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薄霧茫白。


    透過潔淨車窗,可以看見街對麵靜立的公共墓園。


    劈劈拍拍的雨聲漸次響亮。穿黑衣的人們頭頂,黑色的傘麵鼓漲撐開,輪廓密集地擁擠在一起,像沉默而巨大的花簇。


    碑石被人們圍在中間,是素簡規整的長方形,跟陰雲一個顏色。


    上麵刻著這樣的字跡:


    正直與善良從不需要緣由


    永遠的


    湯姆.諾頓


    妻子阿曼達敬上


    最前方的黑裙女人走出傘的邊緣,雨幕幾乎在頃刻間將她籠罩。長發被打濕,黏在腮頰上,讓朱諾看不清她的神情。


    黑裙女人彎腰捧起濕潤的泥土,揚手灑蓋在棺木一角。


    駕駛席上,路德維希平視前方。曲折不均勻的水線滑下擋風玻璃,橫縱切斷了光影的軌跡。


    他的五官也明昧不一。嘴唇浸著光,雙眼卻埋在陰翳裏。


    “阿曼達是他的未婚妻,在紐約做法醫。”


    朱諾收迴視線,稍作停歇,看向後視鏡中路德維希的臉。


    “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檢察官的名字。”


    這樣普通的、符號化的一個名字,仿佛不帶任何特殊的含義和期許。


    “湯姆說過,他的名字沒有意義。”


    路德維希低聲說,“他認為自己先是個檢察官,然後才是湯姆.諾頓。”


    朱諾收緊下頜,示意自己正在聆聽。


    “他是兩年前來到鳳凰城的,跟我差不多時間。”


    路德維希告訴她,“所以我找上了他。”


    “現在他躺在這裏。”


    朱諾輕舔了兩下齒根。牙齦有一處破損,她嚐到腥鮮的血鏽味,“說不定再過段時間,你會參加我的葬禮。”


    這次,路德維希沒有說話。


    他在後視鏡裏與她對視,那雙眼眸無悲無喜,隻是沉甸甸地壓住她。


    “霍恩甚至沒有得到一場體麵的葬禮。”


    她並不試圖抽離目光,如同對峙一般倔強地望進他眼裏,堅持說,“不會有人給他鳴槍,目送他下葬,向他敬禮。”


    “因為他背棄了律法和人民。”


    與眼神的分量截然相反,路德維希的語聲非常輕盈,帶有一種齊整韻節,好像每一個錯落停頓都經過悉心推敲。


    他抿了抿唇角,“無論如何,他手裏的槍是警察的槍。”


    “律法沒能製裁菲尼克斯,人民在陪審團裏投出無罪的一票。”


    相比之下,朱諾的話更像直接是從心底崩彈出來,“弗蘭克從沒出庭受審,弗萊每次都能輕鬆脫罪,甚至不需要社區服務——這一次,弗萊又活了下來,上帝保佑他。”


    她幾乎抑製不住話裏濃張的情緒:“我看了報道,霍恩隻粗略檢查過他的唿吸和心跳,就立刻轉頭去送那兩個女孩迴家了。”


    “救護人員趕到現場的時候,幾乎已經探測不到弗萊的脈搏。”


    路德維希解釋說,“沒人想到他還能撐過來。”


    “沒人想到。”朱諾重複道。


    路德維希緘口不語。


    街對麵的墓園裏,棺木封上最後一捧土。


    寥寥幾人散去了,隻有阿曼達還佇立在原地,雙手用力相絞,突出的骨節失去血色。


    路德維希偏頭看著遠處的黑裙女人,許久過後突然開口:


    “我和檢察官一直堅信,起訴接連失敗,是因為缺乏必要的證據。”


    裹在手套裏的長指拳曲了一個瞬間,然後很快鬆弛下來,“現在我很清楚,隻要還在這座城市,就不會有希望。”


    朱諾聽出他話裏另一層隱義。


    “你打算怎麽做?”她幾經思慮,還是忍不住問。


    “我有一個想法。”


    他忽然轉過臉來,“但我需要你的幫助。”


    稀淡的日光底下,他一雙藍眼睛筆直鋒利。


    之後的幾分鍾內,路德維希講了很多,可朱諾一言未發。


    她降下車窗,點火抽煙。


    霧氣攀升,從窗隙間滑走,煙卷越燃越短。


    朱諾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鳳凰城的另一端,菲恩也點了一下頭,重而堅定地。


    櫃台邊的店員笑容可掬,在反複確認過尺寸後,替他包起兩枚戒指。


    “新婚快樂,皮爾斯先生。”送他到玻璃轉門,店員把戒指遞進他手裏。紙袋包裝精致,隻有巴掌大小,勒口的花結找不見一絲多餘褶皺。


    菲恩將紙袋握緊,模糊地感覺出紅絨硬盒的形狀。


    “謝謝你。”


    走入雨裏,他沒帶傘,便把紙袋掩進外套。


    碰巧接到朱諾的電話。


    “什麽時候迴來?我正在去公寓的路上。”她說,“有件事想告訴你。”


    “我也是。”菲恩在路邊找到自己的車,“待會兒見。”


