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青穆爾山脈是那樣難以翻越。積雪沒膝,寒冷徹骨。這個三人隊裏,本來是以張小虎為首領的,當他說“咱們先迴去,明年春天再來”時,阿依明卻說了話。她說也裏塔老爹說過,青穆爾山脈裏有一座山穀,那裏叫那孜兒,是牧民的冬窩子。張小虎知道什麽是冬窩子,牧民們逐水草而居,到了大雪遍野的時候,青壯年牧民就組織起來,集體到冬窩子裏放牧。那裏四周有山峰擋著風,是春天的天堂。張小虎說我也想起來了,咱們就去那裏。

    可他們竟然沒有找到路。他們在山與山之間一次次尋找,等把兩隻駱駝也吃完的時候,雪,開始融化了。

    也許他們本來沒有這樣的信念,可經過一個漫長的冬天,似乎已經無法更改。好在張小虎的箭法保證了融雪期間的食糧,那些早早出來覓食的小獸,成了他們的食物。張小虎瘋了似地練刀、練箭。他常常想,總有一天,單在刀法上,他也要勝過柳知愁。他有時也擔心,花解語是不是已經跟柳知愁和好了,也許隻要柳知愁有一句熱乎些的話,花解語全部的溫柔嫵媚傾心熱情又會歸他所有。每想到這,他的刀就出得更加淩厲。

    而雪,終於化完了。地麵上,萌出了一層薄薄的綠意。他們徒步翻越了青穆爾山,富拉山終於遙遙在望。

    也許事情總是有所變化,變化得讓人始料不及。紮可汗居然離開了富拉山!他的都城隻不過是牛皮大帳連結而成的,拔營而去,竟隻留下幾堵土牆。

    也不是沒有留下人。年邁得走不動路的老人和剛生過孩子的婦女,總共不過二三百人。阿依明臉色煞白,她問一個老阿帕紮可汗去了哪裏,老阿帕的迴答令人沮喪:“我老了,可今年天暖和得這麽晚,還是頭一迴見。羊羔子也凍死了好幾隻……”再問好幾人,都連話也說不清楚。一個給小孩吃奶的婦女總算知道一些,說紮可汗去了黑水河以東,他要親率大軍剿滅金薩王,因為金薩王搶走了南朝公主。

    張小虎哭笑不得,他幾乎吵架似的跟阿依明說:“你看,南朝公主就在這裏!”阿依明歎了口氣,說我們隻好再去黑水河找。公主聽了這消息,一句話也不說,不過,抿著嘴,帶著點惡意似的笑。

    張小虎就忍不住諷刺她:你男人找不見了,你還有心思笑嗎?公主說我為什麽不能笑?真是奇怪,你跟阿依明是什麽人,難道是我們天朝的賜婚使?要你們這樣費心!

    張小虎說那好,我們把你扔在這裏不管了,我和阿依明走,你在這裏等上一年半載,大不了三年兩年,紮可汗總之要迴來的。公主害怕了,說那我隻好再跟你們走,去找我的男人。哈哈,你們不知道我多麽想見他,我猜他一定又英俊又威武,咱們去黑水河吧。

    可他們已經沒有馬匹駱駝了,黑水河以東,誰知道又是哪裏?金薩王向來神出鬼沒,紮可汗要剿滅他,想來也隻能摸索著找。張小虎心想:紮可汗是草原戈壁的統治者呢,怎麽會這樣欠考慮?帶著龐大的軍隊及後營去尋找流沙似的金薩王,真是不可想象。金薩王牽著他的鼻子,紮可汗肯定要被拖得疲憊不堪。

    這些先都不管,鼻子底下的事情是——這個倪可兒怎麽辦?還有阿依明!當初真不該聽阿依明的話,如今帶著這兩個跳舞很猛走路很慢的姑娘,鬼知道怎樣才能找到紮可汗!他這時有點理解當初父親為什麽和女人好過之後立即要甩掉了,女人真是麻煩!

    草原上的人畢竟熱情,當天晚上,一個瘸子老爹宰了羊,老阿帕煮了一大鍋,三個人吃得很香。他們還給三個人讓出一座帳篷來。那個老阿帕講:“小夥子聰明啊,你這麽年輕就找了兩個老婆,將來起碼會有十個兒子。”張小虎說她們不是我的老婆,他指著倪可兒,“她是南朝的公主,是紮可汗的妻子。”老阿帕說哪裏有什麽南朝的公主,她怎麽會是?“南朝的公主啊,那是禍星。去年春天天上掉下隕星來,——把三頭正吃草的牛也砸死了,地上的坑有好深——就聽說南朝要送公主來了。公主呢?搶走了。紮可汗,就去打仗了。我的四個兒子,都跟著去了。比狐狸還狡猾的敵人,紮可汗要吃苦頭的。要吃苦頭了!”

