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街頭隨處可見的牛肉麵館。


    我蘭州的朋友範克峻先生是一位歷盡磨難之人,經常帶我到一家鋪子吃牛肉麵。掌勺的馬師傅年事已高,見範先生來便親自料理一切,不容有半點差池。


    範先生輕聲告訴我,這位馬師傅實在是一位俠義之士,別看他每天隻是切肉煮麵,你完全可以把一切信託於他。3 0多年前,一位每天到這兒吃麵的演員突然遭冤被捕,關在監獄裏,判刑不輕。妻子親朋都離他而去,過年過節時也沒人來探望。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這位馬師傅出現在鐵窗之前,手提一包幹切牛肉,無言捧上。如此者每年不斷,一直延續整整2 0年之久。2 0年後,演員的冤案昭雪平反,他又重登舞台,名震全城。不管他用什麽方式來邀請和感謝,馬師傅全不接受,隻在他每天早晨來吃牛肉麵時,投以輕輕一笑。


    正說著,馬師傅的牛肉麵已經煮好端來,隻一口,我就品出蘭州的厚味來了。


    在風味上,白蘭瓜與牛肉麵恰恰構成了強烈的對比。這種瓜吃時須剖成長條,入口即滿嘴清涼,味不濃,才嚼幾下就消融在咽喉之間,立時覺得通體潤爽。據說白蘭瓜是外來品種,蘭州接納了它,很快讓它名揚中華。


    蘭州雖然地處僻遠的西北,卻是聞名的瓜果之鄉。隻要是好瓜好果大多都能在蘭州存活,而且加添上一份香甜。火車經過蘭州站,車廂裏會變戲法一樣立即貯滿了各種瓜果,性急的旅客立即取刀削食,於是滿車都是甜津津的清香。


    上個世紀從美國引種的白蘭瓜,如今儼然成了蘭州本地的土特產。


    瓜果的清香也在蘭州民風中迴蕩。與想像中的西北神貌略有差異,這兒的風氣頗為疏朗和開放。衣著入時,店貨新潮,街道大方,書畫勁麗,歌舞鼎盛,觀眾看戲的興趣也灑脫得正常。京劇、越劇、秦腔都看,即便是演一個外國話劇,票房價值仍然很高。去敦煌必須經蘭州,因此在蘭州的外國旅遊者很多。蘭州的一大缺憾,是機場離市區實在太遠,極為不便;但蘭州機場女播音員的英語水平,在我聽來,在全國機場之上,這又給國際友人帶來了一種舒坦。


    這便是蘭州,對立的風味和諧著,給西北高原帶來平撫,給長途旅人帶來慰藉。中華民族能在那麽遙遠的地方挖出一口生命之泉噴湧的深井,可見體力畢竟還算旺盛的。有一個蘭州在那裏駐節,我們在穿越千年無奈的高原時也會浮起一絲自豪。


    歐洲人筆下的清代蘭州市民與黃河上的浮橋。


    敦煌


    道士塔


    莫高窟大門外,有一條河,過河有一溜空地,高高低低建著幾座僧人圓寂塔。塔呈圓形,狀近葫蘆,外敷白色。從幾座坍塌的來看,塔心豎一木樁,四周以黃泥塑成,基座則壘以青磚。歷來住持莫高窟的僧侶都不富裕,這一點於此也可找見證明。夕陽西下,朔風凜冽,這個破落的塔群更顯得悲涼。


    有一座塔,由於修建年代較近,保存得較為完整。塔身有碑文,移步讀去,猛然一驚,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個王圓!


