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上,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規矩。眼下的規矩就是,在刀劍上分高下,判生死!

    宋連城根本沒把張小虎放在眼裏。他跳下馬,說你為什麽要自己找死?其實我跟你爹真的有點交情。

    張小虎說我想試一試。他說的很急促,卻走得很慢。公主兩眼放出光來,她發現真的欣賞起這個看來一點都不出色的少年了。他的身影竟然是越遠越高大。

    張小虎努力地想著用怎樣的招數,腦子卻很不聽話,汗水倒是流下來,從眼皮上流過,弄得有些癢。宋連城大步走過來,劍已經在手中。他輕蔑地笑著,張小虎發著抖,手握著刀柄,卻不拔出來。宋連城說:“拔刀!”張小虎說該拔的時候,我自然會拔。宋連城有些惱怒,他微微笑了笑,突然出劍了,公主和阿依明都驚唿了一聲。

    張小虎一招都沒有接,他居然轉身就跑,宋連城的四名同伴都笑著搖頭。阿依明失望到沮喪,她想連麥琪塞城最不頂用的小夥子,也不會如此窩囊。他的刀法不是很好嗎?可她很快就看見了,宋連城追了幾步,張小虎忽然迴過頭來。

    是箭!他一箭射穿了宋連城的咽喉!

    宋連城撲倒下去,騰的一聲,手裏的劍滑出好遠。

    他的四名同伴幾乎驚呆了。張小虎一刻沒停,三枝箭連發出來。兩枝被擋了出去,卻還是有一枝射中了一人。那個青年劍手根本沒反應過來,隻是大叫了半聲,栽下馬去,又是一箭貫喉!

    這是張小虎頭一迴殺人。他爹張奎是以箭法聞名於天山南北的,當然把自己最得意的功夫傳授給了這個兒子。如果不是極度的恐懼,張小虎絕不能發出這生平射殺人的第一箭。他本來以為,他的箭隻能射中繩子上吊著的壁虎,隻能穿進橫放的瓶口。

    而現在,兩個人死了,死在他的箭下。原來,人的某些本事,是在絕境之中才會突然顯示出來的!

    河邊好象起了一點風,張小虎覺得脊背涼嗖嗖的。那剩下的三名劍手臉色全變了。其中一人的右頰多了一條箭杆劃過的血印。一時間,竟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隻有那個青年劍手的馬嘶津津悲鳴了一聲,拱了拱它的主人,右前蹄不安地刨著草地。

    “他,叫什麽名字?”張小虎問的很艱難。他的目光看著那再也不能動的青年劍手。

    一名黑衣劍手咽了口唾沫:“他,叫於在哲。”

    “宋連城、於在哲,宋連城,於在哲。”張小虎喃喃地念著,似乎要努力記住這兩個人的名字。然後他又問:“你們,都叫什麽名字?”

    三名劍手互相看了一眼,他們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都有些恐懼,又有些猙獰,然後,他們同時從馬上飛掠而起,撲向正在悔過似的張小虎。

    他們這一撲,三柄劍連成了一片光幕,閃著冷光的利刃,速度差一點要比得上出弦的箭。

    可畢竟是差了一點。張小虎挽弓拉弦,嘣嘣嘣連響三聲,然後飄然後退。

    劍幕頓時消失,每個人都橫劍護身。然而,卻沒有箭射出。這三響,竟然隻是弓弦。三個人幾乎被突然的輕鬆弄癱,每個人都覺得手軟得連劍都難以拿住。

    可是,又有三響發出來了。這一迴,卻是真正的三枝奪命箭。撲撲兩聲,三個人中隻有一個人還站在當地。正是前麵劃破臉頰的那位,他的臉頰上添了一道新的劃痕。他左右的兩名同伴,都永遠地倒下去了。

    風似乎更加涼了。天地間許多原來輕盈若無物的東西這一刻似乎都壓下來,令人沉重得無法唿吸。大顆的汗珠從那名劍手的額上劃落,他的眼前有些模糊了,而兩頰浸了汗水,火辣辣地發著疼。

    “你叫什麽名字?”張小虎又在問了。

    “許……夢……南……”

    “你的名字很好聽。你一定要殺我嗎?”

    許夢南睜大了眼睛。這一迴,他看清麵前的張小虎了,是的,離他隻有三步,他看見了他臉上的驚惶膽怯。張小虎原來也一樣害怕!許夢南想笑,卻笑不出來,他搖了搖頭,說難道不是你要殺我?

