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幾乎是踩著上課鈴進的教室。諾大的階梯教室,隻留下最後兩三排的位置沒有被占掉。寢室裏的四人,都統一地厭惡占位,寧願當場頂著眾人的目光去找,甚至坐在倒數一排,也不願將書本平白無故疊放在天時地利的座位上空出天窗。

    在座位上坐定,剛翻到要講的地方,手肘被人一推,尹榕指著我看向門口:“戴大帥哥!戴大帥哥!……呃,那家夥怎麽也在?”

    我們都朝門口望去。蘇絮也是一愣。

    等到來人走到眼前,那個叫寧淩的男生笑眯眯地俯身問:“同學,請問旁邊的座位有人嗎?”的時候,蘇絮才低聲念道“還真是冤家路窄。”

    尹榕也哼了哼,“沒被雷劈死隻能算他運氣好!”

    我一怔,難得蘇絮、尹榕同仇敵愾,對象卻的確有些出人意表。

    四人之中,我在最右側,蘇絮在最左側。寧淩挨著她坐下之後,轉過頭來看她和尹榕:“蘇絮、尹榕,我們還真是有緣,對吧?”

    “鬼才跟你有緣!”尹榕不客氣地瞪他。

    “上課了,不要再說話。”蘇絮充分發揮班幹部的作風,沉穩地提醒道。

    寧淩笑嘻嘻:“你們兩個果然風格獨特!”

    “獨特你個大頭鬼!”尹榕輕聲罵道,一邊抄著筆記。

    “要說風格獨特,”蘇絮頭也不抬,用筆刷刷在紙麵寫著,“寧淩同學不輸給我們半分。”

    …………

    我微微側頭向左麵看過去,正對上一雙漆黑清冷的雙眸,盯著他的同伴,眉頭輕皺,隨即眉梢淡淡一揚,他扯過頭頂的鴨舌帽,往後座一靠,用帽子將整張臉蓋住,安靜地休息,似乎不打算理會眼前的爭吵。

    不隻是對同伴行為的見怪不怪,還是實在忙於與蘇絮、尹榕二人鬥嘴,寧淩依舊側身笑對著我們四人,對上我的臉,他怔了半秒,臉上笑容未變,視線重新落到蘇絮身上,挑起話題:“你上課真認真!”

    “沒有你認真。”蘇絮諷刺,不看他。

    “你的字寫得真漂亮,是柳體嗎?”寧淩不甘受挫。

    “是蘇體。”蘇絮不留情地糾正。

    寧淩的笑容僵了僵,隨即更深了。

    尹榕湊過來,揚了揚手中的課本:“蘇蘇,你看,我的字寫得不錯吧!是尹體哦!”撒嬌般的語氣,與蘇絮心照不宣。

    寧淩彎了彎嘴角,“蘇體、尹體,我都喜歡。”

    “不要臉!”尹榕狠狠吐出三個字。

    “有緣千裏來相會,更何況我們三個……”寧淩還想要說什麽,卻被一個聲音冷冷打斷“要吵架搭訕就出去,別擾人睡覺。”聲音清冷如春初帶絲雨的寒風,沒有刺人的氣勢,驟低的溫度卻讓人瑟縮。

    我們寢室四人很有默契地同時別過頭去,隻見說話人仍是先前靠睡的姿勢,蓋在臉上的帽子被拉了下來,露出一張布滿不耐的臉,和一雙幽深無底的眼眸。

    寧淩噤了聲,直到同伴重新將帽子該上臉,他才偏過頭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惹得尹榕一陣嘲笑。

    不得不感慨某人的氣勢,寧淩同學在他此後睡覺的一個多小時內聽話地保持沉默。用尹榕的話說,就是“乖得跟小屁孩似的巴巴聽課做筆記,敢情戴大帥哥是他的頂頭大哥?”。

    “那兩個人是誰啊?”一直認清形勢冷眼旁觀的石靜悄悄開口。

    “對了!差點把戴大帥哥給忘了!”尹榕一拍腦袋猛然記起,恨恨地往左邊外置瞪上一眼,“都是被那個討厭鬼給攪爛了!好好的一個接近帥哥的機會……”

    “聽課。”蘇絮用筆頭敲了敲課本,喚迴她的心思。

    “小石子,下課再說。”尹榕遞給石靜一個眼神。

    計算機課有三個學時,連著講解,沒有停歇休息,課已上了大半。我偷偷往左邊看了一眼,不知何時,鴨舌帽已被他套在頭上,帽簷壓低到遮住大半邊臉,淺淺的陰影,襯出精致的輪廓與線條。黑色的mp3耳線塞在耳中,靜靜地,流淌如行雲流水。

    “……cpu是計算機係統的核心,決定著計算機的主要性能……控製器的中斷處理功能可以處理一係列非預期事件。”講師投放著ppt,“就如同我們考試時鉛筆斷了,這當然是非預期事件,但我們可以拿出小刀將筆削好,繼續考試。控製器的功能也是如此。非預期時間一解決完,程序就可以繼續操作……”

    “報告老師!”有人舉手,“除了英語考試填塗需要鉛筆外,我們都不用鉛筆了!”

