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仙客在葉叢間穿梭如飛一陣疾走,奔出老遠以後,突然在一棵大樹的樹杈上停住。

    “趙兄,你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問仙客氣運丹田,沉聲向著對麵黑暗處喝道,“他兩個分明是鬼島派來的奸細,為何一路跟蹤就是不動手?你是怕了她的滅絕魔刀?”

    樹影裏響起一個中年男子搶白聲:“老神龍,你個笨蛋!誰讓你自作主張去跟那小家夥動手的?幾乎壞我大事!這兩個是鬼島叛徒--不,我說那小姑娘,那個被你‘透骨神爪’打傷的可不是。你又誤傷無辜---”

    問仙客不服打斷他道:“誤傷無辜?!他身為我們漢人,卻跑去和鬼島的人串通一氣,這種狗雜種漢奸,我看了他就有氣!你還迴護他?”

    中年男子聲音歎道:“哎呀,歐陽老哥,你怎麽還不開竅?那小姑娘分明是從鬼島上逃出來的。鬼島中人如何手段你都清楚,她剛才砍你那麽多刀都手下留情,顯然隻是想趕你走路,鬼島哪來這樣的奸細?那小夥子我也瞧了又瞧,看他一路言傳身教的開導小姑娘不要濫殺無辜,還幾次阻止她下重手傷人,當然是個想幫她走上正道的好人咯!你不分青紅皂白將人家心脈震碎,還說什麽狗漢奸。。。”

    問仙客沉默了。那趙兄的聲音又說:“‘透骨神爪’是你歐陽雄的成名絕學,你竟拿來對付一個根本沒練過內功的人!這個飛鷹門的小輩我認得他,是乾義莊汪兄門下的人,不知因何流落至此。我因為好奇他的近況才一路跟來,想不到被你這麽橫插一刀。唉,要是他就此傷重不治,我看你‘正義盟問仙客’這塊牌子還是砸了算了,就改做‘糊塗盟殺手王’好啦。”

    問仙客受不了啦:“你別說了行不行?好!我承認我下手是重了一點,不該拿‘透骨神爪’去試探那種小鬼。你讓我將功補過,我去把他再重新救活來行不?”

    “將功補過,你?”趙兄的聲音裏充滿了驚訝,“唉,你到底有沒搞清楚狀況?!你和那小姑娘陌不相識,剛剛還在性命相鬥,又把她最要緊的朋友打成那樣。。。你現在去找她,她不撲過來跟你拚命才怪,還聽你說話?會乖乖站一邊去看你救人?胡鬧!”

    “那。。。你說我應該咋辦?”問仙客一下子變得很虛心。

    “你啊,就乖乖地迴問仙崖去,不要再跟來糾纏我們。放心吧,我會替你料理善後。那小夥子的傷勢雖重。。。嘿嘿,你該不會忘了我的江湖老本行是什麽吧?”中年男子的聲音笑道。

    “可是趙兄!你剛剛還說那小姑娘---”

    “噯噯噯-- 那是你,不是我!瞧你兇神煞氣那個樣兒,十步之外人家就已經開始懷疑你了。看什麽看?不服氣啊?!我長得就是比你善良溫暖有愛心,救死扶傷我最合適不過了,她不會懷疑我的。”

    “趙兄。。。。。。”

    “放心放心,我一個人肯定可以搞定的。你就安心地去吧!”

    問仙客長歎一聲,縱身跳進樹影裏消失了。黑沉沉的夜,很快又恢複了寧靜。

    黑暗中,響起一個老人熟悉的聲音:“知道嗎?這石鼓嶺一帶本來並非荒蕪之地。因為鬧鬼,這裏的人才全走光了。”

    “鬧鬼?”是自己戰戰兢兢的聲音。

    “嗯。這裏過去喚作莫村,曾經住著幾十戶人家,我們這間房屋就是他們留下的遺物。正德七年響馬盜劉六、劉七兵敗,率眾南下途經此地,安仁縣的知縣密告朝廷,說莫村的人勾結響馬盜圖謀造反,朝廷信以為真,派兵將村裏百餘口不分老小全都殺了。後來這一帶就開始鬧鬼。先是在莫村舊屋裏宿夜的過路客商紛紛傳說,半夜裏聽見外頭有小孩的哭聲;再過些年,當初替官兵帶路的安仁縣一個捕頭莫名其妙掉了腦袋,人頭竟被發現供奉在當年埋屍體的大墳包上;再後來更是不得了,連安仁縣縣太爺的腦袋都搬了家,又鬼使神差落在這石鼓嶺的墳頭上,府裏催促辦案,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這下住在這嶺上的人可沉不住氣啦,忙請了法師來看風水。那法師在這石鼓嶺東西南北的轉了一個大圈,又在莫村大墳包上做法搖鈴嘰裏呱啦一陣,迴來連連搖頭說難辦難辦,這是鬼神顯靈,要替莫村含冤屈死的人索命哇,此地兇氣太盛,切不可留住生人---”

    “哇,那鬼神。。。會不會跑來害我們啊,前輩?”

