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虎第一個念頭就是要逃跑。

    單和一個人鬥,他已經不怕了,哪怕對手是柳知愁,他也不怕。可這樣威武的陣勢,讓他覺得自己緲小之極。他拔出刀來,準備劈翻抬軟轎的將士。他想就算不管倪可兒,他也要管阿依明。其實自從他扯斷阿依明的荷包鏈子的時候,他就覺得對她很愧疚了。這些日子之中,他甚至不知不覺把她當作自己至親的妹妹。

    他的刀剛拔出,就聽到山上唿啦響了一聲。他扭頭看去,有四五百名弓箭手已經彎弓搭箭瞄向自己。那唿啦的一聲,就是他們一齊上弓時的聲響。也許他們不一定會放箭,因為難說就不會傷著滿多將軍。可張小虎不敢冒險,他片刻之間作出決斷:葛天師不會殺自己的,他要殺人,根本不用這麽大的陣勢。

    他把刀插迴刀鞘。公主罵滿多:“你這個叛徒逆賊,天朝不會放過你!”天朝正在跟西夏打仗,公主料到自己兇多吉少了,心倒也橫下來,她從轎中伸出頭說小虎你別管我,你自己逃命!你逃到天朝去,稟報我父皇知道,滿多這個畜牲投降了西夏!

    張小虎惡狠狠地說你給我住嘴!他說我又不是你們天朝的子民,為什麽要去給天朝報信?你討厭就討厭在老把自己當公主!

    公主神情愕然,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問自己:我看錯了人嗎?阿依明卻已經把她拖進了轎子裏。阿依明在她耳邊說:他,會有辦法!阿依明的漢語真是很有進步,五個字就把話說清了。公主低聲問:“你那麽了解他?”阿依明說,不,我隻是相信他。

    可被她相信著的這個人,這個時候,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隻有跟著轎子走。他甚至什麽想法也沒有。他已經十七歲了,個子早已長成,連絨絨的胡須也有了。一身當地牧民的打扮有些滑稽,特別是腳下,鞋子早已磨破了底子,右腳的小腳趾露了出來,而且不知什麽時候碰破了。他覺得腳步有些重,然而,慢慢地走進了人群。他突然心跳了起來——他看見了花解語。

    花解語穿著一件碎花的衣裳,頭發挽了起來,懷裏抱著一個孩子。她站在一塊石頭上,隻瞟了一眼張小虎,又低頭逗弄那個孩子。她的體態多了些慵腫,少了些婀娜,膚色卻更白了,讓人立刻想到新出籠冒著香氣的饅頭。張小虎從來沒有這麽驚愕過,他沒想到在他和花解語之間,會出現這樣大的障礙,她已經當了母親!

    她當了母親,再也不會理我了!他想。

    他怔怔地站在當地,直到另一個女人叫起來:張小虎,還不快過來拜見天師?是魯麗婭,她果然也在這裏。一年沒見,她反而更顯年輕了,站在柳知愁身邊,一個花枝招展,一個玉樹臨風。張小虎卻沒看到葛天師。他的視線從很多人身上滑過,一個穿著紫衣的很高貴的人,一個滿臉陰縶的近五十歲的漢子,那應該是金薩王,他想到了,旁邊站著的是肖野樵,還有各色的人物,天朝的兵,金薩王的部屬。可,沒有葛天師。

    倪可兒跟阿依明下了轎。倪可兒說滿多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迴事?你是天朝的將軍,護送本公主來西域汗國,怎麽可能投降了西夏?這裏又不是西夏!你難道繞路去了西夏投降之後,又專門在這裏等本公主?你安得好心!她很激動,她的聲音一向好聽,連罵起人來,也這樣玉珠銀鈴似的。山上的將士,幾乎全向她看了過來。

