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體會柳知愁此時的驚懼。
他知道世上有一種點穴的武功，可以在人身上一點而令人不能動彈。可他並不當迴事，因為在他的想法，何必要讓人活著而不會動呢？讓人不會動的方法莫過於一劍要了他的命。而他現在，偏偏就活著不會動，他知道自己下一步就是死，而且要死在金薩王的下屬手中，這樣子，他們的憤怒才會平息，葛天師的統帥才能繼續下去。這就是他死的意義。
他終於明白了，原來人生中很難遇到真正的恩師，雖然他本來以為葛天師就是。他笑了起來，很有些看開的意思，說葛天師你將來也會死，你的天都到底在哪裏？我是你手裏的棋子，難道你就不是別人手裏的棋……
他沒能繼續說下去，葛天師一抬手指，他的聲音也啞了。他沒來得及倒下去就被滿多接住了，滿多把他拉到一塊大石頭上，右手舉起劍。
“吼！吼！吼！”來自南朝的降軍看到將軍的指令，一齊喊起來，高舉手中的槍弋，密密的，象一片林子。金薩王的部屬站住了，大夥兒都想：要火拚了嗎？我們並不怕！他們所目光投向了肖野樵。
滿多大聲叫著：“肖將軍，請你出前說話！”
肖野樵隻略略一想，策馬上去，在那塊大石前停住了。他座下的青花馬大約感覺到主人的殺氣，嘶津津仰天鳴叫，原地打了個旋子，好象按捺不住要衝鋒陷敵的勁頭。肖野樵眯著眼睛，說你有什麽話說？國師，我家主人有什麽錯，你派柳知愁殺了他？肖野樵個子並不高，騎在馬上，黑得象一塊鐵。但他的聲音卻很大，整個山坡上的軍士無人不聞，金薩王的部屬再次轟叫起來。
滿多說肖將軍，你難道沒看見？金薩王與柳知愁因私事相鬥，不幸被殺。國師十分悲痛，命在下將此人交給肖將軍處置。當此之際，貴部必須有人作主，否則會有什麽後果？
滿多把“有人作主”四個字說的很重，生怕肖野樵聽不明白。肖野樵果然聽明白了，是啊，金薩王死了，這位子不就是自己的了嗎？這個位子他已經盼了很多年，不過在他的理想當中，金薩王最好是老死，老得不能動了也行，那時就會把這個位子傳給他。柳知愁武功一向高於自己，可這人根本不是當統領的材料，別人呢，沒人能跟自己比。這些年，他帶領的四百飛騎立下赫赫戰功，部下哪一個不是以一當十！
可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但又好象可以預料到。就在金薩王要向葛天師歸降的前夕，他還向金薩王進過言，說明這樣做沒什麽好處。他記得自己當時很激動，甚至說過“大王是草原上的雄鷹，是沙漠中的虎豹，何必聽命於一個什麽西夏國師？”可金薩王說，葛天師知道天都在哪裏，咱們不過是暫時跟他玩一玩，一旦知道了天都的秘密，還用聽他的話嗎？而現在，他明白了，這一切，都隻不過是葛天師的釣餌。英雄如金薩王，居然死在這樣一個誘惑之中。他越想越明白，甚至想通了許多細節：比如為什麽把金薩王部設在外圍而讓南朝降軍居中，比如為什麽請金薩王與他並肩行令，比如為什麽要等張小虎一行前來。葛天師真是個天才，他能用好每一個細節，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而可怕。他知道葛天師要借自己的手殺掉柳知愁，以此來平息金薩王部六千餘名兄弟的怨氣，葛天師還會讓自己統領金薩王部，而這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嗎？
但如此一來，葛天師反而成了提攜他的恩人一樣了。他殺了自己視為兄長的金薩王，自己反倒要感謝他！肖野樵忽然感覺到很可笑，可他笑不出來，他吸了一口氣，已經是初夏了，空氣中竟全然是冷森森的意味。但他別無選擇，於是他說：“放姓柳的下來，我要為金薩王報仇！”
