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降臨。


    遠近的山都籠罩於一片暮靄之中,在天際勾勒出深深淺淺的弧線。


    景是美的,隻可惜無心賞景。


    慕容烈一路疾馳,終於於子時之前趕到了青雲山下。夜鴉叫得聒躁,樹影重重,像埋伏了數不清的妖孽在陰暗處。


    “慕容公子。”


    清脆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他一向警惕,武功卓絕,卻沒有聽到對方的腳步聲,他心中頓時警惕起來,迅速轉身,借著明亮的月光,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這是一個麵容削瘦的婦人,看上去約有四十多歲的樣子,發髻上攢著一枚墨玉發簪,穿著黑色的長袍,腰上束著寬寬的朱紅色腰帶,係著著一枚朱紅色佩飾。和傳說中裝扮豔麗的魔宮之人相比,相距太遠。


    “輕歌夫人正在等您,請隨我來。”


    婦人向他頷首微笑,轉身往山中小道走去。


    “這位……大嬸……”


    慕容烈都找不到合適的稱唿,一聲出來,婦人掩唇就笑。


    “慕容公子不必緊張,輕歌夫人與我是結拜姐妹,我叫詠荷,你叫我一聲姨娘也是行的。”


    慕容烈擰了擰眉,這可是自來熟了,這麽多年未曾相見,今日要認子,也太過輕率了些吧!


    似是感覺到他的不悅,婦人斂了笑意,扭頭看向他,沉吟了一會兒,小聲說道:“不是夫人不認你,而是無法相認,她被困在此山中已有二十多載,若非得知你蒙難,不會讓我出去找你。”


    “因何被困?”慕容烈盯著她的眼睛,沉聲發問。


    “你見了便知。”


    “詠荷姨娘。”


    他念了一聲,那婦人又扭頭看了他一眼,麵上重現笑意,步子更快了。


    山路越走越窄,漸漸的,月光已然無法透進,他的手放到了腰上,握住了劍柄。他來這裏,本就是冒險,可事已至此,為找到小島,找到舒舒,他什麽險都願意冒。


    “你不要緊張,我和輕歌真的不會害你。”


    詠荷姨娘又扭頭看他一眼,輕聲安慰。


    他緊抿著唇角,一言不發。詠荷姨娘輕歎一聲,小聲說道:“世事難料,那時候,又怎會想到今日還能相見,都以為她熬不過這二十載了,她雖呆在山洞之中,每年卻會讓我出山,探聽你的消息,知道你有了真心相愛的女子,她很安慰,隻是,你這心上人,這卻和她一樣,不能融於這世間。”


    “你是何意?”慕容烈心中一緊,大步邁上前去,一掌摁住了詠荷姨娘的肩。


    “輕歌夫人,也來自異時空,和你的心上人一樣,她的結局,就是迴不去,不能見陽光,一輩子困於這山中。”詠荷姨娘抬眼看他,一臉悲憫。


    “三十年前她來到這世間,後來和宮主相遇,二人相惜相愛,可惜名門正派不容我們魔宮,宮主去世之後,她被皇後救下,帶迴皇宮,生下了你,可她失去宮主庇護,無法再見這世間的陽光,隻能躲進山中,等你長大,等待死去。”


    “可舒舒好得很。”慕容烈緊鎖起眉,冷冷地迴擊,“你休要編些謊言來蒙騙我。”


    “見了你就懂了。”


    詠荷姨娘搖搖頭,拂開他的手,加快了步子。山林靜寂,偶有小獸掠過,分明伸手不見五指,路又崎嶇難走,可這詠荷姨娘卻步子敏捷,如履平地,總和慕容烈隔著三步的距離,若非是走慣這山路,便是輕功了得的人物。


    約莫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慕容烈沿途記了路,越過了幾條溪,又鑽進了幾個山洞,詠荷姨娘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姐姐,我們迴來了。”


    她撿起一枚石關不,輕輕叩響了一塊石壁,片刻之後,石壁緩緩打開,露出一個黑洞洞的門,像一個張大的獸嘴,等著人進去之後,一口咬下,咬掉人的腦袋。


    慕容烈站著沒動,那洞口處卻隱隱出現了一道纖細的身影。


    瘦得可怕!


    慕容烈拿出火折子,剛要打燃,那人就發出了一聲柔弱似輕風的聲音。


    “烈兒,不要。”


    “輕歌不能感覺到一點熱量,否則她會很難受。”


    詠荷按下他的手,他看著洞口,那女人慢慢地走近了,削尖的下巴,烏黑的大眼睛,還有如黑緞般的長發,說實話,在他想像中,魔宮的女主,應該是張揚熱烈的,怎麽會像一個風箏一樣,似乎是風一來,就能把她吹走?


    “烈兒,原來你這麽高了!”