    滿多索性就拉下臉來,他說西夏國師就在這裏,你收起你天朝公主的架子來,睜開眼睛看看這是什麽症候吧。

    張小虎終於看到葛天師了,這可不是以前的葛天師了,他穿著一襲高貴的紫衣,戴著裝飾了明珠的帽子,麵帶微笑,衝著公主點了點頭。倪可兒說你就是西夏國師?葛天師點了點頭。倪可兒說你真有能耐,讓滿多投降了西夏!葛天師微微一笑,是那樣的高深莫測:“這隻能怪你了,撫柔公主。你想想看,滿多作為南朝的將軍護送你到西域,卻沒有完成使命,你,被劫擄了。他的命運會怎麽樣呢?迴去複命隻有被殺,在西域四處尋找你呢,又難免會全軍覆沒——莫要忘了,他隻有一千八百人的軍隊。你想想看,他能怎麽做?”

    公主麵色慘白,卻很倔強地站著,說:“他可以選擇為國捐軀。”

    “哈哈哈,”葛天師笑了起來,原來他笑得這樣張揚,“你們南朝值得他這樣做麽?你們給過他什麽?不錯,南朝皇帝是給他賜了婚,可他新婚不到十天,就奉命送你到西域來。他的妻子,不過是皇帝拴在他脖子上的一根繩子。給他的軍隊,又不過區區一千八百人。跟著這樣的皇帝做事,能有什麽前程?”

    公主冷笑:“你讓張小虎劫持我,就是為了逼迫滿多投降?”

    葛天師說,他已經對你說了,劫持你都是出自我的安排?

    公主說他當然對我說了。他什麽都對我說,因為我愛上了他,他準備娶我為妻。她說這句話時很得意,看了看阿依明,而且問:“是吧?她可以為我作證。”阿依明臉色煞白,可終於點了點頭,說我也想嫁給他,小虎哥哥是個好人,我們一起嫁給他。

    柳知愁歎息了一聲。張小虎也歎息了一聲。他知道兩個姑娘的心思了,這兩個姑娘很堅強,她們已經準備著死了。

    張小虎又看了看花解語。這迴,她看到花解語的臉色,是那樣的淒惶。她抱著那個孩子,往上掂了掂,好象已經有些吃力了似的。

    柳知愁開口了,他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情份總是不及緣份,唉,張小虎,可你不能這樣做,你知道嗎,你已經當了父親。

    張小虎簡直從未有過的吃驚:“什麽,我已經當了父親?我……原來你……”他看著花解語,花解語臉色突然變了,她說柳知愁,你就那麽恨我,你就那麽恨我嗎?

    張小虎衝上前去,他說原來我已經當了爸爸,這個孩子,是……是我……的嗎?花解語低聲說:“你趕緊走開,你自己不也是個孩子嗎?你真是可笑啊……”張小虎說不,我說過,我要為你負責,何況你竟然有了孩子!

    啪的一聲,一條鞭子打過來,張小虎還沒明白怎麽迴事,臉頰上就多了一條血印子,他啊的叫了起來。打他的是金薩王,金薩王說,小毛孩子,你還不滾開!

    張小虎捂著臉,說你憑什麽打我?金薩王高傲地笑了笑,轉頭看著葛天師說:“國師,我請求把這位張小虎給我!”

    葛天師淡然一笑,說你們這是幹什麽呢?將士麵前,這樣行事!

    金薩王點了點頭,說,對,可是國師,你又是怎樣行事的?

    柳知愁往前站了一步,說金薩王,你怎樣對國師說話!金薩王臉色變了,說姓柳的,你說什麽?你不要忘了,你以前是我的部屬!

    柳知愁笑了,他說是啊,我是你的部屬的時候,可從來沒冒犯過你。你讓我殺了誰,我就去殺了誰,你奪走我的女人,我也沒有說什麽。現在,你已經向國師投誠了,就也應當有點下屬的規矩才好。金薩王臉色更加難看了,他慢慢地吐出了幾個字:“你要跟我作對?”柳知愁說豈敢,可你若是有一點對國師不敬,柳某就不會願意。

    金薩王哈哈笑了起來,他問葛天師:“這也是國師的意思嗎?”葛天師狠狠吐了一口氣,說:“知愁,你還不退下!”

