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7節:2.《紅樓夢》(1)


    2.《紅樓夢》


    終於,進了20世紀70年代。


    我和許多同學一道,以通背規定的《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詩詞》和老的"三篇"之優異成績,順順利利地升了中學。很快,在我的中學時代,革命形勢在沸騰的安靜中有了變化。並不知道這一年初中的升級考試,不再是以背誦毛主席的文章、詩詞為考試的評判模式,與大人物鄧小平的恢復工作有著直接的某種幹係。終於,學校又有了考試製度。就像遇了春天必會有雨樣,升級,又有了必須的考試。可必須考試時,不知為何,我已經不再有那種超越一分之差的奮鬥之力,隻是癡迷於閱讀中能夠找到的革命小說,如《金光大道》《艷陽天》《野火春風鬥古城》《青春之歌》,還有《烈火金剛》和《林海雪原》等。我不知道這些小說屬於"紅色經典",以為那時的世界和中國,原本就隻有這些小說,小說也原本就隻是這樣。如同牛馬不知道料比糙好、奶比水好,以為世界上最好吃的,原本也就是糙和麥秸了。不知道,在這些作品之外,還有所謂的魯、郭、茅和巴、老、曹,還有什麽外國文學和世界名著,還有更為經典的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


    不知道,曹雪芹是個男的,還是女的。


    在我看來,鄉村和城市,永遠是一種剝離。城市是鄉村的嚮往,鄉村是城市的雞肋和營養。在那個年代,我的家鄉很幸運是方圓幾十裏的一個集市中心。鄉下人嚮往著我家的那個集市;我們村人,嚮往著三十裏外的一個縣城;城裏的人,嚮往著百裏之外的古都洛陽。所以,在那年代我知足於一種幸運:父母把我出生在了那個叫田湖的村莊,比出生在更為偏遠的山區要好下許多。我能看到的小說,在那更為偏遠山區,將會更為稀少和罕見。那個我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的家庭,雖然充滿著無邊的貧窮,卻又充滿著無邊富裕的恩受。父親的勤勞和忍耐,給他的子女們樹立著人生的榜樣;母親的節儉、賢能和終日不停歇的忙碌,讓我們兄弟姐妹過早地感受到了一種人生的艱辛和生命的世俗而美好。這成了我一生的巨大財富,也是我寫作時用之不竭的情感的庫房。


    那個時候,大姐身體不好,以今天的醫診,可能是所謂的腰椎股骨頭壞死,不青不紅,卻又不斷地發作一種無緣由的疼痛。她由此而輟學,多數時間都躺在屋裏床上,為了挨日度月,消磨時光,就總是看些那時在鄉村可以找到的小說,看那種在那個年代的鄉村能夠找到的所有的印刷品。這樣,大姐的床頭,就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圖書館。她看什麽,我看什麽。她有什麽書籍,我自然就有了什麽書籍。


    想到因為大姐生病,才使她的床頭成了我人生的第一個圖書的藏館,對大姐的感恩,那種無可比擬的姐弟情誼,就會以cháo潤的形式,濕潤在我的眼角。這雖然有些矯情,可在我確是天正地正的真實。因為這些最早的革命文學,填補了我少年心靈的空白。對小說的癡迷,讓我不再對學校同學中那些身份地位、學習長相、言辭行為和我們之間那些所謂的城鄉之差,存下因為嫉恨與羨慕而長久蓄生的自卑與煩亂。


    我變得心懷開闊,有了胸襟。胸襟的開闊使我在初中進行試卷考試時,分數不是很好,也並不十分地放在心上。因為小說,讓我變得似乎完全忘了和誰有過一分之差的那種遺憾。而那些革命小說中的故事,卻又常常讓我念念不忘,愁腸結心。初一時候,還是初二之時,我終於聽說中國有部大本小說,名為《紅樓夢》,又叫《石頭記》,是和《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合稱為中國的四大名著。並且,《紅樓夢》是名冠這四大名著之首。其他三部,因為大姐的床頭,我都也已看過,隻是這部,不知為何,大姐的床頭卻總是沒有。問過村裏會寫對聯的文人,說你家有《紅樓夢》嗎?那些文人都驚異著看我,像我的問話裏,隱藏著一個少年心欲的不安。然而,他們的那種眼神,反而使我更加急切地渴望此書。也就終於在某一天裏,同班有一姓靳的男生,哥哥是空軍的飛行人員。他告訴我說,《紅樓夢》那書,因為毛主席愛看,別人才很難看到。因為毛主席愛看,省長、軍長以上的高級幹部,也才能各自分配一套。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8節:2.《紅樓夢》(2)


