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絕不算是夜店常規的營業時間,因而隻有一個招待無精打采地蜷在卡座裏,一邊撥弄酒杯裏的碎冰,一邊發音含混地說:


    “我是新來的,好幾年前的事兒可一點都沒聽說過。”


    他好像不太情願交談,隻給出一句迴答就懶洋洋伏倒下來,還把嘴唇緊緊並住。


    卡座旁邊就是舞池,上方吊有一顆燈球,現在還沒開啟,夜店裏光線的色調正常柔和。


    生冷的鐵灰色構成了裝潢基調,桌台跟腳下地麵一樣堅硬,仿佛是印了防滑紋的粗鋼。


    夜店招待分明抗拒與人繼續對話。朱諾的眉心皺陷下去,醞釀著正要開口,被布萊登攔下。


    “這幾年來,你們換過經理麽?”


    他姿態隨意地問著,將夾克掀開一邊,從貼身內袋抽出一卷捆得密實的鈔票,看上去沉甸甸的,落在金屬桌麵卻全無聲響。


    心下無聲地判定著數額,招待舔舔嘴唇,探手滑摸過去。朱諾伸出一條胳膊,撐到桌台上,恰好隔在他的手與鈔票之間。


    夜店招待隻好眯起眼睛,慢吞吞站直了身體:


    “我去給你們叫經理來。”


    紙鈔收進手裏,他扭頭就走。很快,舞池對麵傳來蹬踏樓梯的聲響。


    經理是個中年謝頂的男人,看起來文質彬彬,還離著數步之遙,已經開口恭順地說:


    “我們的營業時間是晚上七點到淩晨五點。”


    布萊登沒吭聲,等他來到麵前站定,才慢吞吞問道:


    “知道特裏斯坦議員麽?”


    “……”


    經理神態從容,目光穩定,“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們能在這片地方做些小生意,全虧了他。”


    布萊登歪頭,和對方視線相交,“他是我爸爸。”


    仿佛到此刻終於真正認出他來,經理審視的眼神明顯發生變化。


    “……布萊登?”


    經理感歎道,抬手按了一按他的肩,“你變化真大……有多少年沒見了?我聽說你爸爸送你去了軍校,封閉式訓練……”


    “就算是吧。”


    布萊登模糊帶過,轉而說,“有點急事,我必須得知道那次鳳凰城橄欖球隊在這兒發生了什麽。你能幫忙麽?”


    “說老實話,時間太久,我也記不太清了。”


    經理擅長察言觀色,也不多過問緣由,“好像是因為一件小事,雙方都喝醉了,隨便一句粗口就能讓他們廝打起來。有個我們的保安還被打瞎了一隻眼睛……”


    他囁嚅半晌,微張著嘴,再沒能漏出半個音。


    朱諾這時參與進對話,省略了不必要的客套寒暄,直接切入主題:“接警的是什麽樣的警員,你還記不記得?”


    經理迅速看她一眼,馬上迴答:“我當時在忙著安撫顧客,沒有和他們交涉太多。”


    他行為舉止自然,不露刻意端倪,看不出有所保留的痕跡。


    經理頭頂半禿的部分油亮泛光,在那上方高懸著的,是一個外露的攝像頭。


    “當時的監控還留著麽?”她問。


    經理啼笑皆非:


    “哪家夜店的監控會保存這麽多年?我們半年後清空一次記錄,很遺憾,徹底找不迴來了。”


    朱諾點點頭,嘴唇抿成一線,眼中是思量的神色。


    片刻之後又問:


    “剛才你說的,瞎了一隻眼的保安,他是不是全程都在場?”


    “是。他的眼睛被刺傷以後,場麵總算控製住了。好像警車把帶頭鬧事的拘走的時候,救護車還沒趕過來……”


    “對這個被拘捕的人,你還有印象麽?”


