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深處堆有空煙盒和一些煙蒂。


    垃圾桶下緣壓著那份卷宗。


    “我完全沒頭緒。”


    朱諾坐在幹爽的浴缸邊沿,抱膝將手機夾在肩頸間,“可能是我太著急了……當初艾薇的死被定性為偶然事故,這份卷宗裏根本不存在有用的信息。”


    頭歪貼著涼滑壁磚,前後摩挲,找不到支撐點。


    起初的數十秒,電話裏隻有路德維希均勻的唿吸聲,與他慣常思考的模式一樣,放得平穩規律。


    與她的焦灼截然相反,他冷靜給予指引:


    “你首先要做的,是推斷出她與弗萊的交集。艾薇平常的生活是怎樣的?”


    指間艾薇名字的紋身像被火舌舔舐,突然滾起尖銳燙意。眼光飛掠過去,褪色的暈青痕跡倒映眸中,朱諾微微失神。


    過了一會,勉強調整狀態。


    她邊迴憶邊說道:“她是個巡警,生活隻局限在家和警局,還有負責開車巡察的街區……艾薇跟她的父親,唐納德警探住在一起。”


    片刻過後,路德維希又起聲。


    這迴是另一個啟發式的問題:


    “娛樂活動?”


    “艾薇喜歡在家讀書,偶爾會脫了警服去看我賽車。”


    朱諾猛然一僵,拇指指甲無意識地嵌進紋身,連微毫的疼痛也無力察覺,“難道弗萊是在那兒……”


    “弗萊參加的那一屆球賽,比賽時間是8月19日至29日,而艾薇死在31日晚上。”


    無需過多思量,他頭腦清醒,聲音通順,穩穩道,“在此期間,艾薇去看過你的比賽麽?”


    後腦脫離瓷磚表麵,朱諾讓自己的身體卷屈起來,一手握住電話,頭埋在膝間。


    “沒有,那時候她非常忙,我們很少見麵。”


    她悶聲說。手機外殼發燙,掌心頃刻間泛起汗濕的潮漬,她略一恍惚,很快便恢複常態,“卷宗裏也提到艾薇死前一段時期出警頻繁。當時負責辦案的警探認為,這樣的壓力是導致她吸食安非他命的直接原因。”


    通話那端,隻剩下按壓鍵盤的綿密響動。


    他應該是在整理線索、推敲判斷。


    路德維希:“他們或許是在艾薇某一次出警時相遇的。”


    “我也這麽認為。”


    朱諾唿出很短促的一口氣,有如一聲驀然消止的歎息,“但是出警記錄早就清除了。我們查不到那幾天艾薇的活動軌跡。”


    “但是我們可以查到球隊的活動軌跡。”


    路德維希講到這裏,語調沉澱下來,“……盡管還無法排除弗萊獨自行動的可能。”


    他沉吟半晌,又問:


    “還有別的線索麽?”


    視線投向垃圾桶下方的卷宗,朱諾按著額頭:


    “屍檢報告裏有一點很可疑。艾薇的體內監測到了精斑,受到起火焚燒影響,隻提取出不完整的dna序列。”


    她想了想,“據我所知,艾薇沒有固定男友,也不是會隨便一夜情的人。”


    路德維希:“你認為這段dna可能屬於……”


    “弗萊,或者他的同夥。喬治說過,弗萊沒有親手殺死艾薇。”


    隨著音節迸發,她的語速逐步減慢,一個微妙的停頓過後,卻又驟然加快,“我們有機會拿到弗萊的dna數據麽?他在鳳凰城被逮捕過,甚至作為嫌疑人出庭受審,警方應該保存了他的指紋和dna……”


    她說得太急,舌尖和唇隙都一陣震麻。


    “弗萊在鳳凰城被逮捕,在鳳凰城受審,是鳳凰城的警方提取了他的指紋和dna。”


    路德維希不置可否,“就算有足夠的權限查詢,也不能保證數據庫裏留下的是他本人的樣本。”


    朱諾狠狠抿起嘴角。因為太過用力,唇麵也擠出白痕。


    “……你說得對。”她不得不這樣答複。


    沉默突如其來,聲勢浩大。


    無聲的靜寂維持良久,漫長到朱諾幾乎記不起方才自己的語氣。


    “時間不早了。”


