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所有的人都早早準備好了,大夥兒似乎很緊張,而又很興奮。肖野樵、張小虎更是幾乎沉不住氣,天還沒亮,就在岩石後藏好,等待葛天師所說的好戲上演。

    他們麵向南方,因為葛天師說好戲將會在那個方向上演。

    然而天氣實在是不作美得很。這一天竟然起了大霧,開始時還不大,以為能散呢,哪知隨著天光的逐漸明亮,霧氣反而更加濃厚,十步以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混沌。張小虎與肖野樵迴頭望望葛天師,葛天師很平靜。望了十幾迴的時候,連坐在一塊石頭上喝泉水的葛天師也朦朧起來,肖野樵終於忍不住了,他問葛天師:“國師,到底要上演什麽好戲?什麽時候上演?”

    葛天師的麵目看不清楚,連聲音也嗡聲嗡氣地:“不要急,應該會有,應該會有。”肖野樵就隻有耐心等待。

    景色卻也很好。有時隨著山風的吹拂,茫茫白霧被扯開一道,露出嶙峋的怪石、虯結的樹根,或者哪位兄弟的袍角刀鞘,一株恣意開放的野花,你要細看時,霧已經合攏了,在別一處淡出些景物來,倒真是妙樹橫生。張小虎初時還等待著什麽,後來就幹脆欣賞霧景,反正山外一片懵懂。他發現大霧也有大霧的好處,比如人和人之間不大容易看得清,比如心思由於感到隱蔽而能夠信馬由韁。人在很多時候能很好地思考問題,但不能很好的享受臆想。這樣的天氣,卻真的棒極了。他迴憶起在這座山穀裏,給花解語燒洗澡水時的情形,想起他把外衣披在花解語的裸體上,想起一覺醒來,形隻影單,衣寒肩瘦,萬物蕭蕭。他還想起了倪可兒與阿依明。倪可兒原來有這樣的本事,他真怪自己走眼。他忽然想起外表瘦弱的倪可兒摸起來軟軟的,心思恍惚了好一會。好長時間他才有些驚訝,奇怪自己為什麽沒有象以前一樣自責?

    他突然間明白了:自己對花解語生了怨恨!

    那次在富拉山南的小山上時,他已經知道,柳知愁與花解語到底是怎樣的感情。“你後悔吧!”花解語對柳知愁說這句話時,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是此生已錯隻待來生的約定?是百感交集終於迸發的唿喚?是倍受冷落自甘墮落之後的詛咒與懺悔?

    是的,花解語那一句話裏,分明交織著那樣強烈的後悔,雖然她在詛咒。她後悔與金薩王的周旋,後悔與他張小虎的放蕩。是的,她後悔了,怨恨著而且後悔著!柳知愁因為那句詛咒而拔劍,柳知愁對她沒有忘情!

    張小虎心口針紮似的一疼。在花解語的心目中,我到底算什麽人呢?他要笑出來了。

    然而,霧氣終於淡了一些,能看清十步以外的人了,能看清二十步以外了,當吃過早飯後的他們又感到餓的時候,肖野樵忍不住暴發了,他手按著刀柄,沉著嗓子說:“國師,你還有什麽話跟我講?”

    嗆嗆嗆,周圍的幾名兄弟甚至拔出了刀。葛天師慢慢轉動著眼珠,嗬嗬笑了,牙齒閃著潔白的光。張小虎知道好戲要上演了,因為他每次看到葛天師潔白的牙齒,就知道他已經有了底。

    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名兄弟叫了起來:“肖大哥,你看哪!”他的聲音裏充滿了驚喜。

    很多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更多的人看過去,幾乎所有的人都看過去,一個奇景出現了:離山半腰不遠的霧海當中,竟然出現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城市!

    樓閣宮宇,鬧肆街市,行人店招,清晰可見。整座城市光彩閃閃,竟然真是玉砌金雕的!人們的眼睛與嘴巴都張大了,那琅琊仙境般的所在,是那樣的富麗堂皇!

    “天都!”

    “那是天都!”

    “看哪,真的是天都!”

    早在金薩王活著時,就對天都心懷向往。他派出柳知愁與花解語劫奪葛天師,後來又歸降西夏,其實不就是為了找到天都嗎?而他沒能見到的天都,卻出現在他的五千飛騎的眼前!

    張小虎幾乎驚呆了,他的腦子已經沒有多餘的地方想別的事。一種莫大的向往讓他恨不能一步跳進天都裏去。原來,原來世上真的有天都,原來天都是這樣的超乎想象!