    見他沉吟半天也拎不出頭緒,朱諾隻好放棄追問。


    “……算了。”


    她轉而說道,“給我那個保安的地址和聯係方式吧。”


    朱諾步速太快,又格外沉默,布萊登剛跟經理閑聊了幾句,轉眼就找不見她的人影。推門出了夜店,好不容易從後麵追上她,布萊登已經有些出汗,喘著氣和她並肩而行:


    “事情過去太久,你確定他還能迴憶清楚?”


    朱諾沒有看他。


    “如果你也在一次鬥毆裏瞎了一隻眼。”


    她平淡地說,“你會不會一直記得?”


    “我一直記得。”


    遇事的保安粗聲惡氣,連捶了兩下大腿,憤懣又埋怨地嚷道,“一邊是學生,一邊是常客,老板讓我們勸架,我就衝過去想攔下帶頭鬧事的醉鬼……”


    他中等個頭,腰杆肥闊,坐下後雙腿分得很開,全身都可以窺見當年莽撞的粗魯。軟塌眼皮底下,他用一隻眼睛仔仔細細打量他們,另一隻渾濁不堪,仔細看進去似乎有液體流動,像是一碗黏濡腥淡的、被打散的雞蛋。


    他的語聲一直不停不歇,嘀嘀咕咕往下說:


    “……誰能想到那個婊.子養的混蛋把玻璃酒瓶砸碎,直接往我眼睛上紮。因為這個,他進去蹲了一天,後來有律師來聯係我,要給我一大筆錢,條件是不提起訴訟。”


    保安隨手掀起睡衣,撓了撓滾圓的肚子,皮膚鬆鬆垂疊,在手指揉搓下晃動著波紋,“有了那麽多錢,我下半輩子就不用工作了。”


    朱諾問他:


    “攻擊你的人長什麽樣?”


    他惡狠狠啐了一口:


    “金頭發綠眼睛,白得像個幽靈,看上去一副人渣的模樣。”


    朱諾調出手機裏弗萊的照片:


    “是不是這個人?”


    無需多加辨認,對方隻瞥了一眼,就咬緊了牙關。


    “就是他。”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朱諾想了一會:


    “警察帶走他的時候,你看見了麽?”


    保安嗤笑了一聲。


    “我就坐在門口,當然看見了。那個女警還迴車裏給我拿了包止血帶。”


    “女警?”


    手機屏幕上,弗萊的照片被艾薇所替代,“你看一下,是不是她?”


    多花了一會工夫辨認,對方最終點頭:“對。”


    朱諾收起手機,片刻也沒耽擱,立即告辭離開。


    走到門邊,一手撥開鏽蝕的門閂,她突然被人叫住。


    “你們為什麽要查這件事?”


    “當初打傷你的那個人,”


    她迴頭對他說,“他馬上就要在監獄裏待一輩子了。”


    布萊登正在門外抽煙。


    她要來一根,和他並排靠在牆頭,默不作聲地仰臉向天上望。


    “這一天……真有意思。”


    布萊登一掀嘴角,煙霧跟著語聲一起漏出來,“得到你想要的了?”


    他傾身幫她點煙。


    朱諾用力閉上眼,然後再睜開。眼球濕潤了一些,她咕噥著說:


    “算是吧。”


    布萊登把燒光的煙蒂吐在泥土裏:“接下來去哪兒?”


    朱諾猛吸兩口,煙絲焚燒的火光激亮了一下,緊接著再一下,模糊地映在瞳孔裏,如同陰雨天閃爍在霾霧背後的啟明星。


    “紐約警局。”她說。


    值班的警員聽過她的要求,露出一種欲言又止的複雜表情,像是在忍耐什麽。


    “還保存著,不過一直都是紙質文件,兩年前才啟用電子錄入。”斟酌了半晌才說,“你們想找拘留記錄,得拿著二級警探以上的警官親筆簽的條子,自己去檔案室裏翻。”


