雪芹一定就比張抗抗和我們老師,有何過人之處。恰恰是後者和她的作品,讓我覺得所謂的寫作,並沒有多麽了不得的神秘,也不是什麽遙不可及的事情。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18節:5.寂冷的光亮(1)


    5.寂冷的光亮


    我開始了寫作,並堅定日日地寫著。


    白天到幾裏外的高中讀書,晚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構思我的故事。星期天下地勞動,到了晚上就點上油燈,伏在一張陳舊而破損的抽屜桌上,寫著我的關於階級鬥爭和地主、富農、貧農,以及剝削與被剝削,反抗與被反抗,還有遠離家鄉之後,主人翁去找共產黨的那部長篇故事。


    寫作成為我生活的秘密,使我感到在那青春年代裏,我比別的同學和鄉村的人們,都過得充實和多了一份願念理想,似乎在生活中比別人有著更多的一束遙掛在未來的光明;使我覺得,正因為文學的存在,才有了我那時活著的意義,才有了我文學的昨天、今天,和可能是灰暗而艱澀的明天。


    就是到了今天的景況,我的寫作或好或壞,已經寫有五百餘萬字的作品時,所有的記者見我都會千篇一律地問我世界上對你影響最大的作家是誰、作品是什麽時,我都會認真地答道,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是張抗抗,影響了我一生的作品,是張抗抗的《分界線》。


    必須承認,我確實從心裏對抗抗大姐,充滿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激之情。


    歲月如同有用無用的書紙,日子是那書紙上有用無用的一些文字。就這麽一頁一頁地掀著,仿佛我寫的無意義的小說一樣,到了我把那部長篇故事寫到三百餘頁時,因為大姐的腰痛日益病重,因為家裏確實需要有人幹活,需要有人去掙迴一份維持油鹽藥物和零用的生活來。在讀高二期間,我讀了一個學期,便輟學迴家去了。那年我還不到17歲,在家待了數天,把我的被子、衣物,還有正在寫作中的小說書稿,一整一捆,就到了幾百裏外的河南新鄉,打工去了。


    那是一段我人生中最為辛苦的歲月,每每提起,都會欷?掉淚。


    我有一個叔叔,是我父親的親弟,他遠離家鄉,在新鄉水泥廠裏做著工人。因為他在新鄉,也就首先介紹我大伯家的老二孩子,名叫書成的我的叔伯哥哥,在新鄉火車站當著搬運工人,把從火車上卸下的煤或沙子,裝進加長加高過的架子車上,運往30多裏外的水泥廠裏;起早貪黑,一天一次,一次一噸,1000公斤,60多裏路,能掙四到五元。因為哥哥在這幹著,我也就到這兒做了一個搬運工人。


    我比哥哥個兒高一些,卻是沒有他那樣對人生和搬運的耐力。每天天不亮時,我們弟兄就早早起床,拉著空車,快步地往三十裏外的火車站去,每人裝上一噸煤或沙子,然後再緩慢地如牛一樣,拉著重車迴來。在平路上,我們步履蹣跚,徐徐而行;遇到了上坡,無論坡陡坡緩,我們都把一輛車子放在坡下路邊,弟兄兩個合拉一車,在那坡道上走著"s"形的路線,盤爬著自己的人生。送上一輛,迴來休息一會兒,再合拉另外一輛。夏日時候,天如火烤,汗如雨注,好在那時,路邊常有機井澆地,渴到難耐之時,我們就趴在路邊田頭,咕咕地狂飲一氣,如牛如馬,如沙漠駱駝,喝個痛快。到了午飯,我們就總是趕到某一機井口上,吃著四兩一個、因為堅硬形長,被我們形容為"槓子"的饃饃。每次,喝著路邊的生水,吃那槓子饃饃,我和我哥,都能一口氣吃上兩個,八兩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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