    柳知愁說是,退開一步,臉上帶著微笑。在張小虎的印象中,他很少笑,更很少笑得這樣得意。他想金薩王是沙漠中的狂風啊,怎麽能咽下這樣的窩囊氣?他的目光集中在金薩王的咽喉那裏,又看了看柳知愁的咽喉,他發現柳知愁的咽喉比金薩王平很多。哪種更容易一箭射穿呢?他想他一定要知道答案。

    但金薩王過來抓住了他的右手腕。金薩王的手比鐵鉗子還要有力,張小虎完全不能反抗。金薩王說:“國師,我要這個小子,你應該會答應吧?”

    葛天師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他說小虎,你大概不知道,花小姐其實是金薩王的女人。張小虎低低地問:“是嗎?”花解語麵無表情。張小虎伸出左手一把拉住花解語,又低聲說,我不在乎。我想,從那一迴,你其實就已經開始喜歡我了。金薩王暴怒起來,他的聲音如同猛獸:“放開她!”

    張小虎卻沒有放。他說你說啊,你告訴我,也告訴他。你以前是怎麽樣的,我統統不管,可從那一迴,你就是我的了,你——告訴他!

    他的聲音也開始象猛獸了,而且還是受了傷的那種。

    公主叫了起來:“原來你是因為她!”阿依明當然也知道了答案,她臉上的表情,隻有四個字,那就是不可思議。她頭一次見到張小虎的時候,花解語和柳知愁就在,還有葛天師。她親眼見過花解語對柳知愁的親密和柳知愁對花解語的冷淡,她當時隻以為他們之間是鬧了點別扭。沒想到,別扭來自張小虎,而且,張小虎居然已經當了父親。原來,那天去麥琪塞城的四個人,都是一樣的不可思議,包括她的小虎哥哥!

    花解語淡淡笑了,說那又怎麽樣啊?小虎,男人都靠不住。你看,你不是也有的別的女人嗎?你別嚇著我的孩子。張小虎鬆開了手,金薩王拉著他退出兩步,一使勁,張小虎身子飄了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上。嗆的一聲,金薩王手中多了一把金刀。金薩王在草原上成名已久,張小虎認出了他的兵器——獅王九環刀!他記起了爹爹的話——“總有一天,我要把獅王九環刀送給你,讓天下的刀手都知道,我們張家的刀法,是無敵的!”而這會兒,這把獅王九環刀來了,不過,是砍下來的。

    金薩王果然刀法很好。這柄比平常的單刀長闊很多的獅王刀,挾著一股勁風,砍向張小虎的胸腹。倪可兒、阿依明同時驚叫起來,倪可兒叫的是“混蛋”,阿依明叫的是“小虎哥哥”。

    當的一聲,一枝玉笛擋住獅王刀,玉笛斷成兩截,刀卻也滑向了一邊,撲地砍進地上,濺起好大的灰土。使玉笛當作兵器的,是花解語,她說你不要殺他,你何必如此?金薩王臉上的肌肉抖動了,他的聲音很惡:“你要救他?”花解語搖頭歎息,說我隻是不想讓你殺他。金薩王忽然哈哈大笑,反手一巴掌打在花解語臉上,聲音很清脆,他問:“為什麽?你為什麽會跟他……”一股血從花解語的嘴角流出來,她懷裏的孩子哇哇地哭了。花解語哄了哄孩子,說,隻因為我是一個女人。金薩王,我從來就沒真心對你好過,你說你能救得了他,我委屈著自己,遷就了你,你並沒有治好他的內傷。可他卻從此恨透了我。你害了我,你知道嗎,金薩王?你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個,但你連一個孩子都沒有,這是為什麽?

    金薩王臉上的一層青氣越來越濃:“你不要以為我不會殺了你!”

    花解語冷笑一聲,忽然迴頭看著柳知愁,大聲說:“你後悔吧!——他根本就不能當一個男人,哈哈,你可知道嗎?”

