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天師隻給肖野樵說了一句話:“你不願跟南朝人打,就不打,我們走,我帶你們去找天都。”

    肖野樵對這件事可以做得主。他大聲說:“南朝的公主,我要帶我們的人走,你要和我們打仗嗎?”公主說你們留下葛天師。肖野樵說要是我們不留下他,你就和我們打嗎?

    公主已經在南朝將士中間,將士們把她跟阿依明層層保護起來。公主猶豫了。南朝的軍隊隻有一千八百人,肖野樵部卻有好幾千人,打起來,那肯定要吃虧。要是趁他們的人都在外圍先抓起肖野樵與葛天師,那麽,張小虎別指望活了。她沉吟不語,頭上的油紙傘邊緣垂下一道雨簾,幾乎要擋住她的視線。她推開傘,盡力地向這邊看。阿依明說,姐姐,你可以讓他們放下小虎哥哥,這樣也放過他們。公主就說:“好,那麽你們放下張小虎。”

    肖野樵看了看葛天師。葛天師說這事沒商量,肖將軍,我不是想用他作別的什麽,沒有人可以攔住我。我隻是想,他的箭法,要是在疆場上遇到,肖將軍好對付嗎?他隻能是我們的朋友,不能是我們的敵人。

    肖野樵明白了,他對南朝公主大聲說:“不行!”然後掉轉馬頭,向外圍走。葛天師跟著他,一手扶著帽簷,一手牽著張小虎,走得並不快。南朝的將士讓出一條路來。

    雨更加大了,金薩王的部下看不清這邊的情勢,大聲鼓噪著,肖野樵就大聲迴話。他們的聲音穿過厚密的雨幕,比平時悶了許多。

    隊伍行進了四十裏左右,肖野樵命令屬下紮起帳篷。葛天師坐在帳篷中,放了張小虎。肖野樵卻讓人下了他的刀與箭。葛天師一直沒說話,望著幕門外在風雨中飄搖的樹木,神情很平靜。雨點落在帳篷頂上,嘩嘩地響成一片。

    張小虎卻忍不住說話了,他說天師,你開始就是西夏國師嗎?為什麽我爹去接你的時候,你住在深山的廟裏?葛天師看了他一眼,說小虎你記得嗎?有一迴在到麥琪塞城的路上,也是下著雨,你用油紙傘給我遮雨,我那時就覺得你是個很聰明的少年。

    張小虎苦笑著說天師你想錯了。我真的很笨,那件事,我也早忘了,你救過我的性命,我就算再怎麽樣,也報答不了你的恩情,我並不聰明。

    葛天師說你這就是聰明。你知道嗎,人想起事來,很多時候是彎著想的,不直接想,就象是畫圓圈。大智慧的人能畫圓這個圈子,除此之外,都畫了半個圈甚至隻是一點圓弧,心智就到了極限,就無法往前想了。嗬嗬,畫一個圈子,能迴到初始,畫半個的呢,不知道走向哪裏去了。迴頭看畫圓了圈子的人,不也跟沒畫一樣嗎?小虎,你就是沒畫圓圈的那個人,我就是畫圓了圈子的那個人,我特別想和你談一談。

    張小虎看了看一旁沉著臉的肖野樵,迴過頭來說天師你跟我說什麽可能都是沒用的。我知道自己破壞了你的計劃,你想殺了我吧?

    葛天師不答他這話,神情有些麻木,又有些許向往似的,說:“你看天上的雨,它來自哪裏?有人說是龍王爺掉淚,有人說是老天爺打噴嚏,那都不對。我經過長期地觀察,知道了雨的來曆。雨來自雲彩,雲彩來自江河湖海、山川平原上升騰出來的霧氣。這樣看來,雨,原來,來自大地本身呢。”