張小虎一直在看著這一幕，他也隱隱猜到葛天師的用意，但覺得這一切都與他有關。金薩王死了，柳知愁馬上也要死了，再也沒有人為了花解語難為他了。他覺得很輕鬆，於是看了看花解語。他看到她的頭發亂了，嘴角的血跡還沒擦幹淨，他看到她的眼神是那樣的複雜。
“小虎！”一個人在他耳邊叫他的名字。聲音很小，可他卻嚇了一大跳。他迴頭，是公主。公主低聲說：“你要是想活著，想讓我跟阿依明活著，就必須要聽我一句話。”張小虎睜大了眼睛。公主說：“你放箭，射死滿多！你一定要射好這一箭，象那迴殺那四個人一樣，突然，幹淨！”她說的異常堅決，仿佛要把她心裏的勇氣灌進張小虎身上。張小虎輕聲問：“為什麽？就因為他投降了西夏？”公主說：“不，為了我們能活著。現在，他活著，我們就隻有死。”張小虎問：“殺了他，我們能逃得出去嗎？”公主笑了：“笨，殺了他，我們就不用再逃。”
滿多提著柳知愁走下大石。柳知愁不能動不能言，眼神從很多人臉上飄過，他看到了花解語。花解語神情中充滿了感激與慚愧，但獨獨沒有愛。他在一刹那間心痛得閉上了眼睛，他曾經認為可以任意舍棄的女人啊，原來是這樣，他原來那樣愛著她，而她，竟然不再愛他了！
“你後悔吧！”
花解語說過許多專門傷他的話，就好象一柄劍刺進他的心海。可他的心海裏在很長一段時間全是水，那些劍劃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但這一迴，他才知道，他一直追求的靜若止水，原來是冰！世上最靜止的水，不就是冰嗎？他讓自己的心海冷到了極點，因此變成了冰。劍刺入冰中，就再不是沒有痕跡，而是，碎裂！深深地碎裂！他想自己該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他隻遺憾這會兒不能狂笑幾聲，籍此表達對這個看不透的世界赤裸裸的嘲諷！
“嘣！”一聲弓響之後，箭風破空而至。柳知愁睜開眼，他看見張小虎發出一箭，箭居然是旋轉著射出來的，嘯聲極大，攝人心魂，直奔自己。
果然是好箭法，他原來早已學到他爹一箭定天山張奎的本領，柳知愁禁不住要讚歎了，他甚至有些感謝張小虎，死在他的箭下，比死在任何一個人手下都好。他隻來得及這麽想一想，那枝箭已經到來，他甚至來不及將臉上的神情由驚愕變為微笑。
可他沒有竟沒死成。滿多揮劍搶上一步，啪的一響，那枝箭嗚嗚著飛向一邊。滿多被震得手臂一麻，連他也吃驚了，心想世上還有這樣強勁的箭嗎？接著他更吃驚了，那枝箭底下居然分出一枝，撲的一下，正射入他的心口。
滿多臨死之前，也沒弄清張小虎的箭是怎麽射中自己的。他並不知道，張小虎發出的本來就是雙箭，一枝旋轉，一枝貼著飛，銜尾而至，毫無聲息。擋開第一枝箭時，第二枝箭就正好順著第一枝旋箭鼓成的空氣漩渦找上門去，誰擋射誰，毫無差錯。張奎教兒子這招時曾經說過，這叫“蔫驢啞狗”，“這可比那些亂狺狺瞎叫喚的強得多！”
張小虎並沒有試過，現在，他知道了。
南朝的將士一齊驚唿起來，疊加在一起，聲勢驚人之極。
張小虎連一刻都沒有停，衝上去接住柳知愁，飛揚刀架在他的脖子底下，轉身跑上那塊大石頭。又有一個人跟著跑上來，那是南朝的公主——倪可兒。
倪可兒很興奮，她大聲喊起來：“天朝的將士們！我是撫柔公主！我是你們的公主！”她扔去了纏在頭上的紗巾，甚至連外麵的衣裳都脫去了，——隻穿了一件貼身的小衣服，是阿依明借給她的，——露出嫩藕似的雙臂，她說，“你們看！”