    路德維希終於開口,“你需要養足精神,才能在深入調查時保持思路清晰敏捷。”


    領會他話裏的敦促,朱諾眉頭微抖,雖不想帶著滿心謎團入眠,還是說:


    “……好,我現在去睡覺。”


    掛斷了電話,朱諾嚐試著舒展腰背,長時間閉合的骨縫嗝吱作響,有些撐不住身體,從脊椎一路酸軟到頸後。


    慢慢起身,她關燈出門。


    黑暗如同巨鯨砸擊下來,將空冷的浴室包入體內。


    房間裏浮著熱,轉眼撲上麵容。


    菲恩半躺在雙人床的右側,背靠床頭,一條腿曲立著。


    “我討論了一下案情……跟路德維希。”


    朱諾低聲咕噥著,光腳沾碰地麵,掀開毛毯坐到菲恩身邊。


    他太高,又隻在那一邊開了床頭燈,她完全浸入他身形輪廓的陰影裏,含混囫圇地繼續說:“他可能算是我的上司吧。特別年輕,好像跟檢察官一個年紀。沒準就是因為資曆不夠,才被派去鳳凰城做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腦袋向旁側傾斜,壓上他的肩線,將重量轉移給他。


    黑色長發撩到頰邊,他迴手探觸她的臉。力度細細淺淺,動作漫無目的,仿佛在撥弄眉眼間流動的光影。


    “你很累了,朱諾,摸起來像是跑了調的搖滾樂。”


    朱諾沒忍住,輕笑出聲來。


    很明顯,他的確是刻意想逗她開心。


    “我知道我應該早點休息……”


    掩飾不了語氣裏密集的煩鬱,她敲了敲自己突起的眉骨,嗓音有點沉悶的啞,“可是我睡不著。怎麽能睡得著?”


    菲恩“嗯”了一聲,表示理解。


    “我陪你醒著。”


    他試探地安撫,“不要急。”


    “明天有比賽麽?”朱諾轉而問。


    菲恩:“明天要去熟悉場地,不是很重要。”


    “我想到外麵走走,買點煙來抽。”


    她點點頭,說,“陪我一起麽?”


    菲恩偏過臉,咬肌繃緊了一瞬,下頜頂在她頭頂絨軟的發間,輕聲說:


    “我不能出去。”


    朱諾動了動嘴唇,還沒發聲,他已經解釋道:


    “為了保證賽程順利進行,在比賽期間,球隊必須集體行動。”


    他說得很慢,咬字相當清楚:“隊員們喜歡帶自己的啦啦隊長一起來紐約,也是因為這個……他們不被允許隨便出去玩,隻好在酒店房間裏‘找樂子’。”


    一個念頭瘋狂擠壓著大腦,朱諾抬頭轉向那雙潤澤的灰眼:


    “就連弗萊也出不去?”


    提及弗萊,菲恩的神色不太自在。


    “如果他要求脫離團隊,獨自行動,教練會同意放他離開。”


    他克製地陳述,“但弗萊不會提出要求。”


    朱諾:“為什麽?”


    “因為這條規矩是弗蘭克製定的——以前他擔任球隊隊長的時候。”


    他欲言又止,將瞳孔關在倏然閉合的眼簾裏,“而弗萊……”


    聲線失去平淡,也不太穩定。


    朱諾迴想著在菲尼克斯家宅目睹的一切,不由得說:“他和弗蘭克的關係很奇怪。”


    薄唇並著,他沒有馬上接口。


    過了半分鍾,才低低說:


    “弗蘭克對他做過一些事。一些……事。”


    話到句末,他也沒能找到最精準合適的形容詞。


    “……”


    他神情的躲閃推拒,讓朱諾很快懂得了隱藏的暗喻,“我明白了。”


    “弗萊從來沒有違抗過弗蘭克的命令。”


    菲恩臉色比以往都要白,不透明沒血色,半邊眉角一突一突地抽跳,聲音也斷斷續續,“弗蘭克讓他留下我的命,送我去紐約,所以他就照辦。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抬手覆上他僵直的後背,順著椎骨一節一節按壓過去。


    她的濕潤取代幹燥,溫熱驅走涼膩,菲恩垂著視線,隔過眼睫看見一蓬星幕閃爍。


    是她強烈的存在帶來的感官刺激,奇異地撫平情緒內的所有折痕。


    朱諾問他:


    “我該怎麽才能知道球隊在比賽期間的動向?”


