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樂樽和尚的第一個石窟就開工了。他在化緣之時廣為播揚自己的奇遇,遠近信士也就紛紛來朝拜勝景。年長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來了。上至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獨築,或者合資,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這座陡坡鑿進。從此,這個山嶴的歷史,就離不開工匠斧鑿的丁當聲。


    工匠中潛隱著許多真正的藝術家。前代藝術家的遺留,又給後代藝術家以默默的滋養。


    於是,這個沙漠深處的陡坡,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才情,空靈靈又脹鼓鼓地站著,變得神秘而又安詳。


    從哪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到這裏,都非常遙遠。在可以想像的將來,還隻能是這樣。


    它因華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遠藏。它執意要讓每一個朝聖者,用長途的艱辛來換取報償。


    我來這裏時剛過中秋,但朔風已是鋪天蓋地。一路上都見鼻子凍得通紅的外國人在問路,他們不懂中文,隻是一疊連聲地喊著:“莫高!莫高!”聲調圓潤,如唿親人。國內遊客更是擁擠,傍晚閉館時分,還有一批剛剛趕到的遊客,在苦苦央求門衛,開方便之門。


    我在莫高窟一連呆了好幾天。第一天入暮,遊客都已走完了,我沿著莫高窟的山腳來迴徘徊。試著想把白天觀看的感受在心頭整理一下,很難;隻得一次次對著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存在?比之於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羅馬的鬥獸場遺蹟,中國的許多文化遺蹟常常帶有歷史的層累性。別國的遺蹟一般修建於一時,興盛於一時,以後就以純粹遺蹟的方式保存著,讓人瞻仰。中國的長城就不是如此,總是代代修建、代代拓伸。長城,作為一種空間的蜿蜒,竟與時間的蜿蜒緊緊對應。中國歷史太長,戰亂太多,苦難太深,沒有哪一種純粹的遺蹟能夠長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墳裏,躲在不為常人注意的秘處。阿房宮燒了,滕王閣坍了,黃鶴樓則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長久保留,是因為它始終發揮著水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轟傳的歷史勝跡,總是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


    繪製於洞窟頂部的壁畫。


    敦煌


    莫高窟壁畫


    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蹟的地方,就在於它是1 0 0 0多年的層層累聚。


    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1 0 0 0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1 0 0 0年的生命。1 0 0 0年而始終活著,血脈暢通,唿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藝術家前唿後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家又牽連著喧鬧的背景,在這裏舉行著橫跨千年的遊行。紛雜的衣飾使我們眼花繚亂,唿唿的旌旗使我們滿耳轟鳴。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禁止)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著,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幹脆就丟棄自己,讓無數雙藝術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因此,我不能不在這暮色壓頂的時刻,在山腳前來迴徘徊,一點點地找迴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驚魂。晚風起了,夾著細沙,吹得臉頰發疼。


    沙漠的月亮,也特別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聲。抬頭看看,側耳聽聽,總算,我的思路稍見頭緒。


    白天看了些什麽,還是記不大清。隻記得開頭看到的是青褐渾厚的色流,那應該是北魏的遺存。色澤濃厚沉著得如同立體,筆觸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


    那個年代戰事頻繁,馳騁沙場的又多北方驃壯之士,強悍與苦難匯合,流瀉到了石窟的洞壁。當工匠們正在這些洞窟描繪的時候,南方的陶淵明,在破殘的家園裏喝著悶酒。陶淵明喝的不知是什麽酒,這裏流蕩著的無疑是烈酒,沒有什麽芬芳的香味,隻是一派力,一股勁,能讓人瘋了一般,拔劍而起。這裏有點冷,有點野,甚至有點殘忍。


    敦煌屏風畫《童子採花》,摹自第112窟。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一中國之後。


    衣服和圖案都變得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嗬嗬地坐在禦船中南下,新竣的運河碧波蕩漾,通向揚州名貴的奇花。隋煬帝太兇狠,工匠們不會去追隨他的笑聲,但他們已經變得大氣、精細,處處預示著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一些更驚人的東西;色流猛的一下渦漩卷湧,當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為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這裏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溫,而已是春風浩蕩,萬物甦醒,人們的每一縷筋肉都想跳騰。這裏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捲成圖案,為這個天地歡唿。這裏的雕塑都有脈搏和唿吸,掛著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裏的每一個場麵,都非雙眼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連長久。這裏沒有重複,真正的歡樂從不重複。這裏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這裏什麽也沒有,隻有人的生命在蒸騰。


    一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裏,一進入就讓你燥熱,讓你失態,讓你隻想雙足騰空。不管它畫的是什麽內容,一看就讓你在心底驚唿,這才是人,這才是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於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發出的生命信號。這種信號是磁,是蜜,是渦卷方圓的魔井。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脫這種渦卷,沒有一個人能夠麵對著它們而保持平靜。唐代就該這樣,這樣才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這麽一個朝代,總算有過這麽一個時刻,駕馭如此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色流更趨精細,這應是五代。唐代的雄風餘威未息,隻是由熾熱走向溫煦,由狂放漸趨沉著。頭頂的藍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也不再鼓盪胸襟;終於有點灰黯了,舞蹈者仰首看到變化了的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仍然不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但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於找尋。洞窟外麵,辛棄疾、陸遊仍在握劍長歌,美妙的音色已顯得孤單,蘇東坡則以絕世天才,與陶淵明唿應。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理學的層雲,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點陰沉;


    色流中很難再找到紅色了,那該是到了元代;


    ……


    這些朦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頗覺勞累,像是趕了一次長途的旅人。


    西魏時期的敦煌壁畫《山林動物》,摹自第285窟。


    據說,把莫高窟的壁畫連起來,整整長達6 0裏。我隻不信,6 0裏的路途對我輕而易舉,哪有這般勞累?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經完全沉睡。就像端詳著一個壯漢的睡姿一般,看它睡著了,也並沒有什麽奇特,低低的,靜靜的,荒禿禿的,與別處的小山一樣。


    第二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尋莫高窟的底蘊,盡管毫無自信。


    遊客各種各樣。有的排著隊,在靜聽講解員講述佛教故事;有的捧著畫具,在洞窟裏臨摹;有的不時拿出筆記寫上幾句,與身旁的夥伴輕聲討論著學術課題。他們就像焦距不一的鏡頭,對著同一個拍攝對象,選擇著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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