    張小虎有了些興致。他其實正是求知欲很強的年齡,而葛天師,無疑是個智者。他仿佛迴到了從前,在葛天師平庸的臉上和閃著光的牙齒上,能找到思索的火星與快樂。

    葛天師的語氣愈發滯緩,仿佛同時向自己求證:“這樣看來,從水到霧氣,從霧氣到雲彩,從雲彩到雨,從雨落到地下又變成水,不也是畫了一個圓圈嗎?畫這個圈的是誰呢?是深不可測的天,是普照大地的太陽!那麽,是否也跟沒畫這個圓圈一樣?不!絕不是!設若不畫這個圈,莊稼無法生長,草木都將枯萎,河床見底,湖泊幹涸,簡直會是一片死地!小虎,你明白了嗎?”

    張小虎似有所悟,但又茫然無緒,終於搖了搖頭。

    葛天師吸了口氣,慢慢地說:你看西域這裏,千裏是黃沙戈壁,部落之間長年間相互搶掠爭鬥,過的日子,好不好呢?

    張小虎沒有迴答,他還迴答不了這樣的問題。肖野樵的神情卻專注起來,就在剛才,他還有點不耐煩了呢。

    葛天師說:這裏的人們,過的日子很不好。可你知道為什麽會是這樣的情形?就因為這裏沒有一位真正的君主,正象是天上沒有太陽一般,紮可汗、但飛揚,連金薩王,都畫不了這個圈子!

    他有些激動起來,說你知道嗎小虎,我準備畫這個圈子的時候,你,狠狠地拽住了我的胳膊。

    張小虎腦子中閃著念頭,他問了一句有他無關的話:“你準備畫這個圈子,你怎麽畫呢?當這裏的君王?”

    葛天師說我不是君王,我也當不了君王,君王隻有一個,那就是西夏皇帝。張小虎搖了搖頭,說天師說的這些我聽不大明白,我也不太想明白,你放我走吧,我隻想自由自在地活在這世上,我也不想報仇了,因為我想來想去,柳知愁也好,金薩王也罷,好象都沒必要殺我爹,我爹的死,其實,其實……

    葛天師說你覺得其實跟我有關,是麽?張小虎看著他的眼睛,慢慢點了點頭。葛天師嗬嗬笑起來,一邊輕輕搖著頭,很有些包容而又輕視的意思。張小虎有點羞怒了:“怎麽,我說的不對嗎?”

    葛天師歎息了一聲,沒說對不對:“小虎,我隻是沒救你爹。你不知道,我練的是內家功夫,不能殺人,如果當時跟柳公子與花小姐比武,我並沒把握能打得贏。但我救了你。小虎,我本來以為你會感激我。”

    他說的有些動情了,聲音很啞澀。張小虎慚愧了,說我說話難聽了,天師。我爹去西夏接你,是收了西北王的銀子的,他……他的仇,我不想報了。我這樣決定,是不是有些不對?

    讚歎如同兩盞燈在葛天師的雙目中點燃,他情不自禁似的,一把拉住張小虎,聲音沉穩而有力:“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你連殺父之仇都能容,還有什麽事做不成?肖將軍,葛某想請你答應一件事,好麽?”

    “國師有什麽事,吩咐就是了。”肖野樵話雖如此,神情卻淡淡的。金薩王在他心中畢竟如同父兄一般,金薩王的死雖然讓他由此當上統領,但總歸不能憑這一點就感謝葛天師。他甚至想殺了葛天師以穩軍心除牽製,自從以後,象從前的金薩王一樣,在大漠與草原上過著來去如飛縱橫江湖的日子。隻不過,他對於天都還有些向往,他寧願相信葛天師真的知道天都在哪裏。

    葛天師好象什麽也沒覺出來,笑著說:“此時此地,葛某不過是一名道士,奉為國師也好,視作囚徒也罷,全在肖將軍一念之間。”

    肖野樵畢竟不是張小虎,他不動聲色,黑鐵似的臉上掛著老石榴一樣的笑容:“國師說哪裏話,方才所命,不知道是什麽?”