    菲恩眼也不眨,馬上告訴她:“有活動日誌。”


    活動日誌是手寫的,字跡工整清晰,在電腦裏掃描存檔,不用放大也看得清。


    朱諾翻到弗萊參賽的年份,找準日期,認真往下查閱。


    前九日的記錄都與比賽進程有關,間雜著詳細的比分評估與戰術分析。


    直到最後一天,決賽結束後。


    8.29


    ……


    ……


    晚:


    夜店狂歡慶祝勝利,球隊卷入糾紛。


    四分衛弗萊.菲尼克斯遭到逮捕,關押一夜後釋放。


    視線觸及“遭到逮捕”的字眼,凝固不動。寫日誌的人筆鋒很直,字母的折角很尖利,隱約刺痛著眼球。


    朱諾啪地合上電腦扔到床腳,捂住嘭嘭振動的心髒。


    倘若推斷正確,弗萊就是在這一晚初次見到了艾薇。


    球隊卷入糾紛的會是哪一家夜店?


    朱諾沉思良久,打開橄欖球隊的主頁找到曆屆隊員名單,依次將他們的名字複製進社交網絡的搜索欄。


    這項工作冗贅無趣,她強忍著困意和眼前的幹澀模糊,在時任跑衛的主頁翻出一張照片。


    照片發布於8月29日,依稀可見狂歡的人群,彩色光球曖昧低垂,渲染了每一張單調麵孔。圖像邊緣,長條沙發露出一角,高仰的側臉屬於弗萊,被光晃成熒藍色,好像正在閉眼假寐。


    朱諾存下了這張照片。


    幾乎在躺迴枕邊的同一時刻,她就睡著了。


    翌日。


    白亮陽光下,一團遊移的影子將她逼醒,觸目所及是近在咫尺的一隻手,指節有著力感豐富的線條。


    菲恩側臥在一旁,正欲碰觸她睫毛頂端,不料撞見她惺忪的睡眼,驟然懸停在低空。


    朱諾揉了揉眼睛,抓起他的手腕送到唇邊,一記親吻如同鴨絨般輕柔,摩蹭他半張的掌心。


    “這迴你又聽到了什麽聲音?”


    他體味著她的吻,從皮膚上稀淡的粉色開始,逐漸紅到耳根。


    薄唇開合,想要說些什麽,可是被唐突的敲門聲打斷。


    門外是戴著墨鏡的布萊登,一步搶身進了屋,鼻梁下方展開促狹的笑容:


    “早上好,我的四分衛和小偵探,昨晚睡得怎麽樣?……睡在這裏是個動詞,你們明白的。”


    菲恩:“……”


    朱諾:“我們沒睡。”


    布萊登遺憾地攤開手,順便摘掉墨鏡,露出一雙神采奕奕的眼,整張臉的輪廓線條恢複完整,語氣輕快地道:“對了,今天有什麽安排?說來聽聽。”


    朱諾便給他看照片:


    “我們得先找出這家夜店,這是唯一的線索。”


    “噢,這不是‘沸點’麽。”


    隻掃了一眼,布萊登就麵露了然,陷入愉快的追憶,“他家有個火辣的調酒師,俄國偷渡過來的紅發妞,身上穿很多環,做.愛的時候能讓你爽到天上。”


    朱諾藏不住眼裏些微的驚異:“你認識?”


    布萊登眉飛色舞:


    “當然認識,知道嗎?有一次我和她在廁所裏……”


    “我是說,”


    朱諾不得不強調,“你認識這家夜店?”


    布萊登一怔。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全紐約的夜店我都認識——至少我離開紐約之前還在正常營業的那些。”


    說著轉變語氣,他拍了兩下朱諾的肩,意味深長道,“別擔心,菲恩不愛去夜店,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朱諾沒搭腔,沉靜地平視他,目光堅實筆直。


    脖子不自覺往後縮,布萊登嘴角翹起來,衝夜店的照片抬抬下巴:


    “要到那兒看看麽?”


    朱諾:“走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隻望她一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七穹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七穹燼並收藏我隻望她一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