倪可兒居然跳起舞來。她骨子裏的柔媚與多年的學習，令她一動起來，頓時光芒四射。“噢，公主，公主跳舞了！”有人說。“公主是為我們跳的！”有人說。公主聽到了，於是跳得更加賣力。她仿佛已經為此準備了很久，今天專門做一次最徹底的綻放。她搖動著腰肢，兩條手臂簡直成了水中搖曳的蔓草。她的舞台，是粗礪的山石，身後的幕布是初夏的山野，給她伴舞的，是雕塑似的將士。
慢慢地，無人說話了，人人沉浸在舞者營造的氛圍之中。公主時而麵向天空，似乞求似唿喚，時而麵向厚土，似思索，似撫慰。萬丈的柔情、多敏的慧心、交替的悲喜、生命的情思，都在她的身體的每一處流淌著，輻射出來，變幻著時空，令人迴到從前，進入未來，忘卻庸俗，心動神馳。張小虎看得呆了，心想她那一天說過為我跳段舞的，沒想到竟然能這樣好看。他忽然間明白公主的用意——舞蹈，就是她的武器。現在，她想用來征服南朝的將士，曾經，她想用來征服自己。他的心震動了，望向公主的目光中，慢慢有了敬意。
“哦，公主，在為我們跳舞……”有人哭了。“公主，我們的，公主……”有人激動起來，心潮澎湃。
公主的舞蹈進入了尾聲。她身體倦曲，兩手合於頭上，慢慢旋轉，越轉越快，象一珠岩石上滴下的乳露，象一片枝頭飄落的黃葉，在離開與接觸之間，釋放著短短生命匆匆旅程中無法盡興的快樂、無法表達的留戀、無法奉獻的嫵媚，那樣急促地走向緲小，走向死亡，走向毀滅。她終於伏在了地上，委泥於能吞噬一切的黃塵。她的身體還在微微顫動，如同秋風裏將要凍僵的蝴蝶。
南朝的將士叫了起來：“不！”“不！不！”
先是隻有幾個人叫，接著就有一大片，後來就是齊聲高唿。許多人岩石般的臉孔上掛著熱淚，他們舉起了手中的武器，決心要捍衛他們的公主了！
張小虎的心被點燃了，他問柳知愁：“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嗎？”柳知愁的眼神先是詫異，接著表示出認同。張小虎低聲說今天我們一起，以後我還會找你報仇的。柳知愁慢慢眨了眨眼睛。張小虎說我爹教給我一種放血解穴的法子，別的法子太高明，我都不會。給你試一試，好嗎？柳知愁又眨了眨眼。張小虎揮刀在他後背、大腿、兩肩處連刺了七八刀，刀口很淺，卻很寬，在刺了第八刀時，柳知愁叫了起來：“哦唷，好啦！”張小虎說你不要動，假裝還沒好。不然，公主就白忙活了。
南朝的將士紛紛大叫：“公主，起來！公主，起來！”叫聲中阿依明也上了大石頭，扶起公主。公主臉上都是淚水，她抬眼望著將士，象是望著隔世的親人。將士們一下子就靜了下來，人人期待著什麽似的。
公主說：“將士們，我的親人們，我的舞跳得好嗎？”
好！將士們吼聲如雷。
公主歎了口氣：“可惜，我不能再為你們跳舞了。我，我就要死了！”
不！將士們聲音更大。
公主說：“我是天朝的公主，你們已經是西夏的將士。我，是你們敵國的公主，你們必須殺了我！”
南朝的將士們象是被什麽重重一擊，幾乎人人退了一步。空氣靜得象凝固，天上不知什麽時候飄來一片黑雲，把將士們，連同公主、張小虎都籠罩在厚厚的暗影中。
不！不知哪一個人先大吼了一聲。接著很多人跟著吼起來。有人單膝跪下，接著就是一大片，很快地，南朝的將士全部單膝跪倒了，隻有一千百人，聲音卻大得如同驚雷：“拜見撫柔公主！”
倪可兒大聲說：“你們，要迴歸天朝嗎？”將士們齊聲迴答：“是！”接下來的話就不整齊了，亂成一片，總的聽起來，離不開以前是受滿多脅迫出於無奈的意思。
倪可兒終於笑了起來，她說：“張小虎護駕，指揮將士擒住這個什麽葛天師！”