    張小虎說一直是你們要殺我,我什麽時候想殺過你?你可以跑,你快點跑吧。你……不要再站在這裏,我求你了。

    許夢南終於相信了他不是在開玩笑,收劍轉身,慢慢迴到自己的座騎邊,翻身上馬。他的手有些發抖,而座下的大青馬好象已經知道主人的旨意,揚蹄竄出。一人一馬向著太陽跑去,很快的,影子消失在沿河的樹木草叢之中。

    張小虎跌坐在地。他渾身是汗,骨頭好象要散了一樣。他忽然明白了柳知愁為什麽殺了人之後就要嘔吐。接著他想到花解語,他的心口突然疼痛了,那樣強烈地想鑽進花解語的懷裏,躲進最宜人的柔軟深處,哪怕從此不再醒來。公主和阿依明歡唿起來,搶上來要扶他,張小虎說你們走開,我想睡一大覺。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好幾個時辰之後了。他躺在帳篷裏麵,兩位姑娘並排坐在他的身邊,臉上都洋溢著崇拜與依賴。這是最讓男人滿足的神情,張小虎,他已經是個男人了嗎?

    阿依明說她已經把四匹失去主人的戰馬拴在河邊的樹上,還有,從他們的包裹中找到很多東西。她邊說邊指給張小虎看,肉幹、奶酪、鹽巴、火刀,還有幾袋子酒。還有這個,你瞧是什麽?金子!她興奮地說著,把金子推在張小虎的腋下。張小虎仍然有些迷迷糊糊,他看見兩個姑娘竟然全佩帶著一把劍,而公主的身上,居然披了一件黑色的鬥篷。

    張小虎忽然笑起來,他說公主你本不該是公主,你應該是個女英雄,或者根本是一個女強盜。公主也笑了,她說我其實本來就不是公主。張小虎說你說什麽?

    公主說咱們先吃肉喝酒,一邊吃,我一邊說給你聽。張小虎指一指帳篷的門幕,阿依明就過去打開了,外麵是將要落山的太陽,格外的大而紅圓,沿河的風景延伸到遠處,似乎都是桃源仙境,美得讓人想歎氣。而那裏,也許正在發生著別的什麽悲劇。

    公主說:“我本名叫倪可兒。我,其實是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兒。七歲那年,我父母都死了,我叔叔把我賣給一個京師的大戶人家,我記得是三十貫,用來葬了我的父母。”

    她抿了一口酒,很內行的樣子。她知道阿依明聽不懂她的話,卻對阿依明笑了笑。阿依明也報以一笑,喝了一口酒,卻嗆得連連咳嗽起來。公主就大笑,把一塊肉幹塞給阿依明,摟著阿依明的脖子灌了一口酒。公主高興得簡直無法表達,迴過頭來又灌了張小虎一口。阿依明有些意外,卻仍然在笑,牙齒潔白而又齊整。

    公主接著說她的故事。買她的那戶人家是宰相的一個親戚,她自小長得好,那家人就讓她習藝。她學唱小曲,彈琴,練跳舞,還會下棋,畫一點畫之類,反正都是一些讓老爺們高興的事。她覺得日子比以前好得多,因為可以穿好的,吃的呢,也不錯。她很有些感慨的樣子,說她象一下子掉進一個夢裏,那個夢居然越做越好。十三歲那年,那戶人家好不容易請宰相到府上做客,她和別的姐妹出來給客人唱歌跳舞,宰相很喜歡她,第二天,她就到了宰相府。宰相讓她跟著他姓宋,起了個名字叫墨君,從那以後,她稱宰相為義父。又過了半年,連義字也不讓叫了,直接稱唿宰相為爹爹。她說她做夢也沒想到能給宰相當女兒,她一定是做了一個比夢還要好的夢,然而,這一切,卻都是真的。

    她十五歲那年,正逢宮中選秀,宋丞相把她送了上去。她來到世上最華麗的地方,隻是這個地方的規矩,也是世上是嚴苛的。她小時候是愛說愛笑的,在丞相府偶爾也能和姐妹們鬧一鬧,可到了這裏,沒有任何自由。也不是不能笑,隻是讓你笑的時候你才能笑,也不是不能跳,隻是讓你跳的時候你才能跳。身子是她自己的,腦子卻是別人的。可是,她卻一直沒有見過皇帝。那時,宮裏的其他姐妹都盼望著能得到皇帝的臨幸,她卻想最好皇帝別看上她。宮娥和太監都跟她講過規矩,見到皇帝之前,要先脫光衣裳。這多難為情啊,可是宮裏的姐妹居然都盼望著脫衣裳。

    她沒見到皇帝,卻聽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那個丞相,她名義上的父親,出事了。皇上抄了他的家,把他打進了大牢。從此,她在皇宮中的地位就低了,幹的都是一些服侍嬪妃的活計,不過於她來講也沒有什麽。也不知是怎樣的命,皇後居然見到了她,覺得她不錯,把她留在了身邊。皇後喜歡下棋,她就陪皇後下,開始皇後要讓她三子,後來她能讓皇後三子。她教皇後畫畫,教皇後唱歌,不過,這些都不能讓皇上知道。皇後母儀天下,據說唱歌跳舞會亂了宮幃。然而皇後越來越喜歡她,簡直把她當女兒一樣看待,連宋丞相也因此沾了光,皇上把他放了,雖然降了職降了爵。她真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事,她想到了多少年之前,她被賣了三十貫,為了葬父母。她的父母一定是在陰間保佑她的,也許叔叔把她賣了,就是受了他們英靈的指點。