    “哈哈哈哈!鬼神顯靈。。。小子,你真相信這是鬼神顯靈嗎?”

    “當然是了!人死了,就變成鬼,那些冤死的人一定都給變成索命鬼啦。哎,鬼好可怕,活人根本對付不了他呀。。。哇!老前輩你做什麽?!”

    “哈哈,我看你那麽緊張,跟你開個玩笑的嘛。小夥子,你別害怕,我問你:你以前曾經死過嗎?”

    一陣沉靜,沒有人答話。

    “沒有吧?噯,所以你才不知道。這人死了以後呀,其實他很安詳的,那感覺呢,就好像---”

    老人的話音突然停住,如風一般地消失了,周圍的一切都停滯不再動彈。意識,仿佛一葉漏底的孤舟,在虛無的海洋裏緩慢下沉,漸漸沒入一片柔軟的黑暗之中。

    好像睡著了很久很久。。。

    終於,黑暗裏傳來一個震聾發聵的聲音:“---好像醒過來了。”

    陸大勇睜開眼睛。昏暗的光線下,一張似曾相識、濃黑胡子的朦朧麵孔正橫在自己麵前。

    “張道長?”他有些吃力地問,像在問對方,又像是在問自己。“你是張道長?”

    “陸君!”一旁鶴千代拉著他的手急忙道,“你沒事了,是他救了你。他是遊方郎中,行醫的人。”

    陸大勇聞聲轉過頭來,看到鶴千代安然無恙靠在身邊,心中壓著一塊大石頓時落了地。“你沒事啦?那問仙客。。。”他抬起腦袋,勉力擠出笑來想寬慰一下對方,不料身子剛動,突然感到心口一陣劇痛。“哎喲--”

    “陸君!”“別動!你身子還沒複原,先乖乖躺著不要亂動。”那濃眉大眼的黑胡子郎中說。

    陸大勇依言躺了迴去,這才發現自己正睡在一張嶄新的竹床上。那郎中替他把脈又看了一陣後,點頭對鶴千代說:“嗯,他已脫離險境,大致無礙,隻是還需臥床將息三日,方可下地行走。你且放心。我去山裏采藥,晚些再來看他。”說著站起身來,徑自出門走了。

    屋裏忽然變得沉寂起來,陸大勇等了半天不見鶴千代開口說話,試探著問道:“鶴君,你還好嗎?”

    鶴千代沒有答話,隻是更加緊緊握住他手。

    陸大勇抬頭看著屋頂殘舊的橫梁。“這位郎中。。。這裏荒郊野地的,你怎麽請到他的?我總覺得他好麵熟,好像以前曾經見過的一位朋友。。。我是不是已經昏迷了有幾天了?這裏現在是哪裏?這屋子不像我們先前投夜的地方。。。你說話呀?”

    鶴千代仍是不答話。

    “唉,你生我氣呀?其實那天晚上,同你打鬥的人是正義盟。。。問仙客,江湖上有數的第一高手。我不是怕你本事不如他,我是擔心。。。我以為他是個講理的人,所以才站出來想勸他住手,沒想到。。。”

    “你別說了。下次見到,我一定殺了他。”鶴千代咬牙切齒地打斷他說。

    “不,別惹正義盟的人。。。正義盟,他們都是高手,人多勢眾,你殺了他,將來一定會吃虧的。”

    “我不管,我一定要殺了他!”