    葛天師說:“張小虎的箭法,肖將軍想必已經見識了。”肖野樵的笑容一下子消逝了,怎麽沒有見識過?他鬼神莫測的箭法射殺了南朝將軍滿多!肖野樵迴憶起那一幕,不自禁仍是全身一震。

    葛天師接著說,我想讓小虎當你的副手。肖野樵與張小虎都怔住了。葛天師微笑著說我接著剛才的話說好嗎?說些畫圈、氣候的事。

    “紮可汗一向依從於南朝皇帝,可南朝與西域之間,還隔著半個西夏。於西域而言,西夏才是天空,才是太陽。你們呢,就將是這片土地上的風雷雨露,來當畫圈子的人!”他見肖野樵與張小虎都不太明白的樣子,就說的更明白了一點,“西夏這些年越來越強大了,正在跟南朝打仗。眼下雙方相持不下,都在爭奪西域,西域歸誰所有,誰就能打勝,天下就大一統了。現在,”他的聲音更平靜了,“我想把西域讓你們來管轄!”

    張小虎、肖野樵都吃驚了:“我們,管轄西域?”

    葛天師說你們覺得這塊肉很大這碗酒很多是嗎?他端起了麵前的一個小杯,慢慢喝幹了,“隻要你有耐心,一口一口地吃,一點一點地喝,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肖野樵說請國師明示。葛天師笑了笑,說先不忙細說,現在,雨已經停了,肖將軍,請你下令,兵發麥琪塞城,我帶你們去找天都。

    麥琪塞城!天都!張小虎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可他什麽也沒說,他已經對葛天師有些了解了——他不會讓你全部猜到他的用意。他不想讓你猜到時,你怎麽猜都沒有用。張小虎迴頭望了望門幕之外,雨果然早已停了,天空一碧如洗,樹葉草地綠得惹人。

    金薩王舊部經過整編,全歸了肖野樵,共分九部,五千三百人。大漠飛騎行軍速度無與倫比,很快地過了草原,進入沙漠。隻一個多月,就離麥琪塞城不遠了。

    正是盛夏季節,大漠行軍,苦不堪言。然而沒一個人叫苦。尋找天都的消息早就傳遍了全軍。

    興奮與緊張讓肖野樵上了火,嘴上的皮都暴了。張小虎更是如此,這些日子,他常常想在那遙遠的地方,花解語抱著一個嬰兒。那個遙遠的地方是哪裏,他已經無從猜測了,他和她,以及他們和她們,都象是沙窩裏暫時紮根的浮蓬,起了風了時候,就不知又被吹向哪裏。也許隻要一分開,他們就一輩子不能相見。

    盎然生機終於出現在麵前。那時候正是中午,陽光毒辣辣地照下來,照見幾十裏外的一片綠洲,麥琪塞城就遮蓋在那一片蔥蘢之中。從綠色中走出來一個多月的飛騎刀客們又見到綠色,快樂得無法形容,大夥兒心裏們想得都差不多——找女人,喝好酒,煮很多的肉。

    可葛天師說,肖將軍,我們準備好了嗎?

    肖野樵說準備好了什麽?

    葛天師說準備好從這裏經過而不進城。肖野樵很意外,說為什麽要這樣?葛天師說必須這樣。肖野樵幾乎耐不住性子了,他說我怎麽給兄弟們說?他們,他們怎麽會答應?

    葛天師說必須答應,因為,麥琪塞城現在是一個陷阱。“但飛揚早就在那裏了。”

    西北王但飛揚的名頭讓肖野樵重視了,他說國師已經得到消息了?

    張小虎也很驚奇,同時又覺得肖野樵可笑。這些日子以來,他越來越覺得肖野樵可笑,比如他總喜歡皺著眉頭,總喜歡一口一個“國師”而又不耐煩。張小虎心想他可能從來沒去過西夏,歸降到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國家的皇帝名下,那還不可笑嗎?

    葛天師說我在西夏帶來了十幾名手下,一個月前,不是已經被你編進飛騎部中了嗎?