    張小虎很驚訝,可老阿帕已經去了。倪可兒問張小虎怎麽了,張小虎就跟她說了。倪可兒嗤的冷笑了,“那又有什麽奇怪的?紮可汗肯定要吃苦頭,帶著一大群男男女女去追金薩王那樣的敵人,怎麽會不吃苦頭?不過,我倒明白他為什麽要去追。”她見張小虎張大眼睛,於是就笑得更冷了,“他不過是怕我們天朝發兵征討他罷了。天朝的公主,在西域境內被人劫擄,紮可汗,能不害怕嗎?他要是真的去剿滅金薩王,那就會隻帶軍隊,現在呢?除了老掉牙跟沒長牙的,都走空了。不明擺著嗎?他想晃個三五年,我們天朝,也就不了了之了。”

    張小虎忽然發現自己很傻。他想倪可兒能從一個賣身葬父的小女孩變成一個公主,那絕非隻因為長得漂亮。他的眼神不禁有點直了,倪可兒便笑了起來,可馬上又有些憤慨了:“連這樣老的人,都說我是禍星,這真是……”她歎了口氣,和阿依明躺在一頭睡了。

    張小虎卻睡不著。過了一會,他聽到兩名少女都發出了香甜的唿吸。她們畢竟很累了。

    張小虎閉著眼睛,努力迴憶花解語的容貌。也許他的腦子有些亂,花解語的容貌偏偏不能清晰起來。他伸手撫慰自己,卻聽到耳邊響起輕柔的唿吸。他很滿意,以為自己又能進入與花解語在一起時的幻覺,那唿吸卻分明帶著熱氣。他猛地睜開眼睛,轉頭,是倪可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爬到了這邊。

    “嗯?你!”張小虎說。

    倪可兒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她的手臂柔若無骨,張小虎竟沒有力量推開。倪可兒低聲問:“你說,我真的是禍星嗎?”她的眼裏閃耀著淚花。

    張小虎歎了口氣,不說話,看著頭頂。帳篷頂上的穹窗沒有關上,露出青緞子似的一片天空,以及許多星星。透過這樣的穹窗,星星特別晶瑩明亮,伸手可摘似的。

    倪可兒的聲音幽幽:“我小的時候,住的屋子破了房頂,躺在床上,也能看到星星。後來到了宰相府,到了皇宮,我想,這一輩子再也不會看到那樣美麗的星星了。哪知道,今晚的星星又象那時候一樣美麗!”

    她的聲音似從天際飄來。

    她又說:“何況,我的身邊還有個你!”張小虎的唿吸有些急促了。倪可兒輕輕吹著他的耳朵:“你睡覺時的那些事,我都偷偷看見了。起先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麽,慢慢的猜到一點。我不知道男人是什麽樣子,可宮裏的婆婆、太監跟我說過一些。今天晚上,我想知道!”

    她很堅決,手伸向張小虎。張小虎忽然叫了起來:“阿依明!”

    “唔,什麽?”

    倪可兒狠狠咬了張小虎的右肩一口,爬了迴去。張小虎出了一身汗,說沒什麽。阿依明翻了個身,又唿唿睡去。張小虎頹然吐了口氣,全身骨節散了似的無力。他聽到倪可兒低聲飲泣,於是將接著的一聲長歎慢慢唿出。而帳篷穹窗裏透進來的星光,終於漸漸模糊了。

    他是被阿依明叫醒的。阿依明的臉色煞白,她說你猜我看到誰了?她的神情讓天快亮才睡著的張小虎一下子清醒過來,“誰?”他的臉色也變了。

    阿依明說是那個穿白衣服的人,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他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個。張小虎一下子坐了起來:“是柳知愁?他怎麽會在這裏?”

    阿依明說她出去解手時,看到遠處的草地上站著那個人。那個人站得挺遠,好象沒有發現她,“不過,也可能已經發現了。那個壞人,他的本事很大的。”

    張小虎說不管是不是他,我們立刻走,悄悄地。帳篷裏有族人的衣服,張小虎根本沒有客氣,先穿上一套老人的衣服,戴上一頂連臉孔都遮去的大狗皮帽子。兩個姑娘用包袱把舊衣服紮起來背在身上——當地婦女背小孩都這樣,倒也挺象。他們三人走出帳篷的時候,柳知愁卻早已站在那裏了。

    “唉,何苦如此?”

    他的臉上帶著憐憫而挖苦的笑容。張小虎知道一切準備已經白費了。老阿帕提著一壺奶茶走過來,她問:“見到我的客人了嗎?昨天來的那三個!”

    張小虎搖頭苦笑,他摘去狗皮帽子說該認出來的沒認出來,不該認出來的偏偏認出來了。柳知愁微微一笑,說張小虎,你長大了許多,才不到一年呢。

    張小虎說你也長大了不少,咱們是現在就動手呢,還是等我喝完了奶茶?柳知愁又笑了:“難道我不喝嗎?不過我們得快些,天師在南邊那座小山上等我們。”

    張小虎呆了一呆:“她也在嗎?”柳知愁說是誰,張小虎說就是她,你怎麽會不知道?

    柳知愁沒有迴答。他說他不喝奶茶了,“我先走一步,你們喝完奶茶後,一路向南,有三十裏地,天師在那裏等你們。你聽清楚,是你們——包括她們兩個。”張小虎被他的冷淡激怒了,惡狠狠地問:“你們怎麽知道我會來這裏?”