    朱諾來得遲了一點,進門時渾身都冒著水汽。


    她匆忙脫下洇濕的衣服,赤.裸身體將濕衣塞進洗衣機,再接過他拿來的浴巾擦拭幹淨。


    “你也有事對我說?”吹風機調到低檔位,轟隆聲輕細綿長,被她的聲音輕易蓋過。


    朱諾靠坐在地毯上,軟榻的絨毛覆及腳麵。


    “我買到了這個。”


    在她斜上方,菲恩打開絨盒,俯身向她攤手,“用了一半獎金。剩下的一半留給你,要是你想給家裏添置什麽東西……”


    掌心的戒指熒亮,閃動晶光。


    朱諾放下了吹風機,仰臉看他。


    緊接著,左手被人執高,銀環還帶著他的體溫,滑到指根圈牢。


    “我們總會搬走的,菲恩。”


    她說,“現在添置家具還太早了。”


    菲恩默不作聲,悄然用餘光掃視自己空闊的公寓,不知想到什麽,將她的手抓緊了一些。


    指腹勾纏指縫,沿著肌膚的紋理摩挲著。


    朱諾問他:


    “等一切結束以後,你想住在什麽地方?”


    菲恩不暇思索,迴答說:“我想住在有你的地方。”


    朱諾很快笑了一下,把左手抽出他掌心,繃直了放到眼前仔細地打量。


    她還不太適應手指間多了一枚惹眼的小配飾。


    “有了這個,我們必須得在一起了。”她輕聲說。瞳孔忽明忽暗,倒映戒指折反的一點光。


    婚姻有很多種複雜的解釋,然而在初始之時,象征的隻不過是餘下一生都長久地陪伴彼此。


    對朱諾而言,這意味著跟他一起做早餐,開慢車,被他親密地碰觸,用一些新奇的詞匯來形容。


    她想,她並不反感這個可以明確預見的未來。


    那麽就是他了。


    應該就是他了。


    菲恩略一猶豫。


    “你喜歡這個樣式麽?”


    他謹慎地問,“我挑了很久。”


    “我很喜歡。”


    朱諾伸手轉了轉圓環,冷銀光滑的表麵自始至終貼著皮膚,“尺寸也很合適。”


    她扭過身去,直麵向他。


    兩個精巧的絨盒就並列放在他膝頭。


    其中一個掀開了蓋子,不平穩地向後傾斜。


    朱諾摸索過去,打開旁邊的一個。


    躺在裏麵的戒指鑽光稍顯黯淡,但比她的那枚要大上一圈。


    她把戒指取來,另一隻手撫摸他手背上圓潤賁起的血管,終於輕輕托起無名指,套到底端。


    皮膚被戒指禁錮的感受很舒服。菲恩眯了眯眼,一段輕快的旋律在耳中流淌,應和著心跳的鼓點,一下緊挨一下,敲叩到指尖都在戰栗。


    她觸碰他的手,兩枚指環擦撞出脆響,是新鮮蜂蜜一樣的氣味。


    菲恩很珍惜這樣的感覺,連唿吸也放緩了。


    朱諾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仰麵枕到他腿側,頸項摩擦沙發墊邊緣,氤氳著細膩的汗意。


    “ncaa聯賽快要開始了。”


    她突然問,“你下周會去紐約,對麽?”


    菲恩聞聲一滯,霎時間抬了抬眼睫。頰骨絨密的陰影跟著抖閃一下。


    “……還沒有最終決定。”


    他低低道,“這次想要出去,必須得到弗蘭克的批準。過了今年,我就能知道媽媽下葬的地方了……要是他不同意我離開鳳凰城,我就哪兒也去不了。”


    “啦啦隊員的職責之一,是陪橄欖球隊去紐約比賽。”


    朱諾側著臉,眸光傾斜,迅速擦過他的麵孔,“還記得麽?你是我的隊長,可以讓我做任何事。”


    “我記得。我當時說的是,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


    他想了想,問,“你想去紐約?”


    朱諾:“嗯。”


    菲恩又問,這一迴聲音生澀:


    “和那些事有關?”


    他無需刻意說明,朱諾便懂得了他含糊的指代。


    “對。”


    她補充道,“和我在鎮上告訴你的那些事有關。”


    不待他給出進一步的反應,她已經繼續道:


    “你記得艾薇麽?我跟你提起過她。……喬治曾經告訴我,弗萊承認自己與她的謀殺有牽連。艾薇死在紐約,如果我能證實這宗謀殺,案件就會被當做跨州罪行,交由聯邦法庭審理——而不是鳳凰城的地區法庭。”


    她稍加喘息,濡熱手心按上他堅硬的膝骨。


    “隻有這樣,才能得到脫離菲尼克斯勢力範圍的機會。”


    菲恩低斂雙目,半晌過後方才出聲,近乎於呢噥:


    “能行麽?”


    手背擋住眼睛,朱諾暗自搖了搖頭。


    “我不確定……不過總要試一試才能知道。”


    “好。”


    他便說,“我總是要陪著你的。”


    第二天,菲恩再度迴到菲尼克斯家。


    朱諾依然在他身邊。


    迎接他們的是弗蘭克,也隻有弗蘭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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