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見立海大附屬的運動服時藤川涼幾乎想到過逃跑,但她很快冷靜了下來,並為自己的這種懦弱心理感到萬分可笑。為什麽要逃?為什麽偏偏是她要逃?況且即使那個人真的出現在這裏,這個時間點上的他們最多也不過是國中時代無數次擦肩而過的路人。而這種情緒在看清眼前的那四個人後也越發強烈:除了最初發現她的那個少年外,滿頭紅發個子偏矮的少年滿臉莫名,正與皮膚黝黑的異國同伴竊竊私語;另一個藍發紫眸的清秀少年則是發問者。


    隻見他有禮地笑著問:“你是……立海大附屬畢業的學生吧?”


    四個人依次排序:仁王雅治,丸井文太,桑原傑克,幸村精市。


    都曾經是網球部的名人,『神之子』幸村更是作為部長存在。


    而最重要的一點是,那個人,並不在其中。


    藤川涼不由鬆了口氣,她笑著對幸村點頭,迴答說:“是的。”一麵也自嘲地暗想,如果是十年前的自己麵對眼前這個漂亮得過分的少年,恐怕會臉紅得不成樣子。神遊間她也就沒去介意仁王等人在看見她後的反常模樣。聽幸村說他們剛結束了一場練習賽,雙方又寒暄了幾句後他們便向忍足與藤川告別。藤川涼目送他們走遠,這才想起剛才忘了問幸村為什麽會如此直接地詢問她是否來自立海大——畢竟國中時她與他們可以說毫無交集。


    但事到如今她隻能安慰自己,那或許是湊巧的緣故。


    身旁的忍足已經沉默了許久。他抱著手,嘴唇抿起好看的弧度,若有所思,卻早已沒了剛才咄咄逼人的氣勢。注意到藤川涼小心翼翼的目光,忍足朝她笑了笑,出乎意料竟沒有追問什麽。藤川涼也勉強牽了牽嘴角,不由又想起了之前的情形,於是她連忙找借口先行離開,畢竟比起忍足的盤問,所謂晚餐,所謂能令一票女孩嫉妒的「約會」都已經不重要。


    忍足這樣的人,渾身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可對於藤川涼,一旦靠近,或許便意味著萬劫不複。


    忍足不阻攔,隻是堅持將她送到車站,“到家後給我打電話。”最後他這麽說。


    藤川涼點頭,隔著驗票閘向忍足揮了揮手,然後轉身離開。


    他們都沒有聽到對方的一聲歎息。


    東京周末傍晚的電車依然擁擠。人群像潮水般湧進湧出。藤川涼獨自靠在門邊,麵朝窗外的方向。高速行駛下的電車將窗外夜色中的流光溢彩拉成閃閃爍爍的細長條紋。夜色中的東京一如既往地被裝點得亮如白晝。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似乎能將一切掩埋。


    窗玻璃映出她的麵容,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到站時已經饑腸轆轆。她順路去了公寓附近的超市。正猶豫該吃什麽時一眼便看見了不遠處難得作家居打扮出門的宍戶先生。對方立刻咧嘴朝她打招唿,“藤川小姐~”他笑道:“還沒有吃過晚飯麽?”藤川涼搖頭如實迴答,宍戶便提議:“不介意的話來我家如何,難得今天我弟弟也在,你們兩個同歲,大家認識一下也好。”見藤川涼麵露猶豫,他連忙指了指推車裏的食品,說:“別擔心,雖說那小子堅持要下廚,但我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了。”


    藤川涼笑著答應下來。


    他們在春末微涼的夜風中登上阪坡,在與樓前門衛處正在看報紙的大場先生打過招唿後走上樓梯。一個折返便到了五樓,宍戶按響了門鈴,“小亮,我迴來了。”話剛出口他便愣在那裏,邊上的藤川涼也終於意識到這其中的微妙。門內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與此同時宍戶也有些遲疑地迴過頭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藤川小姐你的名字……似乎也是ryou吧……”藤川涼哭笑不地的點頭,她伸手在空中向他比劃:“寫成漢字的話是這個『涼』。”


    原來最初在電話中聽見的那個ryou,竟然正是宍戶先生的弟弟。


    而更令藤川涼沒有料到的是,當門被從內側打開時,她一眼便認出了宍戶先生的弟弟,也就是眼前係著圍裙的短發男生,居然也就是她初來東京的那個夜晚,在書店外遇到的與忍足熟識的ryou。麵麵相覷的當口便見對方臉色倏的一變——顯然也認出了藤川涼。然後他飛快地關上了門——藤川涼本以為這樣的反應隻有劇集中才可能出現。但她也能理解,畢竟在宍戶弟這樣的十五六歲高中生眼裏,以如此打扮出現在同齡女生麵前,顯然並不怎麽有型。


    宍戶兄對眼前的狀況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們兩個認識?”