    肖野樵瞪大了眼睛。五千多名弟兄,他當然不可能一個個都叫上名字來,但這樣子把西夏人編進去,連自己也覺得確實糊塗過頭了。他想起金薩王曾經這樣評價過自己:“肖兄弟,你隻能帶四百人的飛騎隊!”當時他還有些埋怨金薩王小看自己,現在看起來,金薩王說的再對也沒有了。他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問:“他們得到的消息?”

    葛天師說在富拉山時,他已經知道西北王要到麥琪塞城來了。“他不是在等我們,他是在等紮可汗!”

    張小虎覺得該說話了,於是問紮可汗也要來這裏嗎?葛天師點了點頭,說但願他不要來,唉,可他偏偏要來,那有什麽法子?張小虎看著葛天師,希望從他的臉上找出他思考問題的痕跡來,可什麽也沒找到。張小虎心想:他真的了不起。接著又想:他這樣孤獨,了不起又有什麽用?於是他的心情輕鬆起來,問葛天師:“那我們去哪裏?”

    葛天師說你忘了那座北山嗎?多麽好的地方,我們就去那裏。

    肖野樵咽了口唾沫,他有些遲疑。他長年縱橫於大漠,當然知道北山。峰高路險,上山之後,就是所謂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可如果西北王與紮可汗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呢?無論是哪一方發現了他們,都不會輕易放過。人家根本不必開這個“關”,隻要守住那座孤山,就足夠了。但飛揚早就想吞並金薩王部,而紮可汗又時時想著剿滅他們。這些年,如果不是金薩王部神出鬼沒讓他們找不到,恐怕滅頂之災早就發生。肖野樵覺得自己象走進迷宮,他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葛天師當然看出他的迷茫,笑了一笑說,我們到山上去,坐山觀虎鬥。

    肖野樵到底是下了令,飛騎軍繞道而行,多年練就的行軍本領讓他們如同流沙般消失。他們很仔細,甚至連馬蹄的痕跡也用樹枝耙平了。

    五千多人,一齊上了黑山頭山穀。飛騎部的馬都是好馬,大多能上得了山,少數上不去的,葛天師就讓宰了,免得逸馬出山露了行藏。剩下的馬也隻能到離峰頂還有三百多尺的一片山坳裏,肖野樵讓一個五十人小分隊看管馬匹,剩下的人到山峰頂上的夾穀裏。

    山穀中紮起營帳,除了天上的老鷹,沒有人能看到這裏駐紮著一隊精騎。可肖野樵還是很忐忑,實際上他自從金薩王死後便變得憂心忡忡,在金薩王時代,他隻要按照指令帶著他的四百飛騎執行任務就行了,而現在,五千多人馬全由他指揮,他反而覺得不自在,覺得象落了單一樣的沒有底。他甚至有些想念柳知愁與花解語,這兩個人一向與他不和,可跟他們在一起時心裏踏實,起碼你知道他們對你有敵意。

    而現在,麵對高深莫測的葛天師,他的恐懼之感越來越深。他真想下令擒殺了葛天師,但立刻就想到這等於是放棄了天都,放棄了西域稱王的良機,會讓自己終生追悔莫及。他象一個賭徒,在揭盅之前,無法抑製貪婪與擔憂,又象從高高的山頂失足墜下的人,在撞擊地麵之前,企圖學會飛翔。

    隊伍倒也平靜,似乎金薩王死後,兄弟們順理成章地跟從了他。好在山穀中不乏飛鳥走獸,他們又帶來足夠的饢餅,兄弟們的吃喝倒還無憂。特別是有一道泉水,從一塊大石頭的縫隙中直流而下,形成一道小瀑布,味道真是沒得說。葛天師對他說這樣的高山泉水難得之極,多喝點可以延年益壽。又說放開三天時間,讓刀客門放手捕殺獵物,烤成熟食,三天之後,就不能再動煙火了,因為馬上就有好戲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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