    我對這話將信將疑。


    他說他哥來信,言稱有高級幹部給了他哥一套。說他哥看完將從郵局寄迴,可以悄悄借我一看。


    我為此驚詫,比他更為擔心郵途的丟失。


    也就終日地等著等著,直等到下一學期,已經早已忘了此事,他卻在某一天裏,從書包裏取出一本報紙裹了幾層的神秘,把我拉到一邊塞進了我的手裏。我欲打開看時,竟嚇了他一個滿臉慘白。於是,我忙又合上,藏進我的書包,躲進廁所,到沒人時候才打開那本神秘,見是一本書,果然,淺白的封皮上,赫然印著"紅樓夢"三個大字。而在那小說的封底,果真印著"供內部閱讀"的五個小字。當時不知為何,我喜出望外,又戰戰兢兢;滿頭大汗,卻又雙手哆嗦,慌忙地把那小說快速地重又裹好,急急地藏進了我的書包。


    那個下午的課堂上,我沒有聽進老師講的任何詞語,一心想著那本"紅樓之夢",就像一心想著我一生想要見的我最鍾愛的一個情人。


    那個暑假,為了掙錢,為了給大姐治病,我同二姐起早貪黑,到十幾裏外的一條山溝,用板車往建紮在我們村的縣裏的水泥廠裏運送料石;給修公路的承包隊,從河灘上運送雞蛋大小的鵝卵石子;給蓋房子的村街上的商業部門,運送地基石頭。白天無休止地汗流浹背,氣喘籲籲,人累得如同多病的牛馬。可在晚上,看《紅樓夢》小說,卻能醉醉癡癡,直至天亮。看到黛玉葬花、黛玉之死和寶玉出家,常是淚流滿麵,欷?感嘆。


    然而,因為癡於閱讀,我早已忘了我有些荒廢的學業。


    然而,偏巧那年,由初中晉升高中時,卻又要由分數定奪命運。那些年月,我對閱讀小說因著過分迷戀,而對人生,也因此變得有些迷惘。想橫豎反正,我的命運就是同父母一樣種地,不得不作於日出,息於日落;因此,並不相信你考取高中就可以不再耕田種地,可以讓你變為不是農民的城裏人了。也就無所進取,隨遇而安,陪著同學們如同打哄看戲一樣,參加了那年的升學考試。其時的結果,錄取中的政策規定是凡持城鎮戶口的同學,必須百分之百地予以錄取;而對農村戶口的學生,既要看考試分數,還要看大隊和學校的共同推薦。就分數而言,二姐的分數遠高於我;就推薦而言,我姐弟二人,就隻能有一人可讀高中。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9節:2.《紅樓夢》(3)


    話是午飯時候父親從門外帶進家的。那是夏天,知了的叫聲,在樹枝上做張做致,潑煩潑亂,又果實纍纍,叫得密不透風。父親坐在我家的院裏,說了我和二姐隻有一人可以上學讀書的景況後,他看著我和二姐,有些為難,又有些猶豫地說道,家裏的情況,你們也都明白,人多嘴多,誰都必須吃飯,又要給你們大姐看病;這樣,也是確實需要你們有一個留在家裏種地,掙些工分。父親說完,我和二姐在那個時候都端著飯碗,僵在父親麵前,誰都沒有說話。有一瞬間,時間生硬,再也不會如水樣細軟地流動。命運在那時冰明水亮地冷在了我和二姐之間,就像時間成了石塊冰坨,無形地砌壓在了我家的院內。就這樣過了許久,許久許久,母親從灶房端著飯碗出來,說,都吃飯吧——吃完了飯,再說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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