張小虎竟然猶豫了。他的刀舉在手中，卻說不出話來。倪可兒說：“你怎麽了？”阿依明卻知道他在想什麽了。葛天師抱著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是花解語的，也就是，張小虎的。花解語神情怔怔，站在一邊，卻不敢上前去搶。也許葛天師吹口氣，這個孩子就會死了。
葛天師麵帶微笑，他說南朝的公主，你真的好本事啊，我真是小看了你。唉，可惜，你父皇的本事比你差得太遠。你們南朝，早晚要被我們西夏打敗，你的命運，就是這樣。他的牙齒依然閃著潔白的光，他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肖野樵，你還不下令，等著南朝人將我們殺光嗎？”
那個孩子受到驚嚇，哇哇的哭了起來。肖野樵迴頭望了望，卻沒有下令。突然之間，天下響起一個炸雷，雨點密箭似的落下。葛天師歎了口氣，他抬起頭來，下意識地張了張嘴，象是要品嚐雨點的滋味。
張小虎說阿依明你先和公主退下去，我自己去跟葛天師說。公主說你跟他說什麽，現在金薩王的人舉棋不定，我們天朝的將士卻是人人都想將功折罪，一聲令下，沒人會幫他的。那個孩子，你……你還打算真給他當父親嗎？這次事後，我就打算迴南朝，我求皇上，我嫁給你。
張小虎低聲說：“我並不是南朝人，我也沒打算娶你，你一定要記住。”他向葛天師走了過去，經過花解語身邊的時候，他伸出手來，花解語先是碰到毒蛇似的縮了一縮，接著緊緊抱住他的胳膊。
雨水已經澆濕了張小虎的頭發。在大雨之下，女人變得柔弱，男人變得堅強。花解語看著張小虎，低聲說小虎我簡直害死你了，我……我居然生了你的孩子。
張小虎想說兩句豪氣的話來安慰她，話到嘴邊，不知道怎麽就成了這個模樣：“姐姐，我好喜歡。我……我真的好喜歡。”
他依然走向葛天師，在他麵前五步，站住了。葛天師有些悻悻然，他說小虎，你跟著我，到了西夏，你就能是將軍了。
張小虎說你對柳知愁說過這樣的話嗎？他聽到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他不用迴頭就知道柳知愁也來了。張小虎又問，將軍就很好嗎？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爹爹活著時，每次都喜歡打贏，我一直以為隻有他是這樣，後來我知道每個人都是這樣。天師你，更是這樣。可我不知道，你竟是西夏的國師，那是一個很大的官兒嗎？
葛天師點了點頭，他居然又象以前那樣平靜了，他說：“我是國舅，是西夏皇帝的親舅舅。小虎你不明白，我必須如此。”張小虎點了點頭，說我能明白，我自己的事不大明白，別人的事，卻常常明白呢，天師。你把這個孩子給她，我讓南朝的人放你走。
葛天師笑了起來，他說你以為你可以這樣跟我說話嗎？他笑了笑，慢慢站起來，說我想要走，你們誰都攔不住我。你們怎麽能跟天師相抗？孩子，可以還給她。
他真的把那個孩子遞給花解語。花解語真是喜出望外了，張小虎也沒想到他會這麽痛快。可接著，他就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痛快了——葛天師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好象有什麽魔法一樣，張小虎立刻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葛天師拉著他走向肖野樵，走得很慢，他的話也慢騰騰地：“小虎，你知道嗎？你很有用，這些人，幾乎沒一個想讓你死。”
