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正銜著旱菸管,趴在洞窟裏隨手撿翻。他當然看不懂這些東西,隻覺得事情有點蹊蹺。為何正好我在這兒時牆壁裂縫了呢?或許是神對我的酬勞。趁下次到縣城,撿了幾個經卷給縣長看看,順便說說這樁奇事。


    縣長是個文官,稍稍掂出了事情的分量。不久甘肅學台葉昌熾也知道了,他是金石學家,懂得洞窟的價值,建議藩台把這些文物運到省城保管。但是東西很多,運費不低,官僚們又猶豫了。隻有王道士一次次隨手取一點出來的文物,在官場上送來送去。


    中國是窮。但隻要看看這些官僚豪華的生活排場,就知道絕不會窮到籌不出這筆運費。中國官員也不是都沒有學問,他們也已在窗明幾淨的書房裏翻動出土經卷,推測著書寫朝代了。但他們沒有那副赤腸,下個決心,把祖國的遺產好好保護一下。他們文雅地摸著鬍鬚,吩咐手下:“什麽時候,叫那個道士再送幾件來!”已得的幾件,包裝一下,算是送給哪位京官的生日禮品。


    就在這時,歐美的學者、漢學家、考古家、冒險家,卻不遠萬裏、風餐露宿,朝敦煌趕來。他們願意賣掉自己的全部財產,充作偷運一兩件文物迴去的路費。他們願意吃苦,願意冒著葬身沙漠的危險,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殺的準備,朝這個剛剛打開的洞窟趕來。


    他們在沙漠裏燃起了股股炊煙,而中國官員的客廳裏,也正茶香縷縷。沒有任何關卡,沒有任何手續,外國人直接走到了那個洞窟跟前。洞窟砌了一道磚、上了一把鎖,鑰匙掛在王道士的褲腰帶上。外國人未免有點遺憾,他們萬裏衝刺的最後一站,沒有遇到森嚴的文物保護官邸,沒有碰見冷漠的博物館館長,甚至沒有遇到看守和門衛,一切的一切,竟是這個骯髒的土道士。他們隻得幽默地聳聳肩。


    略略交談幾句,就知道了道士的品位。原先設想好的種種方案純屬多餘,道士要的隻是一筆最輕鬆的小買賣。就像用兩枚針換一隻(又鳥),一顆紐扣換一籃青菜。要詳細地複述這筆交換帳,也許我的筆會不太沉穩,我隻能簡略地說:1 9 0 5年1 0月,俄國人勃奧魯切夫用一點點隨身帶著的俄國商品,換取了一大批文書經卷;1 9 0 7年5月,匈牙利人斯坦因用一疊子銀元換取了2 4大箱經卷、5箱織絹和繪畫;1 9 0 8年7月,法國人伯希和又用少量銀元換去了1 0大車、6 0 0 0多卷寫本和畫卷;1 9 1 1年1 0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難以想像的低價換取了3 0 0多卷寫本和兩尊唐塑;1 9 1 4年,斯坦因第二次又來,仍用一點銀元換去了5大箱、600多卷經卷……


    王道士也有過猶豫,怕這樣做會得罪了神。解除這種猶豫十分簡單,那個斯坦因就哄他說,自己十分崇拜唐僧,這次是倒溯著唐僧的腳印,從印度到中國取經來了。好,既然是洋唐僧,那就取走吧,王道士爽快地打開了門。這裏不用任何外交辭令,隻需要幾句現編的童話。


    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車,又一大車。都裝好了,紮緊了,籲——車隊出發了。


    沒有走向省城,因為老爺早就說過,沒有運費。好吧,那就運到倫敦,運到巴黎,運到彼得堡,運到東京。


    莫高窟又稱“千佛洞”,築於鳴沙山東麓的斷崖上


    王道士頻頻點頭,深深鞠躬,還送出一程。他恭敬地稱斯坦因為“司大人諱代諾”,稱伯希和為“貝大人諱希和”。他的口袋裏有了一些沉甸甸的銀元,這是平常化緣時很難得到的。他依依惜別,感謝司大人、貝大人的“布施”。車隊已經駛遠,他還站在路口。


