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履泰氣度恢宏,能力超群,又有很大的交際魅力,幾乎是天造地設的商界領袖;毛鴻雖然比雷履泰年輕1 7歲,卻也是才華橫溢,英氣逼人。兩位強人撞到了一起,開始是親如手足,相得益彰,但在事業獲得成功之後卻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個中國式的大難題:究竟誰是第一功臣?一次,雷履泰生了病在票號中休養,日常事務不管,遇到大事還要由他拍板。這使毛鴻覺得有點不大痛快,便對財東老闆說:“總經理在票號裏養病不太安靜,還是讓他迴家休息吧。”財東老闆就去找了雷履泰,雷履泰說,我也早有這個意思,當天就迴家了。


    過幾天財東老闆去雷家探視,發現雷履泰正忙著向全國各地的分號發信,便問他幹什麽,雷履泰說:“老闆,日昌票號是你的,但全國各地的分號卻是我安設在那裏的,我正在一一撤迴來好交待給你。”老闆一聽大事不好,立即跪在雷履泰麵前,求他千萬別撤分號,雷履泰最後隻得說:“起來吧,我也估計到讓我迴家不是你的主意。”老闆求他重新迴票號視事,雷履泰卻再也不去上班。老闆沒辦法,隻好每天派夥計送酒席一桌,銀子5 0兩。毛鴻看到這個情景,知道不能再在日昌待下去了,便辭職去了蔚泰厚布莊。


    20世紀80年代的平遙古城外。


    這事件乍一聽都會為雷履泰叫好,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是味道。是的,雷履泰獲得了全勝,毛鴻一敗塗地,然而這裏無所謂是非,隻是權術。用權術擊敗的對手是一段輝煌歷史的共創者,於是這段歷史也立即破殘。中國許多方麵的歷史總是無法寫得痛快淋漓、有聲有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這種有代表性的歷史人物之間必然會產生的惡性衝突。商界的競爭較量不可避免,但一旦脫離業務的軌道,在人生的層麵上把對手逼上絕路,總與健康的商業運作規範相去遙遙。


    毛鴻當然也要咬著牙齒進行報復,他到了蔚泰厚之後就把日昌票號中兩個特別精明能幹的夥計挖走並委以重任,三個人配合默契,把蔚泰厚的商務快速地推上了台階。雷履泰氣恨難紓,竟然寫信給自己的各個分號,揭露被毛鴻勾走的兩名“小卒”出身低賤,隻是湯官和皂隸之子罷了。事情做到這個份上,這位總經理已經很失身份,但他還不罷休,不管在什麽地方,隻要一有機會就拆蔚泰厚的台,例如由於雷履泰的謀劃,蔚泰厚的蘇州分店就無法做分文的生意。這就不是正常的商業競爭了。


    最讓我難過的是,雷、毛這兩位智商極高的傑出人物在勾心鬥角中採用的手法越來越庸俗,最後竟然都讓自己的孫子起一個與對方一樣的名字,以示汙辱:雷履泰的孫子叫雷鴻,而毛鴻的孫子則叫毛履泰!這種汙辱方法當然是純粹中國化的,我不知道他們在憎恨敵手的同時是否還愛惜兒孫,我不知道他們用這種名字唿叫孫子的時候會用一種什麽樣的口氣和聲調。


    可敬可佩的山西商人啊,難道這是你們給後代的遺贈?你們創業之初的吞天豪氣和動人信義都到哪裏去了?怎麽會讓如此無聊的詛咒來長久地占據你們日漸蒼老的心?離開太原前,當地作家華而實先生請我吃飯,一問之下他竟然也在關注前代山西商人。但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遞給我他寫給今天山西企業家們看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做《海內最富》。我一眼就看到了這樣一段。


    海內最富!海內最富!


    山西在全國經濟結構中曾經占據過這樣一個顯赫的地位!


