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在亞歐與太平洋板塊之間的日本原本就是地震多發國家,國民從小受到完整的地震防範與安全教育,因此在持續了十來秒的震感裏藤川涼並沒有太多驚慌。她察覺到顛簸似乎僅限於上下方向——來自破壞性遠低於左右搖晃橫波的縱波,顯然這隻是一場普通的小規模地震。


    顛簸很快停了下來。一切恢複平靜後藤川涼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像是在確認這次短震已經基本結束,然後她重新走迴廚櫃邊,將架子上那些被晃挪了位的茶具擺放成原來的樣子。隻是她剛想按照泡茶的步驟燒水暖壺,就分明聽見一聲悶響。聲音從茶水間外傳來。


    由距離判斷無疑來自學生會長——也就是跡部景吾的私人房間。


    藤川涼這才想起屋內還有另一個人存在,而那人偏偏正是在之前的地震演習中舉止反常的跡部。藤川涼連忙跑向那扇緊閉的門。她將手按在門把上,用指關節叩了叩門,對著門內小聲試探道:“會長?”然後她將右耳貼近木門屏息聽著,打算一旦得不到迴音便直接開門闖入。


    她感到自己的心正突突跳著,為門後的跡部此刻的狀態,為她之後可能麵對的真相。


    “什麽事?”出乎意料,跡部平穩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門內傳來。


    藤川涼愣在原地,在那瞬間竟無言以對。關於此刻的跡部她在腦海中設想了許多種可能,卻偏偏沒有料到這聲四平八穩的迴應。藤川涼說不出話。門內安靜了良久後,傳來了皮鞋敲擊原木地板的踏踏聲。藤川涼抬眼看見跡部正搭著門框看她,瞳孔是好看的灰藍色,居高臨下。


    “到底什麽事?”


    “呃……”藤川涼避開視線,支吾了一會兒還是打算實話實說。


    “剛才……聽見了聲音。”


    “哦?”跡部挑眉,緊接著揚起嘴角,“聽覺還不錯嘛。”


    說著他側過身去,留出的空間剛好能讓藤川涼看見室內情況。寬敞的房間內,除了原本立在桌上的一尊木雕像是在顛簸中被摔在地上外,其餘一切如常。而再看身邊的跡部也是麵色鎮定的模樣,似乎並沒有受到地震的影響。藤川涼歎了口氣,三分安心七分遺憾,不禁喃喃。


    “真是的,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


    “啊,不,沒什麽。”


    藤川涼連忙擺手後退,一麵尷尬地朝對方幹笑,連她自己都覺得虛假。盡管內心依舊存有疑惑,但事實畢竟擺在了眼前。她退出不遠,卻看見跡部忽然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語調上揚。緊接著他鬆開門框,走上前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藤川涼一番,然後抱起手肘,一副了然於心的自信模樣。


    “忍足都告訴你了麽?”他眯起眼,語氣裏透著不容違抗的壓迫。


    藤川涼計上心來,忽然就想和跡部開個玩笑。於是她毫不遲疑地點頭,說:“是的,全都說了,”同時直視跡部的雙眼,作不卑不亢狀。事到如今她倒想看看,如果以這般豁出去的姿態與跡部對峙,這個雖然霸氣十足卻終究隻有十五六歲的少年,會不會在無意中被套出實話。


    跡部臉上的笑意越發明顯:“你撒謊。”


    “……”


    “忍足的為人,本大爺會不清楚?”


