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上世紀60年代中期。就像70年代必須由60年代起源一樣,似乎我的覺醒,比如自尊,比如對男女與城鄉的理解,還有對革命的一些敬畏,也大都始於此時。那一學期,學習上沒有二姐的壓力,可有了另其所外的讓我更為窒息的壓力與心跳。她姓張。那個胖胖的城裏女孩,似乎是父母與革命有些什麽聯繫,工作從都市洛陽,調到了我們村街上的一個商業批發部門。因此,她成為我命運中的第一個偶然,一個幸運;一段至今令我無法忘記的啟迪與感激。


    她學習很好,每周測驗考試,都是九十幾分,這不僅證明著她和我學習上的差距,也還證明著一種久遠的存在,即:與史而存的城鄉差別;證明著她在課桌上畫的那條中軸鉛線,不僅合法,而且合理;不僅合理,而且深意。我不知道我是否是為了她開始了用功學習,還是為了一個鄉下男孩的自尊和城鄉之間留給鄉村的那點兒可憐的尊嚴,而在學習上開始了一種暗自、暗自的努力。我們的老師,她漂亮,高瘦,稍有肌黃。而且,越來越黃。同學們都說她有肝炎,並且還會傳染。說隻要和她距離近一些,隻要你把她唿出的氣息吸進自己肚裏去,那病也就一定生生地傳染於你了。同學們還盛說,屢次看見她在屋裏熬中藥,還吃了白色的藥片什麽的。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4節:1.小學(3)


    教室裏分坐在第一排的同學們,在她上課時,常有躲著她坐到後排的。可是我卻不。我喜歡坐在最前排,坐在她的鼻子下,抬頭看著她那泛黃、卻仍然漂亮的瓜式臉蛋,聽她講語文、道算術,說她在城裏師範讀書時的一些新新和鮮鮮。喜歡不越楚河漢界,不說一句話兒,坐在洋娃娃的身邊。為了暗趕那洋娃娃的學習,縮短我和她的城鄉差距,我不僅整日端坐在有病的老師麵前,還敢拿著作業,到老師屋裏麵對麵地問些問題。


    我也看見了老師吃藥。確實是白色的西藥片。


    老師問我,你不怕傳染?


    我大搖頭。


    老師笑著拿手在我頭上摸了很久。許多年後看印度電影《流浪者》時,有位勇敢的少年,因為勇敢,被漂亮的女主人翁突然吻了一下臉蛋。女主人翁翩翩躚躚地步走之後,那少年迴味無窮地在摸著被人家吻過的臉蛋那一細節,總是讓我想到我處在那個年代被漂亮的女老師撫頂的那一感覺。正是這一撫頂,讓我的學習好將起來。讓我在期中考試時,洋娃娃似的女同桌,語文、算術平均94分,全班第一。而我,均為93分,名列第二。


    這個分數,高於二姐。相比我的同桌,隻還有一分之差。


    僅就一分之差。


    原來,學習並非一件難事。我感到和她這一分之差,是如此之近,仿佛僅有一層窗紙的距離。我以為,在學習上超越於她,成為班裏第一或年級第一,其實如同抬頭向東,指日可待。說句實在話,那一年的暑假,我過得索然寡味,毫無意義,似乎度日如年,盼望開學坐在她的身邊,認真聽女老師授課說事,是那樣的急迫要緊。盼望著一場新的考試,就像等待著一場如意的婚姻。


    可是,到了終於開學那天,我的女性老師,卻已經不再是我的老師。


    她調走了。


    聽說是嫁了人。嫁到了城裏。好像丈夫還是縣裏赫赫的幹部。好在,女同學還在,還是我的同桌。開學時,她還偷偷送給我一個紅皮筆記本。那本子是那個年代我的一次珍藏和記憶,是我對那個時代和城鄉溝壑認識過早的一個開始和練習,還是我決心在下次考試之時,希望超越於她的一份明確和鼓勵。我依依然然地努力學習,依依然然地按時完成作業,依依然然著我的幼稚和純淨。凡是新任班主任交代的,我都會加倍地用功努力,連那時語文課中增入的學習毛主席語錄的附加課程,老師要求同學們讀一讀,我都會努力背一背;老師要求同學們背一背,我會背寫三遍或五遍。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5節:1.小學(4)