    有人已經跳下去了,跳進霧中,奔向天都。又有人跳下去了,霧撕開一道口子,又很快合攏。人們一刹那間產生了這樣的幻覺,仿佛隻要縱身一跳,便從此有了神仙的本領,能夠駕雲禦風,飄飄然落進天都之中。許多人要跳了,天都愈發散射出閃閃的珠光寶氣,樓台亭榭中,竟然能看清婀娜的仙女,似乎在迴眸淺笑,似乎在顧影自憐!

    金銀財寶、仙境美女,還有什麽比這更具誘惑力?肖野樵竟然忘了管束手下的弟兄,唿唿唿唿,已有十幾人跳進了霧海。肖野樵也忍不住躍躍欲試,張小虎一把拉住了他,大聲對他說了一句:“你要幹什麽?”肖野樵笑得有些變形,說對對對,我們先不急著去,等前麵的弟兄爬進去再說。張小虎迴頭望葛天師,卻隻見到爭搶著跑來的人們,葛天師被擋住了。他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對,可看一看那似乎真實的天都,又忍不住心馳神搖。

    忽然間一陣風吹來,天都微微搖晃起來。沒跳下去的人都吃驚起來,屏息不動了。風繼續吹,天都搖晃得更加劇烈,突然開始破裂,融化,散發,一大塊一大塊地消失,一大片一大片的融化,人們的惋惜達到了極點,又有很多人跳了下去,他們想要趕在天都完全消失之前,去保住那似乎已經到達的天堂!

    張小虎忽然想起了張奎說過的一件事,明白這是什麽了,大聲叫了起來:“大夥兒不要跳了,那是海市蜃樓!”

    肖野樵打了一個哆嗦,嗆的拔出獅王刀,大聲說弟兄們誰都不要亂動!國師,國師,你在哪裏?他連走了好幾個地方,哪裏還有國師呢?仿佛他也象天都一樣,被一陣風吹得消失了。

    霧漸漸消散,天都終於不見,許多兄弟還沒有清楚,神情癡迷,有的人幾乎要哭起來。肖野樵原本黑色的麵孔騰上了怒紅,青筋暴脹,象爐子裏燒壞的的一塊鐵疙瘩,他大聲下令:“把那個妖道找出來,我要親手殺了他!”

    兄弟們很快行動起來,卻沒人發現葛天師的蹤影,肖野樵暴怒到要撞石頭,忽然有人報告更壞的消息了——他們的馬,全部死了,看管馬匹的五十名兄弟,也沒一個活口。

    肖野樵的臉由黑變灰了。他的弟兄們號稱飛騎隊,失去馬匹意味著什麽,對他來講再清楚不過。他喃喃地說:“這個妖道,他是為什麽這樣做?他為什麽要這樣害我們?”

    這時霧氣已經完全散了,往下看去,能見到前頭跳下去的兄弟們,都靜靜地不動,仿佛仍然沉睡在天都的夢裏。

    張小虎說必須趕快下山。他見肖野樵還在怔怔之中,就加了一句:“也許他說的紮可汗要來的消息不是假的呢?”

    肖野樵明白過來,下令下山。可惜,已經晚了,山腳下出現了密密麻麻的人影,漸漸能看清是西北王的人馬,肖野樵的臉色,已經不能看了。

    西北王的隊伍並沒有攻山,他們隻是團團圍住這座孤峰,扼守住東西南四條山道,單單留下北麵。而北麵的那條道最險,有很長一段隻能一個人挨一個人的倒著爬下去,要從那裏下去,那當然隻有投降。

    這山上實在是個眺望的好所在,肖野樵和他的弟兄們能將西北王部安營紮塞布置人馬安設絆索陷坑等等看得一清二楚,可就是沒有法子對付。

    許多弟兄沉不住去問肖野樵的方略,肖野樵隻沉著臉說:“等他們來攻!”

    他們如果來攻,那真是好事,這地方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可他們就是不來攻。到了黃昏時,但飛揚帶著幾名首領來到懸崖之下,但飛揚四十來歲,身材挺瘦,從山上看下去,更顯得很小,他的聲音倒是挺大:“肖野樵你給我聽著,老子一不和你打仗,二不準你投降,老子要活活餓死你!”肖野樵問:“為什麽?”但飛揚說:“就因為你這些年總跟著那個破金薩跟老子作對。”肖野樵罵了起來:“狗娘養的,叫姓葛的妖道出來見我!”但飛揚卻騎馬去了,臨走時揮一揮馬鞭,一隊士兵一齊大聲說:“金薩王部的弟兄們,哪一個殺了肖野樵,西北王封他當頭領,重重有賞!”肖野樵氣得大罵,山下的西北王卻再不理會,哈哈大笑著撥馬迴營。