他知道世上有一種點穴的武功，可以在人身上一點而令人不能動彈。可他並不當迴事，因為在他的想法，何必要讓人活著而不會動呢？讓人不會動的方法莫過於一劍要了他的命。而他現在，偏偏就活著不會動，他知道自己下一步就是死，而且要死在金薩王的下屬手中，這樣子，他們的憤怒才會平息，葛天師的統帥才能繼續下去。這就是他死的意義。
他終於明白了，原來人生中很難遇到真正的恩師，雖然他本來以為葛天師就是。他笑了起來，很有些看開的意思，說葛天師你將來也會死，你的天都到底在哪裏？我是你手裏的棋子，難道你就不是別人手裏的棋……
他沒能繼續說下去，葛天師一抬手指，他的聲音也啞了。他沒來得及倒下去就被滿多接住了，滿多把他拉到一塊大石頭上，右手舉起劍。
“吼！吼！吼！”來自南朝的降軍看到將軍的指令，一齊喊起來，高舉手中的槍弋，密密的，象一片林子。金薩王的部屬站住了，大夥兒都想：要火拚了嗎？我們並不怕！他們所目光投向了肖野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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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野樵隻略略一想，策馬上去，在那塊大石前停住了。他座下的青花馬大約感覺到主人的殺氣，嘶津津仰天鳴叫，原地打了個旋子，好象按捺不住要衝鋒陷敵的勁頭。肖野樵眯著眼睛，說你有什麽話說？國師，我家主人有什麽錯，你派柳知愁殺了他？肖野樵個子並不高，騎在馬上，黑得象一塊鐵。但他的聲音卻很大，整個山坡上的軍士無人不聞，金薩王的部屬再次轟叫起來。
滿多說肖將軍，你難道沒看見？金薩王與柳知愁因私事相鬥，不幸被殺。國師十分悲痛，命在下將此人交給肖將軍處置。當此之際，貴部必須有人作主，否則會有什麽後果？
滿多把“有人作主”四個字說的很重，生怕肖野樵聽不明白。肖野樵果然聽明白了，是啊，金薩王死了，這位子不就是自己的了嗎？這個位子他已經盼了很多年，不過在他的理想當中，金薩王最好是老死，老得不能動了也行，那時就會把這個位子傳給他。柳知愁武功一向高於自己，可這人根本不是當統領的材料，別人呢，沒人能跟自己比。這些年，他帶領的四百飛騎立下赫赫戰功，部下哪一個不是以一當十！
可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但又好象可以預料到。就在金薩王要向葛天師歸降的前夕，他還向金薩王進過言，說明這樣做沒什麽好處。他記得自己當時很激動，甚至說過“大王是草原上的雄鷹，是沙漠中的虎豹，何必聽命於一個什麽西夏國師？”可金薩王說，葛天師知道天都在哪裏，咱們不過是暫時跟他玩一玩，一旦知道了天都的秘密，還用聽他的話嗎？而現在，他明白了，這一切，都隻不過是葛天師的釣餌。英雄如金薩王，居然死在這樣一個誘惑之中。他越想越明白，甚至想通了許多細節：比如為什麽把金薩王部設在外圍而讓南朝降軍居中，比如為什麽請金薩王與他並肩行令，比如為什麽要等張小虎一行前來。葛天師真是個天才，他能用好每一個細節，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而可怕。他知道葛天師要借自己的手殺掉柳知愁，以此來平息金薩王部六千餘名兄弟的怨氣，葛天師還會讓自己統領金薩王部，而這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嗎？
但如此一來，葛天師反而成了提攜他的恩人一樣了。他殺了自己視為兄長的金薩王，自己反倒要感謝他！肖野樵忽然感覺到很可笑，可他笑不出來，他吸了一口氣，已經是初夏了，空氣中竟全然是冷森森的意味。但他別無選擇，於是他說：“放姓柳的下來，我要為金薩王報仇！”
