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刀這會兒給他攤牌了,他說:“我們在等西夏使者。哼,大王早就發現葛天師的使者經常往來於西夏與西域之間,傳遞南朝跟西夏打仗的情形和別的消息。這一次,我們要先知道消息。因為,大王發覺苗頭不對了。”張小虎再一次吃驚了,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想過人的心計竟會這樣複雜。康大刀說大王讓你來,那真是瞧得起你呢,兄弟,你的箭法我們都聽說了,一箭就射死南朝的將軍,大王說你很有本事,不亞於你老爹活著的時候。今天晚上,咱們還要靠你的箭法呢——西夏的使者全是截刀派的高手,幸虧人少,往來於這一片的,隻有十六名,現在三名留在葛天師身邊,隻剩下十三人,可是——他們都很厲害。

    張小虎想起了一件事,說他們的確很厲害。上一迴在北山,他們十六個人一會兒工夫殺了五千匹馬近百號人,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康大刀說對啊,因此咱們就要出其不意,突然發難。你最好接二連三接七連八地射死他媽的十一二個,咱們隻留三四個活口,就能問明白了。

    張小虎咽了口唾沫,慢慢地說,我盡力。康大刀臉上升起躍躍欲試的神色,說小虎兄弟,你要知道,在西域,沒有比大王更大方的人了,他獎賞起你來,會讓你一下子變成財主。你,一定要盡力。張小虎說,我,一定。

    康大刀又說:“你,一定要盡力。”他們再不說話,耐心地等待。

    張小虎裹緊了衣服,側身躺下,頭枕著刀。弓箭是早就放在身邊了,他保證能在眨眼之間取箭上弦放箭殺人。

    他看著天。夏夜的天空群星璀璨,一道河漢貫穿南北。他看到了西北方向的一顆星星分外明亮,記得爹跟他說過,那叫做天狼星。“天狼星最亮的時候,就要發生戰爭。那可不是幾十人幾百人打,那是幾萬人幾十萬人打,兩個國家,出動千軍萬馬,成年地打仗。”而現在,天狼星已經很亮了。他看著天狼星,真想飛起來上去看一看,那上麵到底有什麽,為什麽隻要它亮起來,人,就要打仗呢?他不知道怎麽就想到了南朝的公主,從前一直小看她,其實她真的很有本事呢。

    該他盡力的時候果然來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先是聽到了聲音,接著一隊人馬模模糊糊的影子進入視野。兩裏、一裏,三百步、二百步,有些看得清楚了。張小虎暗暗地數著人數,果然是十三個。他忽然就覺得他們很可笑,他們正在走向死亡,然而自己卻不知道,還在或者情願或者不情願地奔波著。現在,他們已經進入了一百步的箭程之內,張小虎搭上箭,隻要一鬆手,有個人就得栽下馬去,從此結束奔波的生涯。

    十三個人不太有精神,馬也蔫頭搭腦的,好象很疲憊。康大刀及一百伏兵已經準備好了,隻要張小虎放箭射死一些,他們就馬上衝出去。千萬不能讓這些西夏截刀派的高手反應過來,因為,截刀派的高手,十個人足以殺盡一個百人隊。

    弓已拉成滿月,張小虎卻忽然發起抖來。他不知怎麽就想起了當初在老風口胡楊林,他的老爹張奎被人暗算的事。他瞄準的那個人,戴著大沿帽,留著一部大胡子,似乎變成了張奎。張小虎的心揪緊了,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就喊了出來:“快跑,有伏兵!”

    他被自己的的話嚇了一跳,一時忘了身處何地。康大刀罵了起來:“你這畜牲東西!”他當然還想再罵,可是卻沒有時間,他跳了出去。他的一百名武士也跟著跳出去,他們來不及上馬,他們要趕在西夏人掉頭之前把他們兜住。他們知道將要付出慘重的代價,但如果他們無功而返,西北王要他們拿出的代價,一樣不會小。他們衝上去了,拔刀,呐喊,並沒有忘記,自己是裝作一夥馬賊的。

    西夏截刀派的十三名武士突然散開,策馬向四野奔逃。他們剛開始並不知道來了多少人,來的是誰,選擇這樣的方式向四野分散,應該是最有效的方法。

    但他們很快就發現來的隻是一夥百十人組成的馬賊。他們中有人沉聲指揮,然後都策馬返迴,反而把康大刀的人圍住。西夏人亮出刀來,夜色中刀光閃閃,兩股人馬交上了鋒。截刀派的刀法果然很厲害,加上他們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幾乎刀刀見血,轉眼間康大刀的百人隊已經有二十幾人被殺。而十三名西夏人,居然沒有一名從馬上掉下去。

    張小虎懵懵懂懂站了起來,他喃喃問自己:“我幹了什麽?我幹了什麽?”