    沙漠上,兩道深深的車轍。


    斯坦因他們迴到本國,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他們的學術報告和探險報告,時時激起如雷的掌聲。他們的敘述中常常提到古怪的王道士,讓外國聽眾感到,從這麽一個蠢人手中搶救出這筆遺產,是多麽重要。他們不斷暗示,是他們的長途跋涉,使敦煌文獻從黑暗走向光明。


    他們都是富有實幹精神的學者,在學術上,我可以佩服他們。但是,他們的論述中遺忘了一些極基本的前提。出來辯駁為時已晚,我心頭隻是浮現出一個當代中國青年的幾行詩句,那是他寫給火燒圓明園的額爾金勳爵的:


    我好恨


    恨我沒早生一個世紀


    使我能與你對視著站立在


    陰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曠野


    要麽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麽你接住我甩過去的劍


    要麽你我各乘一匹戰馬


    遠遠離開遮天的帥旗


    離開如雲的戰陣


    決勝負於城下


    莫高窟被發現後,本已沉寂的絲綢之路古驛站敦煌再度迎來喧鬧。


    對於這批學者,這些詩句或許太硬。但我確實想用這種方式,攔住他們的車隊。對視著,站立在沙漠裏。他們會說,你們無力研究;那麽好,先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比比學問高低。什麽都成,就是不能這麽悄悄地運走祖先給我們的遺贈。


    我不禁又嘆息了,要是車隊果真被我攔下來了,然後怎麽辦呢?我隻得送交當時的京城,運費姑且不計。但當時,洞窟文獻不是確也有一批送京的嗎?其情景是,沒裝木箱,隻用蓆子亂捆,沿途官員伸手進去就取走一把,在哪兒歇腳又得留下幾捆,結果,到京城時已零零落落,不成樣子。


    偌大的中國,竟存不下幾卷經文!比之於被官員大量糟踐的情景,我有時甚至想狠心說一句:寧肯存放在倫敦博物館裏!這句話終究說得不太舒心。


    被我攔住的車隊,究竟應該駛向哪裏?這裏也難,那裏也難,我隻能讓它停駐在沙漠裏,然後大哭一場。


    我好恨!不止是我在恨。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們,比我恨得還狠。他們不願意抒發感情,隻是鐵板著臉,一鑽幾十年,研究敦煌文獻。文獻的膠捲可以從外國買來,越是屈辱越是加緊鑽研。


    我去時,一次敦煌學國際學術討論會正在莫高窟舉行。幾天會罷,一位日本學者用沉重的聲調作了一個說明:“我想糾正一個過去的說法。這幾年的成果已經表明,敦煌在中國,敦煌學也在中國!”


    中國的專家沒有太大的激動,他們默默地離開了會場,走過王道士的圓寂塔前。


    加固修整後的莫高窟洞窟群。7 0 0多個不同類型的洞窟層層排列,依靠棧道將其連結起來。


    敦煌


    三危山


    莫高窟對麵,是三危山。《山海經》記,“舜逐三苗於三危”。可見它是華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限。那場戰鬥怎麽個打法,現在已很難想像,但浩浩蕩蕩的中原大軍總該是來過的。當時整個地球還人跡稀少,噠噠的馬蹄聲顯得空廓而響亮。讓這麽一座三危山來作莫高窟的映壁,氣概之大,人力莫及,隻能是造化的安排。


    建於唐代的敦煌雙塔。莫高窟的第一個洞窟始鑿於前涼年間,迄今已有1 6 0 0多年歷史。


    公元3 6 6年,一個和尚來到這裏。他叫樂樽,戒行清虛,執心恬靜,手持一支錫杖,雲遊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找個地方棲宿。正在峰頭四顧,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烈烈揚揚,像有千佛在躍動。是晚霞嗎?不對,晚霞就在西邊,與三危山的金光遙遙對應。三危金光之謎,後人解釋頗多,在此我不想議論。反正當時的樂樽和尚,剎那間激動萬分。他怔怔地站著,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後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著,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隻有光的流溢,色的籠罩。他有所憬悟,把錫杖插在地上,莊重地跪下(禁止)來,朗聲發願,從今要廣為化緣,在這裏築窟造像,使它真正成為聖地。和尚發願完畢,兩方光焰俱黯,蒼然暮色壓著茫茫沙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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