    歷史已有記載,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


    簡陋的王道士圓寂塔。


    我見過他的照片,穿著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是那個時代到處可以遇見的一個中國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農民,逃荒到甘肅,做了道士。幾經轉折,不幸由他當了莫高窟的家,把持著中國古代最燦爛的文化。他從外國冒險家手裏接過極少的錢財,讓他們把難以計數的敦煌文物一箱箱運走。今天,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們隻得一次次屈辱地從外國博物館買取敦煌文獻的微縮膠捲,嘆息一聲,走到放大機前。


    完全可以把憤怒的洪水向他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傾泄也隻是對牛彈琴,換得一個漠然的表情。讓他這具無知的軀體全然掮起這筆文化重債,連我們也會覺得無聊。


    這是一個巨大的民族悲劇。王道士隻是這齣悲劇中錯步上前的小醜。一位年輕詩人寫道:那天傍晚,當冒險家斯坦因裝滿箱子的一隊牛車正要啟程,他迴頭看了一眼西天淒艷的晚霞。那裏,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滴血。


    匈牙利探險家斯坦因。


    真不知道一個堂堂佛教聖地,怎麽會讓一個道士來看管。中國的文官都到哪裏去了,他們滔滔的奏摺怎麽從不提一句敦煌的事由?其時已是2 0世紀初年,歐美的藝術家正在醞釀著新世紀的突破。羅丹正在他的工作室裏雕塑,雷諾瓦、德加、塞尚已處於創作晚期,馬奈早就展出過他的《草地上的午餐》。他們中有人已向東方藝術投來歆羨的目光,而敦煌藝術,正在王道士手上。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歡到洞窟裏轉轉,就像一個老農,看看他的宅院。他對洞窟裏的壁畫有點不滿,暗乎乎的,看著有點眼花。亮堂一點多好呢,他找了兩個幫手,拎來一桶石灰。草紮的刷子裝上一個長把,在石灰桶裏蘸一蘸,開始他的粉刷。第一遍石灰刷得太薄,五顏六色還隱隱顯現,農民做事就講個認真,他再細細刷上第二遍。這兒空氣幹燥,一會兒石灰已經幹透。什麽也沒有了,唐代的笑容,宋代的衣冠,洞中成了一片淨白。道士擦了一把汗憨厚地一笑,順便打聽了一下石灰的市價。他算來算去,覺得暫時沒有必要把更多的洞窟刷白,就刷這幾個吧,他達觀地放下了刷把。


    當幾麵洞壁全都刷白,中座的塑雕就顯得過分惹眼。在一個幹幹淨淨的農舍裏,她們婀娜的體態過於招搖,她們柔美的淺笑有點尷尬。道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個道士,何不在這裏搞上幾個天師、靈官菩薩?他吩咐幫手去借幾個鐵錘,讓原先幾座雕塑委屈一下。


    事情幹得不賴,才幾下,婀娜的體態變成碎片,柔美的淺笑變成了泥巴。聽說鄰村有幾個泥匠,請了來,拌點泥,開始堆塑他的天師和靈官。泥匠說從沒幹過這種活計,道士安慰道,不妨,有那點意思就成。於是,像頑童堆造雪人,這裏是鼻子,這裏是手腳,總算也能穩穩坐住。行了,再拿石灰,把它們刷白。畫一雙眼,還有鬍子,像模像樣。道士吐了一口氣,謝過幾個泥匠,再作下一步籌劃。


    今天我走進這幾個洞窟,對著慘白的牆壁、慘白的怪像,腦中也是一片慘白。我幾乎不會言動,眼前直晃動著那些刷把和鐵錘。“住手!”我在心底痛苦地唿喊,隻見王道士轉過臉來,滿眼困惑不解。是啊,他在整理他的宅院,閑人何必喧譁?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聲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麽呢?我腦中依然一片慘白。


    斯坦因一行抵達敦煌,正停在一座寺廟前歇息。


    道士王圓——莫高窟的看守者、發現者兼出賣者。


    1900年5月26日清晨,王道士依然早起,辛辛苦苦地清除著一個洞窟中的積沙。沒想到牆壁一震,裂開一條縫,裏邊似乎還有一個隱藏的洞穴。王道士有點奇怪,急忙把洞穴打開,嗬,滿滿實實一洞的古物!王道士完全不能明白,這天早晨,他打開了一扇轟動世界的門戶。一門永久性的學問,將靠著這個洞穴建立;無數才華橫溢的學者,將為這個洞穴耗盡終生;中國的榮耀和恥辱,將由這個洞穴吞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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