    “……”


    “至於你,哼,還真是一點都不像藤川家的人啊。”


    藤川涼咬住嘴唇,在跡部看不見的地方捏緊了拳頭,有些鬱結,甚至恥辱。她設下圈套想讓他鑽,卻沒料到原來自己從一開始便已經身在陷阱中;而之後關於藤川家的那番話,某種程度上更是直擊了那些她不願麵對的真相。跡部似乎不打算就此放過她,他饒有興致地看著藤川涼臉上的各種情緒依次交替,不說話,就這麽僵持著,直到學生會室的大門被人再次推開。


    矮個眼鏡男生走了進來,“會長,”他遞過手中的文件,“遠足的地方決定了,是高尾山。”


    盤旋在室內的那種令人窒息的尷尬氣氛終於被打破,就好像浸沒在漆黑的深海中,許久之後才得以重歸明亮,唿吸到了新鮮的空氣。藤川涼連忙設法轉移自己的注意,開始努力迴憶所謂「遠足」與「高尾山」之間的聯係。一旁的跡部則直接繞過了她,接過男生手中的文件簡單看了看,“高尾山麽,”他皺眉,“果然又是這個不華麗的地方……不過,也罷了。”


    那是冰帝學園多年以來的傳統。每屆新生在入學後的幾個月裏都將組織一場集體遠足,目的地由學校選擇,範圍限於東京都內的某處自然景區——都是些普通的地方,畢竟遠足與修學旅行之類的大事件不同,規模小,性質也並非純粹觀光,而是向學生們提供一個接觸自然並唿吸新鮮空氣的機會。同時鑒於校內生源的特殊,所到的景區也必然是經過嚴格挑選。


    比如這一年的高尾山,位於多摩市與八王子市的交界處,向來便是賞櫻,觀賞都市夜景與夏日祭典的勝地。根據安排遠足將於六月第一個周二的早晨由山底開始,耗時一上午,終點是位於山頂的瞭望台。上山共分四條路線:登山鐵路,纜車,普通公路與一條特別保留的原始登山路。學校雖不明令禁止搭乘交通工具,但還是鼓勵學生徒步登山,真正達到遠足的目的。


    普通學生多半都不以為意,反倒躍躍欲試。畢竟對於十五六歲的少年人而言,登山雖說是體力活,但也並非一件難事;而那些因家境優越,總被世人認作嬌生慣養的富家子中,不少人也像要證明自己一般決定采納學校的意見。遠足當天全年級近三百人在山腳處解散,藤川涼與同班的今井由嘉利還有高田梨奈三人一組,特意選擇了由野道上山,那是今井的提議。


    “這裏的野道很出名呢,”今井說,“既然來了,幹脆就盡興些吧。”


    正是春夏交替的時節,氣溫舒適,天空湛藍遼遠,是個登山的好日子。


    高尾山的野道名副其實,起初腳下還都是淺灰色的石階,階麵角落在濕潤的林間空氣裏藏有青苔。兩旁的樹林內參天古木鬱鬱蔥蔥,濃密的樹葉壓滿枝頭,陽光則透過樹葉間的罅隙落了一地,放眼望去就像一條曲折的綠色長廊;到後來左手邊逐漸變成了山岩,另一側則儼然已是懸崖的模樣——好在有低矮灌木阻隔,況且山並不高,望下去也是一片濃綠,如此一來倒也不讓人感到害怕。最大的變化還是在腳下:原先的人工石階不知不覺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然形成的,由暴露在外的樹根與泥土組成的褐色台階,讓人不由讚歎自然的奇妙。


    清晨的霧氣還沒有完全褪去,山裏盤旋著不知名的鳥叫,百轉千迴。


    有清泉從山澗淙淙流過,拍擊著岩石,那聲音清脆好聽。


    隨身攜帶的物品不多,再加上一路說笑,因此直到她們順利走到半山腰,也依舊沒感覺到太過吃力。隻是或許是考慮到安全因素的關係,相比於寬敞平坦而中規中矩的登山公路,像她們這樣選擇帶有冒險性質的野道的學生似乎不多——至少一路上沒有看見多少。偶爾也有慕名而來的背包客駐著拐杖從她們身邊匆匆經過,轉眼又消失在不遠處的拐角,融進濃稠的綠。