    進了檔案室,朱諾才理解了方才警員難以言喻的神色。


    她麵前是十餘個成行擺放的立櫃,每一個都直頂到天花板,文件夾和檔案袋堆積成山,塞滿肉眼可尋覓的所有空隙。


    布萊登的手一哆嗦,墨鏡掉到腳邊,摔斷了一條腿。


    光是看著眼前紙張的海洋,就仿佛已被抽幹全身力氣,他甚至沒能順利蹲下來撿起墨鏡。


    “沒有檢索表,順序早就亂了。”帶他們過來的女警官簡單直白,“祝你們好運。”


    她反扣上門,把布萊登和朱諾跟鋪天蓋地的檔案留在裏麵。


    “幹活兒吧。”


    與他麵麵相覷,朱諾先說,“累了就休息一會。”


    過了幾個小時,布萊登扶著腰去走廊接了通電話,迴來對朱諾遺憾道:


    “老頭子讓我到家裏去一趟,說是給我選中的學校,要讓我見見校長。”


    他抓了抓頭發,“在紐約的這幾天,我沒法拒絕他的要求。要是他發覺不對勁,剪了我的卡把我鎖進家裏,那就有點不太妙了……”


    朱諾抓著一個紙袋,眼神高深莫測。


    布萊登心有餘悸,撫了撫胸口,順便熨平衣領的一處褶皺:


    “相信我,他以前真的這麽幹過。”


    布萊登走後,朱諾歇了一歇,繼續依次察看檔案袋側麵的標簽。


    檢查過底端的三層,再往高了去,就超出了朱諾觸手可及的範圍。她墊著腳努力夠了幾次,身後悄無聲息橫來一隻手,越過她的頭頂輕巧地取下一摞文件。


    她迴頭,發覺菲恩擋住了絕大多數光線,而自己被困在他形成的陰影裏,難以脫身。


    “你怎麽來了?”她把文件接過來,“明天有比賽,你得養足精神。不然到時候沒力氣了怎麽辦?”


    “不會沒力氣的。”


    菲恩側了側身,撩開襯衫把腹肌展示給她,“我幫你一晚上,天亮了就去比賽。”


    朱諾簡略向他交代了要找的東西,兩人分頭行動,菲恩負責最上麵的兩層,而朱諾在她身高所及範圍裏繼續尋覓。


    一連數日,朱諾幾乎沒踏出檔案室半步,實在困得不行,就枕一疊文件席地而眠。布萊登和菲恩會送來食物和水,再把上一次的包裝袋帶走。女警官借了她一個取物用的三角梯,所以後來菲恩幾次想留下來陪她找,無一不被她趕迴酒店休息。所幸檔案室裏都是無關緊要的陳舊資料,很少有人來查閱,也就避免了受到打擾。


    檔案室四麵都是牆壁,很久以前開始,她就遺失了時間的概念。


    直到有一天,她曲起肘關節,將上身支撐在八號立櫃的第三層。


    隨手摘來一份檔案,確認外皮寫著“拘留記錄”,又看向標簽上記載的年份和日期。


    8月16日至8月31日。


    她渾身一個激靈,陡然栽倒下去,紙張脫手飛灑,窸窸窣窣散落一地。


    跪爬著收集全所有紙頁,她保持著跪坐的姿勢,迫切地伸手翻看。全身的血液燒到滾沸,流入指尖,雙手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熱度,明顯發著抖。


    飛快往下掃視,她口中低聲念:“八月二十九日羈押記錄……第三監室共兩人,罪名分別是鬥毆和偷竊……在押者:弗萊.菲尼克斯,還有……”


    “維克多.李。”


    這是一個大眾化的名字,發音時需要輕輕咬唇,再彈一下舌頭。諸如此類的名字單調普通,總能給人以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這迴卻不太一樣。


    朱諾確信自己與這個名字打過照麵——而且是在某一節犯罪學講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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