    刀風咻咻作響,夾雜著嘶唿與慘叫。戰鬥很激烈,夜色似乎有些退了,然而冒出的血看來還是黑色的,隻有唿吸與氣味,比白天更要濃烈。張小虎好象魘在一個惡夢中,他用盡力氣,好象緩過氣來,大聲唿喊:“不要打啦!”

    一名西夏人催馬向他馳來,刀的光華有星星的影子飛舞,象流螢一般。張小虎幾乎要哭出來,說:“不要過來!”

    那人來的更快了,他貼在馬背上,身子前探,刀拖在身後,隻要衝到張小虎身前五步,順勢一刀,馬的速度加上刀的速度,剛好就能砍下他的腦袋來。

    西夏人壓得很低,但畢竟露出了咽喉。張小虎說:“我不想殺你!”然後手一鬆,發出一箭。他知道那人可能根本沒有聽懂他說了什麽,就從馬上滾了下去。嚓的一聲,他的刀擦在戈壁上的砂礫上,濺出點點火星,而後,戰馬驚嘶,人立起來,一刹那如同一尊巨大的雕塑般擋住了張小虎的視野。

    張小虎從馬肚子底下打了個滾站起來,又有一名西夏人催馬殺到。張小虎說:“我不想殺你!”狼牙箭射了出去。後來便不是人家向他衝來,他反而向人家衝去,他搶上了一匹好馬,每一箭,就有一名西夏人掉落馬下。他忘了他已經發出多少箭,隻是取箭上弦,拉弓放箭。康大刀喊了起來:“夠啦,小虎兄弟,夠啦,不要再殺了!”

    張小虎如獲大赦,全身的骨頭散了架似的酸痛。還剩下兩名西夏人了,被西北王部六十多人圍住,有兄弟拉過絆馬索來,兩匹馬相繼倒地,馬上的人被大夥死死按住了。

    康大刀使勁抓住張小虎的肩膀使勁搖晃:“好兄弟,你好樣的,你好樣的!”張小虎似從惡夢中剛剛醒來,他說,我不想殺人。康大刀哈哈大笑,說你他媽的不想殺人,是的,你不想殺人,可你殺的不少。你射死了十名西夏人!

    張小虎說他們想殺我,我才殺他們。康大刀說不錯不錯,你不想殺他們,他們就想殺你。兄弟,你的箭太厲害了,你,好厲害。我去問話,你休息一會。

    地上躺了四五十具屍體,而天色依然未亮,空氣中的血腥味讓黎明來得特別慢似的。兩名西夏截刀派的幸存者被強按著跪在地上,康大刀慢慢走到了他們麵前。

    “你們,是西北王的手下?”一名胳膊被砍掉一隻的西夏人問。他痛得直發抖,但說起話來,竟然一點也沒打磕。

    康大刀很佩服這樣的硬漢子,但他笑了,說什麽西北王,我們是金銀珠寶漂亮女人的手下,我們的小名叫強盜,大名叫土匪。你有什麽值錢的東西,趕快拿出來,沒有值錢的東西,那就把命拿出來。

    那斷臂西夏人說你們不必假裝,你們都是西北王的手下,小馬賊沒有你們這麽不怕死的。那個箭法特別好的,他叫什麽名字?

    康大刀想了想,說還是告訴你們吧,他叫張小虎。你們不認得他?在富拉山南坡上,射死南朝將軍滿多的,就是他。他老爹叫張奎,外號一箭定天山。來,小虎兄弟,讓他們看看你。

    兩名弟兄把張小虎連扶加推帶了過來。兩名西夏人一齊望著他,露出驚奇的目光。“你去西夏,陛下一定封你做大將軍。”沒斷胳膊的那個說。

    張小虎搖了搖頭,說,你們說了吧。我讓他們不殺你們。

    兩名西夏人都問:“說什麽?”