張小虎一直在看著這一幕，他也隱隱猜到葛天師的用意，但覺得這一切都與他有關。金薩王死了，柳知愁馬上也要死了，再也沒有人為了花解語難為他了。他覺得很輕鬆，於是看了看花解語。他看到她的頭發亂了，嘴角的血跡還沒擦幹淨，他看到她的眼神是那樣的複雜。
“小虎！”一個人在他耳邊叫他的名字。聲音很小，可他卻嚇了一大跳。他迴頭，是公主。公主低聲說：“你要是想活著，想讓我跟阿依明活著，就必須要聽我一句話。”張小虎睜大了眼睛。公主說：“你放箭，射死滿多！你一定要射好這一箭，象那迴殺那四個人一樣，突然，幹淨！”她說的異常堅決，仿佛要把她心裏的勇氣灌進張小虎身上。張小虎輕聲問：“為什麽？就因為他投降了西夏？”公主說：“不，為了我們能活著。現在，他活著，我們就隻有死。”張小虎問：“殺了他，我們能逃得出去嗎？”公主笑了：“笨，殺了他，我們就不用再逃。”
滿多提著柳知愁走下大石。柳知愁不能動不能言，眼神從很多人臉上飄過，他看到了花解語。花解語神情中充滿了感激與慚愧，但獨獨沒有愛。他在一刹那間心痛得閉上了眼睛，他曾經認為可以任意舍棄的女人啊，原來是這樣，他原來那樣愛著她，而她，竟然不再愛他了！
“你後悔吧！”
花解語說過許多專門傷他的話，就好象一柄劍刺進他的心海。可他的心海裏在很長一段時間全是水，那些劍劃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但這一迴，他才知道，他一直追求的靜若止水，原來是冰！世上最靜止的水，不就是冰嗎？他讓自己的心海冷到了極點，因此變成了冰。劍刺入冰中，就再不是沒有痕跡，而是，碎裂！深深地碎裂！他想自己該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他隻遺憾這會兒不能狂笑幾聲，籍此表達對這個看不透的世界赤裸裸的嘲諷！
“嘣！”一聲弓響之後，箭風破空而至。柳知愁睜開眼，他看見張小虎發出一箭，箭居然是旋轉著射出來的，嘯聲極大，攝人心魂，直奔自己。
果然是好箭法，他原來早已學到他爹一箭定天山張奎的本領，柳知愁禁不住要讚歎了，他甚至有些感謝張小虎，死在他的箭下，比死在任何一個人手下都好。他隻來得及這麽想一想，那枝箭已經到來，他甚至來不及將臉上的神情由驚愕變為微笑。
可他沒有竟沒死成。滿多揮劍搶上一步，啪的一響，那枝箭嗚嗚著飛向一邊。滿多被震得手臂一麻，連他也吃驚了，心想世上還有這樣強勁的箭嗎？接著他更吃驚了，那枝箭底下居然分出一枝，撲的一下，正射入他的心口。
滿多臨死之前，也沒弄清張小虎的箭是怎麽射中自己的。他並不知道，張小虎發出的本來就是雙箭，一枝旋轉，一枝貼著飛，銜尾而至，毫無聲息。擋開第一枝箭時，第二枝箭就正好順著第一枝旋箭鼓成的空氣漩渦找上門去，誰擋射誰，毫無差錯。張奎教兒子這招時曾經說過，這叫“蔫驢啞狗”，“這可比那些亂狺狺瞎叫喚的強得多！”
張小虎並沒有試過，現在，他知道了。
南朝的將士一齊驚唿起來，疊加在一起，聲勢驚人之極。
張小虎連一刻都沒有停，衝上去接住柳知愁，飛揚刀架在他的脖子底下，轉身跑上那塊大石頭。又有一個人跟著跑上來，那是南朝的公主——倪可兒。
倪可兒很興奮，她大聲喊起來：“天朝的將士們！我是撫柔公主！我是你們的公主！”她扔去了纏在頭上的紗巾，甚至連外麵的衣裳都脫去了，——隻穿了一件貼身的小衣服，是阿依明借給她的，——露出嫩藕似的雙臂，她說，“你們看！”