    走到這樣的絕境真是無計可施了。肖野樵看著弟兄們時,心想哪一個人會對西北王的話動心呢?他懷疑的眼神讓弟兄都不敢說話。肖野樵就說兄弟們,先別管那麽多,咱們放心睡覺,看他們敢不敢來攻?可當天晚上,他幾乎沒敢合眼。他當然不是怕西北王來攻山,他怕兄弟們沒準已經聽信了西北王的話。他把原先自己帶的四百飛騎調在身邊護衛,又叫來張小虎,問他:“好兄弟,你會暗算我嗎?”張小虎搖了搖頭。肖野樵叫人把飛揚刀與弓箭還給他,說我信你,兄弟,我信你。他的眼神中惴惴不安,張小虎忽然發現他很可憐。

    一連三天,竟然沒一點動靜。一連七天,還是沒有一點動靜。隊伍裏斷糧了,正是盛夏,馬肉隻吃了一天,剩下的就全壞了,山上的動物呢,因為那三天的捕殺,也幾乎見不著影子了。

    人們感到餓,餓得沒了誌氣,末日來臨的情緒象瘟疫一樣傳染了每個人,肖野樵實在憋不住了,趴在大石頭上,大聲說:“姓葛的妖道你出來,我有話問你!”

    葛天師真出來了,他騎在馬上,嗬嗬笑著,問肖野樵有什麽指教。肖野樵簡直要氣得發瘋了,他大聲問葛天師:“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要騙我的兄弟們?”

    葛天師就又笑了,可惜離得挺遠,雖然由上看下比較清楚,但也隻能模模糊糊猜到他在笑,他的聲音不高,卻能傳上來,他說:“剛開始,葛某真沒騙你們。葛某在西夏好好地當國師,怎麽會處心積慮地要騙你們?可你們自己找沒趣。我應飛揚先生之邀,來西域一談,金薩王卻偏偏來跟我搗亂。他先是派人殺了張奎,接著又劫奪於我,嗬嗬,這可不是自尋晦氣嗎?飛揚先生早就要剿滅你們,苦於你們神出鬼沒,從不正麵交鋒,還真拿你們無計可施。”葛天師咳了一聲,“後來金薩王居然說歸降西夏,唉,我豈能看不出你們的險惡用心,既然你們旨在天都,那我就讓你們看到天都好啦。”

    肖野樵恨不能跳下去掐住他的脖子:“那是什麽天都?海市蜃樓!你害死了我幾十位弟兄!”

    葛天師的聲音很莊重,說你弄錯了,那真的是天都。我年輕些的時候,就來過這裏,我每一次看到霧裏的天都時,也以為是海市蜃樓,以為世上根本沒這一處地方。直到後來我到南朝的都城之後,才知道,原來,世上真有天都。你們看到的海市蜃樓,就是南朝都城的影子!想去天都,當然不能一步就跳進去,你知道需要怎麽樣才行嗎?

    肖野樵似乎被他的話震懾住了——世上竟然真的有天都嗎?

    張小虎低聲說肖將軍,他要讓你真心投降。他要幹什麽,我已經猜到了。肖野樵象抓住了救命稻草,轉頭問張小虎:你知道?我本來就已經歸降了西夏,他用得著這樣做嗎?

    張小虎說那不同。當時你們的心思隻是在天都上,讓你們去替他打仗,你們肯幹嗎?讓你們為他賣命,你們肯幹嗎?而現在,你們必須投降了。張小虎指了指山下的西北王的營帳,密密麻麻,一朵朵蘑菇似的,“肖將軍,為了你的弟兄們,你自殺吧。”

    肖野樵睜大了眼睛,說你說什麽?

    張小虎歎了一口氣:“難道還有第二條路嗎?”

    肖野樵一把拔出刀來,他對著山下大喊:“葛天師,我隻向你投降,不向但飛揚投降!”

    葛天師說那也不行。飛揚先生早已被西夏皇帝封為征南將軍,若非出兵之路必定要經過金薩王部的領地,我們也不會用這個法子。出此下策,真是迫於無奈,金薩王與西北王向來勢不兩立,雙方仇怨,所積頗多,你繼承了金薩王的寶座,就必須要繼承他的命運。這,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

    肖野樵幾乎呆了。他木然地看著張小虎,忽然說:小虎兄弟,你能一箭射死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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