    康大刀饒有興味地笑著,他說你們既然不知道要說什麽,那麽幹脆殺了你們好了。張小虎就後悔自己剛才的話,因為跟康大刀的話連起來聽,跟唱雙簧似的。

    那斷胳膊的西夏人說我知道了,你們想知道我們西夏跟南朝的戰事對吧?他的聲音忽然冷了起來:“你們敢知道嗎?我現在隻想知道,你們是不是西北王的手下?”

    他倒很有氣勢。天色已經朦朦放亮,光線透著鴨蛋青的顏色,風很清涼,這樣的時候,人要麽喜歡縮著脖子,要麽喜歡活動一下筋骨。

    康大刀一拳打出,那人鼻子嘴巴都出了血。康大刀晃了一下脖子,骨節咯咯響了幾下,他問另一個人:“你知道要說什麽嗎?”

    那人白了他一眼,看著別處。康大刀笑了起來,笑得很誇張,兩個肩膀都跟著晃,他在笑聲中忽然出刀了,刀光一閃,那西夏人的右耳朵被割下來,頓時血流滿了半邊臉,灌進脖子裏。那西夏人說:“刀法不壞。爺要是皺一皺眉頭,爺是你兒子。”

    康大刀瞪起眼來,然而緊接著又笑了,他對身邊一個兄弟說:“你們信不信,我能一刀下去把這家夥劁了,卻不割壞他的褲子。”兄弟們都驚奇了,康大刀的刀法的確不錯,但說到這樣神奇,恐怕也不能吧?他們已經死了好幾十名兄弟,對這兩個西夏人本來就痛恨之極了,都帶著惡意說,大哥,這恐怕辦不到吧?

    康大刀哈哈大笑,說辦得到。兄弟們都跟他抬杠,說根本不可能,不傷褲子就能劁了他?一名兄弟說這功夫太玄了,當年的靳若同也辦不到呢。靳若同當年是西北王手下的有名的刀手,那年在胡楊林,和張奎一起死於柳知愁、花解語之手。他活著的時候,曾經狠狠地教訓過康大刀。弟兄們全都靜下來,看著說漏嘴的這名兄弟。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他吐了吐舌頭,低下了頭。

    康大刀卻沒有在乎似的,拍一拍他的肩膀,說沒事的兄弟,靳若同的刀法真的比我好,唉,可問題就出在他不愛動腦子上,他要是愛動腦子,怎麽會死在病公子、紫妖姬手裏?他的迎風一刀斬,那是刀法中的絕招。可惜,失傳了。

    病公子、紫妖姬是柳知愁與花解語的外號。張小虎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聽到他們的名字,這迴聽到,大家還是把他們兩個的名字連在一起。張小虎心口針紮似的一疼,冷冷地說:“康大刀,你哪兒那麽多廢話?你要不傷褲子就劁了他,怎麽還不動手啊?”他忽然想激怒康大刀,假裝鬥毆把他給殺了,這樣,等會兒逃跑時就更容易一些。

    康大刀卻沒有生氣,他嘿嘿笑著說,兄弟,你看老哥的。我十五歲就劁豬,要不是後來犯了事逃到西域投奔了但大哥,到現在還操持這營生呢。他拔出刀來,把刀彈得當當作響。兩名西夏人的臉色已經開始變了,除了激憤,還有恐懼。康大刀壞壞地笑著,忽然說:“兄弟們,你們怎麽就沒有想到,先脫了他的褲子,不就行了?”

    弟兄們恍然大悟,然後哈哈大笑,有人動手扯兩名西夏的褲子。就在這鬧哄之中,忽然有一個人冷冷地說:“無聊!”

    這聲音透著一種特別的寒冷,大夥兒不由自主全打了個哆嗦,然後,一起迴頭。

    兩個人站在那裏。他們背對著東方,身形蓋住了新起的曙光,映出兩個剪影,是一男一女,身後兩匹馬半隱在天色裏,看來有些蕭索又有些冷清。

    張小虎全身都緊了,是柳知愁與花解語來了!