    金薩王的刀再次舉了起來,這一迴砍向的是花解語。這一刀快得無與倫比,柳知愁反應過來,要上前救,卻知道已經來不及,他大叫了一聲,“花解語!”

    張小虎突然出刀了,他一直躺在地下,這一刀就由下向上發出,撩向金薩王的褲襠。他這一刀並不快,甚至很慢,金薩王的許多部屬都來得及驚叫起來。金薩王隻有迴刀格擋,當的一聲,張小虎隻覺得手腕子要斷了,他拚命握住刀,卻被震得飛出好幾步,哇的噴出一口血來。

    他這一口血噴得值,因為,柳知愁已經持劍衝上,擋在花解語麵前。金薩王已經暴怒,他揮舞著獅王刀,蕩起一片金光,把柳知愁裹了進去。

    花解語突然叫了起來:“天師,你救他!”葛天師一動不動,隻看著場上,神情似是恢複了曾經的麻木。

    金薩王果然是草原上的一方霸主,獅王刀在他手中威猛無匹,柳知愁似乎再也沒有逃生的機會。張小虎遲疑片刻,終於慢慢地舉起了弓。他的箭還沒有搭上,轟的一聲,金薩王手下三百多人的箭已經瞄向了他。張小虎頹然放下弓,然而也在想:無論誰殺了誰,我的仇總算是報了一半……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柳知愁這迴是死定了。他的劍法當然很不錯,可那得看對誰而言,對更不錯的人來說,那就錯得厲害。差了一點,就意味著死。

    金薩王果然將柳知愁逼得再也無力還手,當的一聲,柳知愁的劍飛了出去。金薩王哈哈大笑:“你記住,你永遠都不能跟我比!你的女人,我要,你的命,我也要!”他的刀落了下來。這一刀如此眩目,如此驚心,草原上,不知誰能接得住這樣的一刀?沒有人來得及想這個問題,刀已經接近了柳知愁的頭頂。

    葛天師卻露出一絲微笑了,他在迴憶他給柳知愁講過的一句話:“冬天作蟲,夏天為草。臨絕境時向前,對坦途時三思。用在武功上,你能明白嗎?”

    柳知愁顯然是明白的。就在刀鋒離他的頭頂隻有三四寸的時候,他忽然向前疾進一步,鑽進金薩王的懷裏。金薩王全身的力量已經集中在刀鋒上,而柳知愁此時手無寸鐵,他隻有用手了。

    他用了手,他以手掌作劍,很優雅地在金薩王的咽喉上一擊。他甚至微微笑了笑,輕輕地說:“你,該死了!”金薩王重重地倒了下去,柳知愁手腕一翻,很輕巧地接過了他手中的獅王刀,然後順勢摜下。獅王刀真是一把上好的利器,一聲輕響,就刺穿了金薩王護身的鎧甲,把他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金薩王死了!

    張小虎隻覺得心都要跳出來。無邪劍法,原來無邪劍法是這樣的高明!

    金薩王的部屬都覺得這不可能,在他們心目中,金薩王是永遠不敗的戰神,從來沒有人想到他會死在刀下,而且是自己的刀下!呆了一呆之後,他們嘩然大亂,向這裏衝上來。

    葛天師依然微笑著,說,小柳,你過來,到我身邊。柳知愁臉色有點白,說天師,我們怎麽辦?你看,他們還是不聽我們的。

    葛天師說我有法子。他笑得很平靜,讓人一看就能放心的那種笑。柳知愁說讓滿將軍先擋一擋麽?葛天師說不用。他忽然伸手在柳知愁身上點了一下,柳知愁的身子就不聽使喚了,他吃驚地說:“天師,你怎麽了?”

    葛天師說小柳,你忘了我說過的話嗎?我曾經跟你說過,無邪劍法練成之後,永遠不能再動情。可你今天,把我的話全給忘了。唉,你知道這代價可有多麽的大……

    柳知愁眼神中露出了懼意,他說天師你要殺了我?

    葛天師搖了搖頭,他說我不能殺你,我讓他們殺你。滿多,把他交給肖野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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