    柳知愁說天師無所不知。他沒再說話,飄然而去。一條牧羊犬從一座土爐後麵追出來,狂吠著撲上去,卻嗷的一聲就死在他的身後,他連迴頭都不曾,張小虎好長時間才眨了眨眼睛,竟沒看出他是怎樣出劍的。“這王八蛋,如今連狗也肯殺了!”張小虎狠狠地罵了一句。然而,柳知愁並沒有理會,一徑向南,瀟灑之極。真是白雲出岫似地讓人嫉妒。

    阿依明和公主麵麵相覷,沒了任何主意。張小虎真的有些氣極敗壞,倒也因此增加了勇氣,他說管他娘的那麽多,先吃飽了再說!

    他說完了這句話,忽然有點吃驚,因為這句話是他爹當年常說的。那個時候,每次爹爹說了這句話,他都覺得心裏很有底。因為,爹爹擦完了嘴,就出去辦事,辦完了事就說:“我說沒事嘛!”對的,事情辦完了,就沒有事了。

    奶茶燒得極好。是那種用幹牛糞當燃料,慢慢咕嘟出來的,有一種特別的滋味。用別的燃料,怎麽也燒不了這麽好的。他慢慢啜著,看阿依明和公主的臉色都很蒼白,被抽出了主心骨似的,就說你們怎麽不喝?很好喝的。

    公主說,小虎,我們可不可以逃跑?

    張小虎搖了搖頭,說我們來這裏,早已在葛天師的謀算之中,我們逃是逃不了的。也許他的神態讓阿依明誤解了,於是阿依明笑了,說小虎哥哥一定有辦法鬥得過他們。張小虎又搖了搖頭。他認真地吃著烤饢,連接喝了三大碗奶茶,然後站起來說,我們去。

    他們走得並不著急,雖然張小虎很想看一看花解語在不在那裏。因此他們走了大約小半天的工夫,葛天師也沒再派人來催。

    但他們來到那座小山腳下時,張小虎還是吃驚了——山頭上都是人馬,黑壓壓地,那陣勢,隻要他們的頭領一聲令下,張小虎他們會被踏成肉泥。

    公主忽然說張小虎,你要記得我說過的話。張小虎問:“什麽?”公主說:“我說過,我隻想嫁給你。我不想當什麽宋墨君,也不想當什麽撫柔公主,我隻想是倪可兒。這一迴,隻要咱們還能活著,我就嫁給你。”張小虎苦笑了,他說我沒打算娶你。公主說為什麽,因為阿依明?張小虎又苦笑,他說阿依明問過我同樣的問題,她以為我對她不好,是因為你呢。阿依明說話了,她很驚奇:“你們看,他們不象要殺我們,是歡迎我們的!”

    山上的隊伍打起了旗幟,旗子上繡著九色彩鳳,唿啦啦迎風招展。倪可兒驚叫起來:“是我們的!我們天朝的隊伍!”

    十餘人翻身下馬,疾奔下山。山上的許多將士們齊聲喊了起來:“迎公主駕!”聲音震動四野。阿依明歡喜得不知怎麽才好,說:“姐姐,你快去呀!”

    倪可兒笑了一笑,說那倒不必了。他們,都是我天朝的將士,我是他們的主人呢。她讓張小虎與阿依明站住,然後臉上掛起了寒霜。阿依明問她要幹什麽,公主說,我要問他們的罪,讓我吃了多少苦頭!

    張小虎放遠視線,望著山頭。陣形的中間,有幾個服色特別的人,穿白衣的是柳知愁,卻沒有看到花解語。

    那十餘名將士奔到近前,都單膝跪倒了,其中一人的聲音很大:“護駕將軍滿多向公主請罪!”

    倪可兒哼了一聲,說你們可真能幹,足足一年了,才找到我。要不是這位張小虎護駕,你們還能見到我嗎?

    滿多抬起頭來看著張小虎。他的眼神很刺人,張小虎於是收迴望向山頭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三十幾歲,長得很英武。張小虎就想笑,心想葛天師真的很了不起,這麽樣的一個人,如果不是用魯麗婭使美人計,恐怕柳知愁也不能對付得了。不知道魯麗婭在不在山上?

    隨滿多來的十名將士帶著軟轎。倪可兒上了轎,說張小虎你也上來。張小虎呆了一呆,看見滿多臉上全是驚異,心裏就很得意,卻搖了搖頭說,讓阿依明上去,她這一路走來,那是累得不輕。

    隊伍中奏起了絲竹手鼓弦子。張小虎跟阿依明倒沒覺得什麽,公主卻聽得警覺了,她拍著轎欄問滿多,怎麽不用天朝的樂器,用胡人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玩藝兒?滿多說:“稟公主,這是金薩王的手下奏樂歡迎公主鸞駕。”

    三個人同時驚叫起來:“金薩王?”倪可兒還接著怒氣衝衝,“他是什麽東西?我早聽說他是草原上的一夥狡匪的頭子,怎麽跟你們混到了一塊兒?趕快放我下去!”

    滿多鐵著臉,沉聲說:“金薩王的部屬,如今和我們一樣,已經歸降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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