    但到底還是有一迴,皇上看到了她,那是一個挺老挺瘦的老頭子了。皇上的眼神好象很奇怪,她以為要被召去侍侯皇上了,心裏很害怕,可是竟沒有。過了些日子,消息下來了,皇上收她為義女,賜號“撫柔公主”。

    原來,皇上是讓她嫁到西域的。

    公主說到這裏,笑得兩眼都彎了。她喝了不少酒,說張小虎我其實挺感謝你,我自從九歲起,就沒這麽自在過。這二十幾天,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日子。你想想啊,連我們天朝皇上那樣的老頭子我都害怕侍侯,紮可汗不也是個老頭子嗎,何況他說的話我又聽不懂,我更害怕侍侯。你的那些同伴搶劫我的時候,我一聲都沒喊,我知道我的命好,會掉進一個更好的夢裏,這不——就是嗎?他們都沒見過我的光身子,你見到了。哈哈,你見到了!公主好象一點都不怕阿依明聽見,她知道阿依明聽不懂。甚至,就是聽懂了她也不怕。

    她站起來,說,我給你跳個舞看吧?

    張小虎笑著搖了搖頭,說不看,我們喝酒。他端起碗來向阿依明讓了一下。公主很意外,說為什麽?張小虎說我不想看。公主指著阿依明,說因為她在這裏,你難為情?我都不覺得難為情,你難為什麽呀?你要是不好意思,我讓她出去。

    張小虎忽然發怒了。他說你說什麽?你憑什麽讓她出去?你以為你是公主嗎?就算你是公主,你又有什麽了不起?他說著說著,一碗酒潑在了公主臉上。

    公主和阿依明都驚愕得一動不動。張小虎走出帳篷,說今晚你們兩個給我好好睡覺,明天一早,我們繼續趕路,到富拉山!

    張小虎不再單獨和公主說話,也不單獨和阿依明說話,他基本不說話。公主與阿依明兩個人呢,語言又互相聽不懂。這雖然是一支隻有三個人的隊伍,可組合得卻真是怪極了,然而後來倒也能和平相處。公主,我們姑且叫她倪可兒吧,她慢慢變得比阿依明還勤快。人,有時,會為了生存,能變成另外一個人呢。而阿依明學著說起漢語,慢慢地,居然能跟公主對話了。

    他們一直避開大路行走,當然是怕遇到西北王或者葛天師。張小虎覺得有點對不起葛天師,但對得起葛天師呢,就對不起花解語。全對得起他們呢,又對不起阿依明。因此,他決定對得起自己。把公主獻給紮可汗,紮可汗就會信任他,而他自己,已經有了充分的自信心,他知道,自己甚至能勝任大將軍,到時指揮千軍萬馬,打敗金薩王。

    他有時也想起天都這迴事來。那是一個誘人的傳說,在那座黃金建成的都市裏,珠玉塞市,應有盡有。可這些,張小虎並不喜歡。他隻盼望能迴到從前快樂的日子,跟著他的大胡子老爹,到處遊蕩。當然,最好還能帶上花解語,而且,花解語並不是殺害他父親的仇人之一,他和她,在更早一些時候,以另一種方式相識。在那另一樣的日子裏,他們隻有歡笑,沒有仇恨。

    越過烏倫河、額爾塞河,已經是秋天了。實際上西域幾乎沒有秋天,樹葉還沒來得及落下,大雪就已經普降了。翻過青穆爾山脈,

    好在準備得很充分。他們已經有了兩峰駱駝,一座牛毛氈帳篷,還有好幾床厚厚的駝絨被褥。那是用西北王手下的四匹馬換來的。三個人穿得基本象草原上的牧民。張小虎讓阿依明癡迷的光潔的臉,也已經長出的絨絨的毛須。可這似乎並不影響阿依明對他的癡迷,阿依明望向他的目光,每迴還是那樣的溫柔。

    讓張小虎最難受的事是宿夜。兩名花朵似的姑娘就在身邊,他每次都能體會到什麽叫血氣方剛。他總是等兩名姑娘都發出悠長的唿吸的時候,才屏住唿吸撫慰自己,有一迴,他甚至在夢中不自覺地抱過阿依明,阿依明親吻他的時候,他才醒來,差一點不能自持,差一點欺騙自己仍然在夢中。

    可他,挺過來了。每迴他都用花解語的影子來提醒自己,一想到花解語,刺痛便讓情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想,等我見到她,我會……讓她變成一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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