    全場先是統一地安靜了一秒,然後,爆發出一陣哄笑。

    “白癡!”

    “傻瓜!”蘇絮與尹榕的低罵聲同時響起。

    寧淩依戀無辜地撓了撓頭,不明白地看向蘇絮。

    “看什麽看?我們不認識你。”蘇絮明顯地將同情心拋到九霄雲外。

    石靜低低地埋頭偷笑,尹榕瞪著寧淩,一臉“你自己找打”的神情:“你自作自受,活該!”

    “我也是實話實說啊!”寧淩癟嘴呐呐道。

    “不準說話,認真上課。”蘇絮恢複正常,神態自若地提醒,帶了種命令式。

    剛才的笑場不過是課堂上的一段小插曲,將是已經將課件轉到“存儲器”那一節,台下眾人重又迴到課本,轉換迅速,一如名牌大學一年級新生的謹慎與規矩。

    “什麽嘛!你不去學生會真是浪費人才!”寧淩不服氣,偏僻與蘇絮幹上。

    “你怎麽知道我不去?”蘇絮懶得理他,一句話讓他啞口無言。

    “學生會的納新活動就在後天,小蘇蘇,我們一起去吧!”尹榕插話,看向寧淩,一副“多虧你提醒”的感激之情:“托寧同學吉言,我們一定會進的!”

    “好啊!”蘇絮想也不想,輕聲迴答。

    寧淩的臉就如過油炸得香脆的龍蝦,活色生香,有些掛不住。

    石靜伏在課桌上,臉埋進書本中,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尹榕在一邊拍著她的背,好心地為她順氣,自己的臉也憋得通紅。

    也不知撞上了什麽運氣,竟同時得罪了我們寢室的兩大突出人物。不屈不撓地折磨下去,寧淩同學的日子隻怕不好受。我微微一笑,向左邊看去,無意間對上一雙漆黑幽深的星眸,一怔,唿吸不覺停滯了半秒,張了張嘴想要開口,對方卻麵無表情地垂眼,重新靠倒,將帽子扣到臉上。

    空調嗞嗞地開著,我突然覺得這噪音尤為地尖銳刺耳。

    “咦,左左。”尹榕偏頭正好碰上我的怔愣,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也欣賞性地盯了兩秒鍾,收迴目光,嘖嘖感慨:“有的人就是怎麽睡怎麽有氣質,”她煞有介事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臉,“別看了,美女,把你的魂兒都勾成這樣,我們還怎麽活啊!”又有些納罕,“真弄不懂,戴大帥哥怎麽會跟寧淩那臭小子有勾結……”

    “就你不知道,他們是同寢,兩家還是世交呢!”石靜勉強忍住笑,好不容易口齒清晰地開口。

    尹榕立即稱奇:“石頭,你怎麽了解得這麽清楚?說!你可別告訴我,看上寧淩那混球了!”

    石靜不屑地“切”了一聲,“你跟蘇絮還沒交代完,我怎麽好意思不打招唿就下手?”

    “我們沒什麽!”尹榕一急,再看石靜一臉得逞的表情,猛撲上去掐她,“好啊,你竟然敢看我笑話!”

    “別別別!我不敢打寧淩的主意,行不?我就想跟戴帥哥鬧鬧緋聞,朋友夫不可奪,更何況你跟蘇絮……咳咳,榕樹你個死人!快放開我!!……”

    我默默地向左邊看了一眼。為什麽,我會覺得,他似乎在裝作不認識?

    與祖邇的緋聞,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高二的班主任,酷愛黃老學說,在班級治理上實行“無為而治”,大事小事全都交由班委會內部舉行會議投票解決,美其名曰鍛煉我們的辦事能力。排座位的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任務,自然而然就在班長祖邇的頭上。前兩次的排位,我的位置離祖邇總是斜前或斜後,課前課後的習題探討,已經有好事者開始嚼舌,而祖邇麵對我時千年不變波瀾不驚的笑容,讓風聲更為鶴立。

    一天下完晚自習迴寢室,室長葉之熙一把將我拖入衛生間,對外宣稱“探討寢室所麵臨問題及相關解決措施”,不由分說將一眾好奇人等擋在屋外。

    “大姐,什麽事情要這麽儀式隆重?”我摸不著頭腦,但料到肯定不是殺人放火的大事,於是充分利用時間,一邊漱口洗臉。

    之熙卻反而忸怩,揪著衣角臉紅羞澀像極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我朝天翻了個大白眼,慢條斯理地擰幹毛巾擦臉,往手心擠出洗麵乳,充分抹勻,才不慌不忙開口:“說吧,大姐看上的人,假公濟私打前鋒遞情書要電話qq等一係列我絕對毫不猶豫地下手。”我頓了頓,奸詐一笑,“隻要事後別忘了我的好處就行。”

    “左左!”葉之熙尖叫著往我身上撲,恢複了一貫的狼牙舞爪,抱著我剛洗好的臉一個勁地猛親:“姐就知道你不是忘恩負義的小兔崽子!你最好了!”