倪可兒居然跳起舞來。她骨子裏的柔媚與多年的學習，令她一動起來，頓時光芒四射。“噢，公主，公主跳舞了！”有人說。“公主是為我們跳的！”有人說。公主聽到了，於是跳得更加賣力。她仿佛已經為此準備了很久，今天專門做一次最徹底的綻放。她搖動著腰肢，兩條手臂簡直成了水中搖曳的蔓草。她的舞台，是粗礪的山石，身後的幕布是初夏的山野，給她伴舞的，是雕塑似的將士。
慢慢地，無人說話了，人人沉浸在舞者營造的氛圍之中。公主時而麵向天空，似乞求似唿喚，時而麵向厚土，似思索，似撫慰。萬丈的柔情、多敏的慧心、交替的悲喜、生命的情思，都在她的身體的每一處流淌著，輻射出來，變幻著時空，令人迴到從前，進入未來，忘卻庸俗，心動神馳。張小虎看得呆了，心想她那一天說過為我跳段舞的，沒想到竟然能這樣好看。他忽然間明白公主的用意——舞蹈，就是她的武器。現在，她想用來征服南朝的將士，曾經，她想用來征服自己。他的心震動了，望向公主的目光中，慢慢有了敬意。
“哦，公主，在為我們跳舞……”有人哭了。“公主，我們的，公主……”有人激動起來，心潮澎湃。
公主的舞蹈進入了尾聲。她身體倦曲，兩手合於頭上，慢慢旋轉，越轉越快，象一珠岩石上滴下的乳露，象一片枝頭飄落的黃葉，在離開與接觸之間，釋放著短短生命匆匆旅程中無法盡興的快樂、無法表達的留戀、無法奉獻的嫵媚，那樣急促地走向緲小，走向死亡，走向毀滅。她終於伏在了地上，委泥於能吞噬一切的黃塵。她的身體還在微微顫動，如同秋風裏將要凍僵的蝴蝶。
南朝的將士叫了起來：“不！”“不！不！”
先是隻有幾個人叫，接著就有一大片，後來就是齊聲高唿。許多人岩石般的臉孔上掛著熱淚，他們舉起了手中的武器，決心要捍衛他們的公主了！
張小虎的心被點燃了，他問柳知愁：“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嗎？”柳知愁的眼神先是詫異，接著表示出認同。張小虎低聲說今天我們一起，以後我還會找你報仇的。柳知愁慢慢眨了眨眼睛。張小虎說我爹教給我一種放血解穴的法子，別的法子太高明，我都不會。給你試一試，好嗎？柳知愁又眨了眨眼。張小虎揮刀在他後背、大腿、兩肩處連刺了七八刀，刀口很淺，卻很寬，在刺了第八刀時，柳知愁叫了起來：“哦唷，好啦！”張小虎說你不要動，假裝還沒好。不然，公主就白忙活了。
南朝的將士紛紛大叫：“公主，起來！公主，起來！”叫聲中阿依明也上了大石頭，扶起公主。公主臉上都是淚水，她抬眼望著將士，象是望著隔世的親人。將士們一下子就靜了下來，人人期待著什麽似的。
公主說：“將士們，我的親人們，我的舞跳得好嗎？”
好！將士們吼聲如雷。
公主歎了口氣：“可惜，我不能再為你們跳舞了。我，我就要死了！”
不！將士們聲音更大。
公主說：“我是天朝的公主，你們已經是西夏的將士。我，是你們敵國的公主，你們必須殺了我！”
南朝的將士們象是被什麽重重一擊，幾乎人人退了一步。空氣靜得象凝固，天上不知什麽時候飄來一片黑雲，把將士們，連同公主、張小虎都籠罩在厚厚的暗影中。
不！不知哪一個人先大吼了一聲。接著很多人跟著吼起來。有人單膝跪下，接著就是一大片，很快地，南朝的將士全部單膝跪倒了，隻有一千百人，聲音卻大得如同驚雷：“拜見撫柔公主！”
倪可兒大聲說：“你們，要迴歸天朝嗎？”將士們齊聲迴答：“是！”接下來的話就不整齊了，亂成一片，總的聽起來，離不開以前是受滿多脅迫出於無奈的意思。
倪可兒終於笑了起來，她說：“張小虎護駕，指揮將士擒住這個什麽葛天師！”