    “算不上,但可能是同校……”


    “哎?藤川小姐也是冰帝的學生?”


    “嗯……”


    世界很小,巧合很大。


    宍戶準備的是牛肉鍋,這讓藤川涼想起了迴到這個年代後的第一頓晚餐,他們一家四口圍坐在餐桌邊,看著鍋內香氣嫋嫋。而如今她已經安穩地過了兩個月,想到這裏不禁有些百感交集。而對於此刻同處一間屋子內的宍戶弟——單名亮,漢字與涼不同,盡管兩人在宍戶兄的要求下互相交換了所在班級的信息——宍戶a組,藤川b組,但基於宍戶弟明顯『不善應付女生』的別扭少年屬性,席間藤川涼與他的交流並不多。隻是在餐後藤川涼幫忙整理餐具時她接到了忍足的電話,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將之前的約定拋在了腦後。她隨口應了幾句掛斷電話,轉身將碗筷放進水槽的時候正看見宍戶弟靠在門邊,手裏戴著洗碗用的橡膠手套。


    “剛才是忍足?嘖,速度真快。”


    他勾起嘴角,笑容裏透著淡淡的戲謔,卻與忍足不同,是純粹的少年樣。留下這句話後他將藤川涼推出廚房,示意她不必插手。藤川涼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對宍戶弟的話似懂非懂,但也不敢再問。於是簡單收拾了餐廳外便動身告辭。


    周一她迴到學校,上課,午休,與同班女生閑聊,一切都像是迴到了原來的樣子。漆黑的電影院,菊次郎的夏天,忍足身上的金木樨香氣,臉紅紅的中年人,身穿洋裝的麻生,立海大附屬網球部的四人組,還有宍戶亮與牛肉鍋,前一個周六的經曆都像是幻覺。沒有再遇見教室不處在同一樓層的麻生,宍戶亮見到她隻是把目光移開,就連曾讓藤川涼一度幾乎亂了陣腳的忍足,碰麵時也隻是簡單點頭,並沒有多餘的問題或是舉動。


    但藤川涼卻分明感到有什麽正慢慢收緊,幾乎要將她困在其中。


    她悵然地抬頭望天,忽然間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下午最後一節是自修課。因為之後的電影協會沒有活動的緣故,藤川涼在今井的默許下逃課提早去了學生會室,打算整理完社團活動的報表便提前迴家。正是上課時間,校園裏看不到太多學生。她走進學生會室所在的行政樓,順著樓梯往上走,陽光透過樓道邊的窗玻璃鋪了一路。學生會室在三樓,藤川涼走到二樓時忽然聽見一陣琴音,她想起二樓走廊的拐角盡頭確實有一間琴房,普通教室的大小,但除了裝飾用的櫥櫃外就隻有一架孤零零的鋼琴,平日裏並不準許普通學生出入。按耐不住越發強烈的好奇心,她拋開猶豫順著走廊向琴房走去。


    刻意壓低了腳步聲,走得越近,琴音也越發清晰。


    流暢的,迴旋的琴音,散發著濃濃的異國情調。盡管出自名家卻並非家喻戶曉的經典。


    那是德彪西的《阿拉伯風》。


    隻是在走過拐角的時候藤川涼卻意外地看見了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同班那與自己同樣來自外縣,但總是與其餘學生保持距離的山本皋正背靠琴房大門坐著。她仰起頭輕閉雙眼,春末的陽光就這樣灑了她滿臉滿身。似乎是沉浸在了音樂中,她年輕的臉龐看上去靜謐而安詳。


    藤川涼向她走去,最終停在她的麵前。


    光影交替。


    意識到光源被人阻隔,山本猛得睜開眼,壓平裙角的褶皺站起身,臉上寫滿尷尬,像是被藤川涼發現了自己的秘密。藤川涼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盡管內心疑惑不斷,但她反複掂量了許久,最終還是盡可能簡單地問出一句:“山本同學……這是在做什麽?”山本用力搖頭,咬著嘴唇不說話。她避開給藤川涼的視線,低頭後退,繞過對方便快速向樓下嗒嗒跑去。