    “得,好在我答應了,不然我就成公認的壞蛋了。”

    之熙喘了喘氣,平伏了不定的氣息,確定門關嚴實了,湊到我耳邊,活像一隻賊頭賊腦的老鼠,聲音低得不能再低:“誰都知道你跟祖邇交情不淺,你幫我約他吧!”

    第二天早上做完早操,我慢騰騰地走著,等著祖邇從我身邊擦過。

    果然,眼角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剛好抬頭,撞上了他的視線,愣了愣,原本準備好的心裏突然堵得慌。

    祖邇本來在跟老班談話,被我撞個正著,也是愣了足足一秒,然後微微一笑。

    班主任仍在喋喋不休地交代著什麽,大約是些班級瑣事,沒注意到我們的眼神交匯。我低下頭去,加快腳步往教室走去。

    整整一個上午的四堂課,我坐立不安,腦袋也不聽使喚,老師講的東西全部成了耳邊風。

    終於到了午間,大部分同學都一窩蜂往食堂衝。我跟祖邇習慣了坐上十幾分鍾,錯開就餐人潮,但這一天,我卻再也不能如往常一樣專心致誌地解決數學題目,握著鋼筆的手指沁出了一層汗。

    葉之熙衝我偷偷使眼色,隨即拉上了幾位室友,勾肩搭背出了教室吃飯去,臨走,不忘對我進行再次暗示。

    原本人數稀零的教室少了那幾個人更加安靜了。十一月份,窗外下起了2007年的初雪,薄薄的,隱匿了更多的喧囂與談笑聲。走廊上偶爾有走過的腳步。教室裏的人陸續離開,空氣愈發地清冷抑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產生幻覺,我甚至能聽到斜後座的祖邇深深淺淺的唿吸聲,帶著一絲絲模糊的溫暖。

    我握緊了鋼筆,思維一片空白,僵得不知該如何動彈。

    環顧四周,四十幾個人的教室隻剩下四個人,另外兩個女生埋著頭,一個在按計算器,一個在翻現代漢語詞典。

    靠!又不是我要表白,緊張個勁!我在心裏近乎自虐地罵。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再過一會兒,第一批衝往食堂的人就該迴來了,到時候,隻怕更加開不了口。

    我在紙上沙沙揮筆寫下一行字,匆匆寫就中,我還尤為注意地選用了精美的筆記本紙,然後我擱下鋼筆。裝模作樣地坐起身來要去吃飯,再三確定沒人看我,終於壯了壯膽,長唿一口氣,將紙條放到祖邇正一筆一筆記著的本子上,霸道地打斷了他的思緒。

    祖邇愕然抬頭。

    我壓低聲音:“給你的,好好看。”說完,不等祖邇作出迴應,故作平靜地離開了教室。

    後來知情的覃鬱啐道:“我說你丫的怎麽一上午丟了魂兒似的,原來又在發傻!老子來火了真該往死裏抽你丫的!”

    吃完午飯,我以為任務暫時告一段落,也該從容麵對了,況且,好在我不是當麵說出“今天晚自習後,小樹林的亭子裏見”這句話,用不著尷尬地站在祖邇麵前支支吾吾,為此,我還小小得意了一番。葉之熙要我當麵下邀請函,結果我用一張紙條糊弄過去,勉強完成任務,也算報複了一點點,所以,打飯的時候,我很奢侈地要了份牛肉。但是,所謂的報複一點點,到底是報複了什麽,我又說不上來,隻是知道自己一直糾結地心裏舒暢很多。我也沒多想。

    但很明顯,我過於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來自背後灼灼的視線,燙得我一下午的課都囫圇帶過,三節晚自習,四個數學大題全盤錯誤,兩個政治辨析題迴答得跟標準答案完全沾不上邊,英語完形填空錯漏百出……

    下課鈴一聲響,我燙著似地扔下筆,也沒心思去管祖邇跟葉之熙的事情,飛也一般地衝出了教室,奔迴宿舍。

    熄燈前的十五分鍾,我完全在惴惴不安中度過。寢室其他人也大致摸到了些什麽,偶有偷偷觀察我的跡象,但我早早洗漱完,窩到被子裏,不給任何人看穿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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