張小虎竟然猶豫了。他的刀舉在手中，卻說不出話來。倪可兒說：“你怎麽了？”阿依明卻知道他在想什麽了。葛天師抱著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是花解語的，也就是，張小虎的。花解語神情怔怔，站在一邊，卻不敢上前去搶。也許葛天師吹口氣，這個孩子就會死了。
葛天師麵帶微笑，他說南朝的公主，你真的好本事啊，我真是小看了你。唉，可惜，你父皇的本事比你差得太遠。你們南朝，早晚要被我們西夏打敗，你的命運，就是這樣。他的牙齒依然閃著潔白的光，他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肖野樵，你還不下令，等著南朝人將我們殺光嗎？”
那個孩子受到驚嚇，哇哇的哭了起來。肖野樵迴頭望了望，卻沒有下令。突然之間，天下響起一個炸雷，雨點密箭似的落下。葛天師歎了口氣，他抬起頭來，下意識地張了張嘴，象是要品嚐雨點的滋味。
張小虎說阿依明你先和公主退下去，我自己去跟葛天師說。公主說你跟他說什麽，現在金薩王的人舉棋不定，我們天朝的將士卻是人人都想將功折罪，一聲令下，沒人會幫他的。那個孩子，你……你還打算真給他當父親嗎？這次事後，我就打算迴南朝，我求皇上，我嫁給你。
張小虎低聲說：“我並不是南朝人，我也沒打算娶你，你一定要記住。”他向葛天師走了過去，經過花解語身邊的時候，他伸出手來，花解語先是碰到毒蛇似的縮了一縮，接著緊緊抱住他的胳膊。
雨水已經澆濕了張小虎的頭發。在大雨之下，女人變得柔弱，男人變得堅強。花解語看著張小虎，低聲說小虎我簡直害死你了，我……我居然生了你的孩子。
張小虎想說兩句豪氣的話來安慰她，話到嘴邊，不知道怎麽就成了這個模樣：“姐姐，我好喜歡。我……我真的好喜歡。”
他依然走向葛天師，在他麵前五步，站住了。葛天師有些悻悻然，他說小虎，你跟著我，到了西夏，你就能是將軍了。
張小虎說你對柳知愁說過這樣的話嗎？他聽到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他不用迴頭就知道柳知愁也來了。張小虎又問，將軍就很好嗎？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爹爹活著時，每次都喜歡打贏，我一直以為隻有他是這樣，後來我知道每個人都是這樣。天師你，更是這樣。可我不知道，你竟是西夏的國師，那是一個很大的官兒嗎？
葛天師點了點頭，他居然又象以前那樣平靜了，他說：“我是國舅，是西夏皇帝的親舅舅。小虎你不明白，我必須如此。”張小虎點了點頭，說我能明白，我自己的事不大明白，別人的事，卻常常明白呢，天師。你把這個孩子給她，我讓南朝的人放你走。
葛天師笑了起來，他說你以為你可以這樣跟我說話嗎？他笑了笑，慢慢站起來，說我想要走，你們誰都攔不住我。你們怎麽能跟天師相抗？孩子，可以還給她。
他真的把那個孩子遞給花解語。花解語真是喜出望外了，張小虎也沒想到他會這麽痛快。可接著，他就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痛快了——葛天師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好象有什麽魔法一樣，張小虎立刻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葛天師拉著他走向肖野樵，走得很慢，他的話也慢騰騰地：“小虎，你知道嗎？你很有用，這些人，幾乎沒一個想讓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