    前方是一片毗鄰緩坡的平地,上麵立著幾隻由樹根打磨成的木凳。時間還早,於是她們便打算在這裏暫時停下,休息片刻。藤川涼坐在凳子上俯瞰緩坡,青草像是在表麵鋪了一層綠色的地毯。“哎,是楠木,很名貴的樹呢。”她看著那些漂亮筆直的深棕色樹幹,不禁感歎。


    今井正與高田討論什麽,大多也是這個年紀女孩子感興趣的話題。藤川涼無心參與,隻能百般無聊地四處張望。視線不經意向後一掃,她意外地發現那裏竟還存在著另一條岔路。岔路的入口隱藏在一片灌木中,因此盡管在高處可以觀摩到它的全貌,但在經過時如果不是仔細觀察便會遺漏。藤川涼正無所事事,又實在按耐不住好奇心,於是便起身向岔路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撥開灌木林,沿著樹根交錯而成的天然階梯走出不遠,竟看見一排石階,坡度不陡,向下延伸了五六米的垂直距離後又連接了一座木橋——木橋下同樣有清澈的溪水蜿蜒流過,藤川涼這才明白為什麽從剛才起便覺得水聲沒來由地大。更令她驚訝的是,木橋盡頭的霧氣中籠罩的,居然是一間看上去似乎已經閑置很久的神社。


    傳統的原木結構,茅草蓋頂,即便在盛夏也不會感到一絲燥熱。


    通往拜殿的小路鋪滿青磚,蜿蜒曲折,繞樹而行。


    所謂一草一木皆為神靈所有,不得妄動,因此修路時隻好為樹讓行。


    在鳥鳴與水聲的襯托中一片死寂的建築,簡直是遊走於虛實邊緣的場景,這讓藤川涼不禁想起所謂的山間怪談。但這一刻她竟不覺得絲毫害怕,反倒沿著木橋一路走了過去,因為她清楚地看到拜殿的長廊上有人。不是民間傳說中詭異的山妖婆婆,也不是穿著盛裝和服反複輕唱奇怪歌謠的小女孩,那個在拜殿長廊外脫了鞋席地而坐,雙腳垂在半空晃蕩的人,是麻生。


    她穿著統一的冰帝製服,西裝外套,格子裙,黑色長襪,落在肩上的長發柔軟服帖。


    她的目光沒有焦距,隻是失神地望著某個方向。


    藤川涼同樣脫了鞋踩上木質階梯,木板咯吱咯吱的□這才將麻生帶迴現實。而在看清來人後她有些惶恐地睜大了眼:“藤川同學,”她小聲叫出了對方的名字。藤川涼示意她不必站起來,一麵走上前與她並排坐下,同樣將雙腿垂於廊外。她感到可笑,這一刻的自己麵對麻生竟可以做到如此心平氣和,隻因為內心的疑惑忽然間大過了怨恨。


    “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真對不起,一直都沒找到機會向藤川同學道謝……”


    “哦?”


    “就是上次的事……真是謝謝藤川同學了。”


    “唔,不必,應該的。”藤川涼不去看她,隻是麵不改色地說著漂亮的違心話。


    她想了想又故意問道:“你這是一個人?”


    對方先是一愣,然後笑了:“何必明知故問呢,雖說才入學,但藤川同學其實都知道吧。”


    “哈,被發現了,真對不住。”


    “沒有的事,其實你心底裏一定也覺得我是個糟糕的人,對麽。”


    “那你要先告訴我,我所聽到的關於你的事,都是真的?”


    “確實,如你所聞。”


    “不恨麽?”


    “為什麽要恨?”


    “為什麽不?被欺負也不介意?”


    “不是不介意,隻是不逃避罷了。那些都是我應得的,我不會躲。”


    麻生說著,將視線轉向更遠的地方,麵前是漫山遍野的綠色,就像浪潮般要將人吞沒。


    ——“我隻是一直在告訴自己,命運這東西,要對它充滿敬畏,但是,絕不能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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