    康大刀並不認識他們兩個,等看清了隻有兩個人,怒氣跟膽子一起暴發:“你們是誰?來找死嗎?”

    柳知愁淡淡地笑了笑,看不清他的笑容,隻能感覺他似乎是笑了一笑。他說你不認識我們?你剛才還提到我們的名字,我們就是病公子與紫妖姬。

    康大刀吸了一口冷氣,所有的弟兄們都吸了一口冷氣。然而康大刀接著又笑了,他揮了下手,十幾名弟兄衝了上去。

    張小虎知道,他們完了。

    沒有任何刀劍相擊的聲音響起,隻看到突然的亮光閃了幾閃。那些兄弟越過了兩人,然後,都撲倒在地上,有的人倒地後又抽了幾下,有的人幹脆沒有任何聲音。從活人變為死人,中間隻是一刹那的事。

    其餘的人沒敢衝上去,但人人握緊了刀柄。康大刀睜大了眼睛,他不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的劍法。

    柳知愁慢慢走了上來。康大刀他們就慢慢退了幾步,這後退是不由自主的,好象柳知愁身上有一股無形的殺氣,壓得他們不得不退。花解語跟了上來。

    張小虎說:“你,你們,好嗎?”連他自己都聽出自己的聲音有些苦澀,象剛打扭的黃瓜。花解語說,小虎,我們來接你。張小虎有些意外:“接我?接到哪裏去?”

    花解語向東方指了一指。地平線上,有一群人的剪影,暗紅色的朝霞把他們襯得很生動。忽然有人喊了起來:“張小虎,你在嗎?”

    那是倪可兒!張小虎覺得一股熱辣之氣衝上了鼻咽,他眨了眨眼睛,抑迴要湧出眼眶的淚水。再睜開眼睛時,地平線上陡地冒出一道太陽的邊緣,忽然間便成了一個大圓球,仿佛有誰在底下吹氣似的。太陽越過人們的頭頂,人們在那一刻顯得很小,但肩並著肩,執著地排成地平線上最獨特的峰嶺。而大地,已經染上了一層桔黃色,仿佛金子又鋪滿了前程。

    張小虎說:“柳知愁,你放了他們,好嗎?”柳知愁有些奇怪,問為什麽?張小虎說:“就因為,我也放過了你。”柳知愁全身微微一震,象是後背給毛毛蟲蜇了一下,想跳起來,又不敢亂動似的。他側過頭看了看花解語,花解語說好,聽小虎的。小虎,我們快些走,南朝公主在等我們。張小虎問:阿依明呢,她沒來嗎?花解語笑了笑,說她已經迴麥琪塞城去了。怎麽,你很想她嗎?張小虎說不,我很想你。花解語低低地啊了一聲,說小虎,你不要記得那些事了,你最好完全忘了那些事,你聽清了嗎?她說的話聲音很小,可還是驚動了懷中的孩子,哇的一聲,那孩子哭起來,聲音很嘹亮,嚇得兩隻小鳥從刺蓬棵子裏鑽出來,隨著他的哭聲直入雲霄,一邊叫著:“阿依恰!阿依恰!”

    張小虎一下子覺得充滿了希望,畢竟,自己跟她有了一個孩子。他很想看看這個孩子,卻又害怕看見。

    他默默地從幹河子裏牽出馬,就在他準備上馬的時候,康大刀說:“張小虎,你真的要走嗎?大王很看重你!”

    張小虎略略停了一下,但還是上了馬。他頭也不迴地說:“康大刀,那兩個西夏人,你們放了吧。他們死也不肯說,已經說明他們帶給葛天師的消息很壞很壞,你們不如早些告訴西北王:他喜歡賭,那不如賭錢去,在用別的的命當賭注,注定他賭不贏的!”

    得得得,三匹馬一起去了,扔下康大刀和他的兄弟。好半天康大刀才罵:“他媽的,他在說什麽呢?”

    那斷了胳膊的西夏人忽然歎了口氣,說:“難怪天師說他很聰明,他果然很聰明。你們帶我們去見葛天師吧,一個月之前,我們西夏變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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