    很遙遠了嗎?晉商的鼎盛春秋長達數百年,它的衰落也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


    ——底下還有很多話,慢慢再讀不遲,我抬起頭來,看著華而實先生的臉,他竟然也是似笑非笑。


    席間聽說,今天,連大寨的農民也已開始經商。


    平遙城內的古民居。


    祁縣


    平遙西大街是當年山西商人的工作場所,那他們的生活場所又是怎麽樣的呢?離開平遙後我們來到了祁縣的喬家大院,一踏進大門就立即理解了當年宋靄齡女士在長途旅行後大吃一驚的原因。與我們同行的歌唱家單秀榮女士說:“到這裏我才真正明白了什麽叫富貴。”其實單秀榮女士長期居住在北京,見過很多世麵,並不孤陋寡聞。就我而言,全國各地的大宅深院也見得多了,但一進這個宅院,記憶中的諸多名園便立即顯得過於柔雅小氣。進門一條氣勢宏偉的甬道把整個住宅劃分成好些個獨立的世界,而每個世界都是中國古典建築學中嘆為觀止的一流構建。


    喬家大院俯瞰圖。


    張藝謀在這裏拍攝了傑出的影片《大紅燈籠高高掛》,那隻是取了其中的一些角落而已。事實上,喬家大院真正的主人並不是過著影片中那種封閉生活,你隻要在這個宅院中徜徉片刻,便能強烈地領略到一種心胸開闊、敢於馳騁華夏大地的豪邁氣概。萬裏馳騁收斂成一個宅院,宅院的無數飛簷又指向著無邊無際的雲天。鍾鳴鼎食的巨室不是像榮國府那樣靠著先祖庇蔭而碌碌無為地寄生,恰恰是天天靠著不斷的創業實現著巨大的資金積累和財富滾動。因此,這個宅院沒有像其他遠年宅院那樣傳遞給我們種種避世感、腐朽感或詭秘感,而是處處呈現出一種心態從容的中國一代巨商的人生風采。


    喬家大院,一所並不封閉的超級住宅。


    喬家大院吸引著很多現代遊客,人們來參觀建築,更是來領略這種逝去已久的人生風采。喬家的後人海內外多有散落,他們,是否對前輩的風采也有點陌生了呢?至少我感覺到,喬家大院周圍的喬氏後裔,與他們的前輩已經是山高水遠。大院打掃得很幹淨,每一進院落的冷僻處都標註著“衛生包幹”的名單,一一看去,大多姓喬,後輩們是前輩宅院的忠實清掃者;至於宅院的大牆之外,無數稱之為“喬家”的小店鋪、小攤點鱗次櫛比,在巨商的腳下做著最小的買賣。


    喬家,隻是當年眾多的山西商家中的一家罷了。其他商家的後人又怎麽樣了呢?他們能約略猜度自己祖先的風采嗎?其實,這是一個超越家族範疇的共同歷史課題。這些年來,連我這個江南人也經常懸想:創建了“海內最富”奇蹟的人們,你們究竟是何等樣人,是怎麽走進歷史又從歷史中消失的呢?我隻在《山西票號史料》中看到過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日昌票號門外,為了拍照,端然站立著兩個白色衣衫的年長男人,意態平靜,似笑非笑,這就是你們嗎?


    蘭州


    常聽人說,到西北最難適應的是食物,但我對蘭州印象最深的卻是兩宗美食:牛肉麵與白蘭瓜。 因此,這座黃河上遊邊的狹長古城,留給我兩種風韻:濃厚與清甜。


    在甘肅,作者開始了他的“文化苦旅”。


    蘭州牛肉麵取料十分講究,一定要是上好黃牛腿肉,精工烹煮,然後切成細丁,拌上香蔥、幹椒和花椒;麵條粗細隨客,地道的做法要一碗碗分開煮,然後澆上適量牛肉湯汁,蓋上剛剛炒好的主料。滿滿一大碗,端上來麵條清齊、油光閃閃、濃香撲鼻。一上口味重不膩,爽滑麻燙。另遞鮮湯一小碗,如若還需牛肉,則另盤切送,片片幹挺而柔酥,佐蒜泥辣醬。 在蘭州吃牛肉麵,一般人都會超過平時的食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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