    她仰頭看著他,唇角含笑。


    “她說,你來自那裏!”慕容烈麵無表情地看著她,這個自稱是他母親的人。


    “是,如果沒錯,你的心上人舒舒,也來自那裏……如果她和你說過,一定知道有飛機,有電視,還有短袖的連衣裙,對不對?”


    她輕笑著,若不是這樣瘦,這笑聲一定開朗活潑。


    “你是怎麽來的?”慕容烈卻退了一步,顏千夏不止對他一人說過,也對池映梓,對年錦,對秋歌,對千機,甚至對魏子和順福都說過,所以這叫輕歌的女人知道,並不稀奇。


    “若我知道,便不會留在這裏了,阿朗死了,我很想迴去。”輕歌看著他,幽幽輕歎,“自他死後一年,我便承受不起一點熱量,先是陽光,後來是燭光,每每有一點熱量到了我的身上,我便如同被架到了烈火之上一樣,五髒六腑都灼燒難耐,隻好和詠荷一起藏進了這裏,一過就是這麽多年了,我還未死,還能見你一麵,這真是奇跡。”


    “我不信,她很好。” 慕容烈搖頭,語氣更冷。


    輕歌微微一笑,走過來,伸手撫住了他的臉頰,卻被他臉上的溫度燙得連忙縮迴了手,盯著指尖看了半晌,才苦笑著說道:


    “我也想知道為什麽,可是我不能露麵,江湖中人很忌諱魔宮,有些人還記得我的樣子,我不想再給詠荷她們惹麻煩,她們陪我隱於此處,我已是欠她們良多。”


    “姐姐,我們曾經盟誓,要同生共死,你怎能說欠我們?”


    詠荷上前來,輕握住她的手,小聲說道:


    “你帶著我們姐妹,逃出青樓惡人的魔掌,又得宮主庇佑,得到了自由和尊重,讓我們知道這世界上還有自由的生活,還能挺起腰來說話,不用給人下跪,這是你給我們的,所以,不管你在哪裏,我和七巧都會陪著你。”


    尊重和自由,這是顏千夏一直追尋的。


    慕容烈緊盯著輕歌,低聲問道:“你知道咖啡貓嗎?”


    顏千夏曾趴在他懷裏,一同看小白貓打架的時候,說她最喜歡一隻叫咖啡貓的貓咪,這事,她說隻告訴他一人,當成給他的福利。


    “嗬,一定是你的心上人說的,又肥又可愛的咖啡貓,對,我也喜歡咖啡貓,我很想見見她啊,我來這裏三十多年了,她才來三年而已,獨在異世的那種滋味,隻怕隻有我和她知道了。”


    “就算你也是那個時空來的……也不能說明你就是我的母親。”慕容烈勉強說了一句,輕歌就笑了起來。


    “嗯,那我還說個秘密吧,就算是你的妃嬪們,也不見得發現過,發現了,也不會告訴訴我吧?”她走過來,勾手,讓他低頭。


    慕容烈聽她說了句話,頓時尷尬莫名。


    他可以肯定,這叫輕歌的,和他的年舒舒,就是一路人!全都這樣……口無遮攔!


    “我什麽時候可以見見媳婦?聽說她很有些本事,還有兩條小龍,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迴去看看的,我的父母,今年也應該有八十左右了,可憐的老人,莫名其妙就失去了女兒。”輕歌歎了半天的氣,小聲說道。


    “她不在,被人捉到了茴羌族的小島上,我今日來,是想從你這裏得到小島的地圖。”


    “魔宮都毀了,哪裏會有地圖?不過這茴羌族我倒是聽過,島上的女人都美極了,你父皇當年也寵幸過一個,隻是那女人性子比我還烈,我骨頭軟,知道有你之後,舍不得打下去,給你父皇生了下來,她倒是親手把自己的臉給毀了,他從此也就放棄了那女人,讓她自生自滅去了,哦,我記得那女人是很愛穿紅衣的。”


    輕歌搖頭,前半截話讓慕容烈失望至極,後半句又讓他陡然提起精神。


    還記得麽,來自暮穀的紅衣聖女,自見到池映梓起,便十分興奮!


    紅衣聖女是當年的族中女主人,那她一定知道小島在何處!慕容烈抱了拳,給她行了個禮,轉身就要走。


    “烈兒,你這就要走?”


    輕歌追了幾步,在月光投下地方,收迴了腳步。


    “我要去救她……若她能迴來,讓她想辦法送你迴那邊吧。”慕容烈扭頭看她一眼,低聲說道。


    他由母妃親手撫養,和這叫輕歌的婦人,一絲感情都沒有,實在難以再呆下去。


    “慕容公子,請留步。”詠荷姨娘喚住他,從輕歌手裏接過了一件東西,追上了他,拉起他的手,把那東西拍到他的掌心,小聲說道:“哪個當娘的不想親自照顧好孩子,你被奪走之後,她已經無法忍耐一點熱度,她若繼續留在宮中,下場比那個女人還要慘,留著一條命,好歹也能再見,你多體諒些吧,這是她親手為你做的,拿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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