    新的老師,男性,中年,質樸,鄉村人。把他和我那嫁人的老師相比較,除了性別,還有一樣不同的,就是他要求學生學習,決不相仿女老師,總是要進行測驗和考試。而我在那時等待著考試,就像站在起跑線等待起跑的一個運動員,已經弓了身子,曲下雙腿,隻等那一聲發令的槍響,就可箭樣she出去追趕我的對手了,去爭取屬於我的第一了。我的對手,不是我的二姐,而是我的同桌女孩。她渾圓,洋氣,潔淨,嫩白,說話時甜聲細語,準準確確,沒有我們鄉下孩子的滿口方言,拖泥帶水,也沒有我們鄉下孩子在穿戴上的邋邋遢遢,破破爛爛。她的滿口,都是整齊細潤的白牙,整日的渾身,都是穿著幹幹淨淨,洋洋氣氣,似乎是城裏人才能穿戴的衣衣飾飾。


    和她,我們彼此隻還有一分之差。


    僅就一分之差。


    為這一分的超越,我用了整整一個學期的努力。


    終於到了期末。


    終於又將考試。


    終於,老師宣布說,明天考試,請同學們帶好鋼筆,打好墨水,晚上好好睡覺。


    我一夜未眠。想著明天就要考試,如同我要在明天金榜題名一般。興奮如了那時我不曾有過的朦朧愛情,完完整整地伴我一夜,直至來日到校。教室外麵的日光,一團一圓,從窗外漏落入教室以內,張致澈麗,使教室裏的明亮,如同陽光下的湖水。高大廟堂裏木樑上的菩薩神畫,醒目地附在屋頂和牆壁的上空。老師在講台上看著我們。我扭頭看了一眼同桌,從她的眼神,我看到她有些緊張,看到了她對我超越於她的一種擔心和拚比。


    沒有辦法,這是一種城鄉的溝坎,除了跳越,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把鋼筆放在了桌上。


    把預備的糙稿紙,也規規整整地放在了課桌的左上角。


    確鑿的,等待著那個跳越,我就像等著下令槍響後的一次奔跑。


    終於,老師來了。


    終於,卻是徐徐地進了教室。他款步站在土坯壘砌的那個講台上,莊嚴地看了同學們,看了講台下那一片緊張與興奮的目光,嘴上淡淡地笑一笑,說今年考試,不再進行試卷做題了。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個方麵都得到發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說,為了讓大家都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我們不再進行試卷考試。說,我們今年考試的辦法,就是每個同學都到台上來,背幾條毛主席語錄。凡能背下五條者,就可以由二年級升至三年級。


    第二章我的那年代 第6節:1.小學(5)


    老師話畢後,同學們集體怔了一下。


    隨之間,掌聲雷動。


    我沒鼓掌,隻是久遠不解地望著老師,也瞟了一下我的同桌。她在隨著同學們鼓掌,可看我沒有鼓,也就中途猛然息去了她的鼓掌聲。


    自那之後,我們升級都是背誦毛主席語錄。這讓我對她——那個來自城裏的女孩,再也沒了超越的機緣,哪怕隻還有一分之差。那年代中的一些事情,雖然微小,卻是那年代中怪異濃烈的一股氣味,永永遠遠地鑄成堅硬的遺憾,在我的人生中瀰瀰漫漫,根深而蒂固。在那個年代讀書,二升三時,隻需要背誦五條毛主席的語錄;三升四時,大約是需要背誦十條或是十五條。期間為了革命和全國的停課鬧革命,還有兩年沒有升級。沒有升級,也依然上學,學習語文,演習算術,背誦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詩詞,和那老的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與《愚公移山》。今天,迴味那個年代,其實我滿心都充盈著某種快樂和某種幸福的心酸。因為沒有學習的壓力,沒有沉重的書包,沒有必須要寫的作業,也沒有父母為兒女升學的愁憂。伴隨我童年的,除了玻璃彈子、最高指示和看著街上大人們的遊行,還有親自跟著學校的隊伍到村街上慶賀毛主席最新指示的發表,這都是一些快樂的事情。就是到了今天,其歡樂也意味無窮。可是剩下的,都是永不間斷的飢餓和寂寞,下田割糙和餵豬放牛。其間夾纏的久遠的幸運,就是直到我小學畢業,那些住在鄉村的幾個"市民"戶口的漂亮女孩,她們總是與我同班。她們的存在,時時提醒著我的一種自卑和城鎮與鄉村必然存在的貧富貴賤;讓我想著那種與時俱來的城鄉差別,其實正是一種我永遠想要逃離土地的開始和永遠無法超越了的那一分的人生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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