    鋪滿陽光的走道內,北國女孩的黑發與裙擺都揚起了好看的弧度。


    藤川涼自知追趕不上,於是幹脆停在原地。她將視線轉向緊閉的木門,可惜整間琴房並沒有連通走廊的窗戶,外界根本無法窺探到其中狀況。山本皋籠罩在日光之下的側臉始終在腦內徘徊,明亮通透的色彩,就像是信手塗抹出的水彩畫。她猜測著山本舉動的含義與琴室內依然在不斷彈奏鋼琴的人——此刻已是德彪西的《月光》。她所能想到的隻有,那或許是山本傾慕的人。無法靠近,於是隻能悄悄坐在門外,傾聽琴音,直到自己也變為他人眼中的風景。


    琴聲戛然而止,緊接著室內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同樣是皮鞋敲擊地麵的聲音,但相比較高中男生的步伐,似乎要更加沉穩一些。想這些的時候門內的人似乎已經握住了門把手,而當那哢嗒一聲脆響清晰傳來時,藤川涼也就近躲在了與音樂室平行的另一間房間前,盡管大門同樣緊閉,但向內拓出的凹槽無疑能將她整個人隱藏。直到走出琴房的人鎖上大門向反方向走去,藤川涼才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但換一個角度考慮,她為什麽要躲?


    高大的身材,輸得整齊的淺色短發,還有那身剪裁得體的黑色hugo boss。


    那是被戲稱為女教師全名偶像,或是移動著的奢侈品牌產品目錄的男人。


    冰帝的音樂教師,同時作為網球部監督的榊太郎。


    藤川涼閉上眼,不敢再想下去。


    那些秘密,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就像是一個黑色的漩渦,如果靠近,便會被整個吞噬。


    渾渾噩噩地走進了空無一人的學生會室,擰開門把的瞬間藤川涼的腦內也沒來由地亂。之前不知是誰臨走時忘了關窗戶,此刻窗正大開著,暖風唿唿鼓起窗簾,也將桌上堆積的文件吹得散落一地。藤川涼歎了口氣,俯身去撿的時候忽然被其中一份上書網球部的計劃表吸引住了視線,她放下其餘文件,用桌上的鎮紙壓好,然後將那本裝訂好的薄冊翻開,前幾頁基本都是網球部的訓練時間與安排,跨度從入學到學期終了;而在馬上到來的六月初的某天,則被人清晰地用紅筆標出了一排小字:關東大會決賽。再往下看,全國大賽幾字也赫然在目。


    那即是說,高校網球界這一年的角逐,馬上又將開始。


    世事難料,幾家歡喜幾家愁,隻有天知道。


    但現在不同。


    藤川涼努力迴想,終於依稀記起了十年前的場景。她想起自己為了那個人開始關注網球的時候,那一年的關東大會已經結束,立海大與冰帝一起出線。而在之後的全國大賽決賽中,立海大與來自關西的四天寶寺穩坐一二,冰帝由於在半決賽再度負於立海大的關係獲得第三。


    同時藤川涼也曾聽那個人說過,那一年的立海大,冰帝與四天寶寺都缺少了國中時代強大的後輩,單單比較剛剛畢業進入高校的原國三生與其餘高校前輩,鹿死誰手其實並不能預知。


    那個人還說,冰帝負於立海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出場人員的順序。


    藤川涼還沉浸在迴想中,卻不料忽然被人從背後抽過計劃表。


    腳邊多出一團人影,與此同時也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撲麵而來的清新,沉澱著海風,花朵與果實的香氣,純淨的神秘中蘊含著平靜真實的男性力量。那是1996年出品的armani寄情水。她迴過頭去,果然看見跡部站在那裏。隻見他朝藤川涼揚了揚眉,表情似笑非笑:


    “阿恩,立海大畢業的女人也會對冰帝的資料感興趣?”


    “你知道?”


    “忍足知道。”


    “但我現在是冰帝的人。”


    “誰知道呢。”


    跡部說完便不再理會藤川涼,而是轉身向辦公室一角的內室走去,顯然不打算給對方任何反駁的機會。內室隱藏在另一扇木門後,向來便是會長專有的私人空間。藤川涼不爭辯,也不打算詢問跡部為何會在這個時間出現,隻是默默向茶水間走去。她明白跡部不同於忍足或是宍戶,即使對藤川涼而言,無論生長環境或是思維模式他們都處在兩個世界。與其自取其辱,倒不如遠遠躲開。


    這樣想著,她從架子上抽下茶具——飲用被譽為紅茶中香檳的大吉嶺紅茶,向來便是冰帝學生會的傳統。起初藤川涼覺得矯情,久而久之也已經習慣。可當她剛想取出茶葉的時候便忽然感到腳下一陣震顫,她及時抓住水槽才勉強站穩。而櫃子裏的茶具也丁丁當當響成了一片。


    地震了。


    《阿拉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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