    “聽話,別做傻事。記得我和你說過,要三戒。。。”

    “不,我一定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砍了他的頭。。。我要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嗚---”

    鶴千代的說話聲音漸漸低弱下去,屋裏響起一陣竭力壓抑的抽泣聲。

    不知多長時間過去了,再沒有說話的聲音從裏麵傳來。

    屋外長草叢裏,一個側耳傾聽著動靜的人歎了一口氣,轉身大步離去。

    當晚那郎中迴來,煎熬了一碗熱騰騰的湯劑令陸大勇服下。大勇服完一陣湧吐過後,感覺頓好了許多,胸口疼痛也不似初時那麽劇烈了,一會即昏昏睡去。

    那郎中吩咐鶴千代小心看護,若有什麽變故便去村口嶽王廟找他,說完便走了。

    一夜長眠,卻是無話。

    以後每天,這郎中早晚都來探視陸大勇傷情,並不時改換方藥讓他服用,卻不與他二人多言。陸大勇傷情轉好些後,同在旁照顧自己的鶴千代反複詢問了多次,這才得知自己昏倒以後所發生的事情。

    當夜他被問仙客打倒在地後,那莫測高深的問仙客竟一溜煙逃走了。鶴千代迴轉來時見他氣息斷絕,探脈也毫無動靜,以為他死了,頓時就傻了眼,正守著他的“屍身”發愣,從北邊小路那裏摸黑走過來一個不會武功的陌生人;那人了解情況以後,自稱是浪跡天涯的遊方郎中,毛遂自薦想試試看他還有沒有救,鶴千代雖然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但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仍答應了他;結果跟著搗騰了兩天一夜以後,這人還真讓他給救活了。。。。。。期間他們幾經輾轉,在這村子的廢墟裏挑揀好多次才從原先宿夜的地方換到了現在落腳的屋子,屋裏的竹床也是依那郎中的意思給搭架起來的。

    陸大勇看著鶴千代略顯疲憊的麵孔和手上新添的些許傷痕,心裏不知如何又變得沉重起來。

    如此將息三日,陸大勇身子漸漸複元,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隻是腿腳不便,不能遠行。他擔心因自己的傷勢耽擱鶴千代去杭州的行程,幾次委婉向對方提出分道揚鑣,留下自己在此地養傷的建議,可每次都被鶴千代麵無人色地一口迴絕了。

    第四日早上,陸大勇醒來正與鶴千代說話,那不知名的遊方郎中又來看他。陸大勇感激起身向對方施禮道:“未知先生高姓大名?救命之恩,小子沒齒難忘,日後定當圖報。”

    那郎中笑著擺擺手說:“噯,莫謝莫謝。你我本乃舊識,在這荒山野地裏相遇也是緣分。我且問你:你先前是不是在惠安乾義莊汪家做事的?”

    “這。。。確有此事。敢問您是?”

    “哈哈!你不是已經認出來了嗎,怎麽現在又不敢認了?我是張神仙,汪兄身邊那位‘張賢弟’呀!你是‘攔路虎陸大勇’吧。”

    “哎呀,張道長!原來真的是你!”陸大勇激動跳起來一把抱住對方道,“可想死我了,你怎麽會在這兒?小青她還好吧?你這個臭道士,自從當日在天目山一別--”正要盡述別情,忽聽身後傳來鶴千代拔刀聲響,他迴頭一看,頓時驚得魂飛天外:“鶴君,你幹什麽?快把刀收起來!”

    鶴千代恍若未聞,刀鋒直指張神仙冷冷道:“你騙我,原來你不是郎中。”

    陸大勇急忙上前攔住:“你誤會了。張道長,他---”話音未落,忽覺氣海一緊,身子僵滯再無法挪動半分。

    鶴千代左手疾探拿了陸大勇穴道,手腕一翻一轉,從腋下彎過來夾緊胳膊,將他整個人從張神仙麵前拖開護在自己身後。“我再問你一次,不老實,我就殺了你。你到底是什麽人?”她目光緊盯神情略顯緊張的張神仙問道。

    張神仙撫須歎了口氣,莫可奈何說:“唉,我怎麽總是遇上蠻不講理的人。。。這位姑娘,你聽我說,我真的沒騙你;我是郎中,同時也做道士。這年頭,出來外麵混的實在真不容易,光靠行醫這點錢根本填不飽肚子哇;會行法看風水能多賺兩個錢兒,所以我有時也就是道士的打扮。。。其實我有時候還是和尚、教書先生呢。不信,你問他去!”他手指指著陸大勇的方向對鶴千代道。

    鶴千代瞧瞧張神仙,又瞧瞧陸大勇,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屋裏三個人一時間就這麽僵在那兒。

    好一刻過去以後,鶴千代左手點開陸大勇上半身穴道,手指在他背上悄悄劃道:“此話當真?”大勇無辜點了點腦袋:“嗯,他是個百業通,什麽江湖道行都會一點,就是不怎麽懂武藝。放心吧,他不會害你的。”

    鶴千代不死心,又劃道:“欺人之輩,安可言信?”陸大勇一時語塞。

    那是他先前同鶴千代講讀過的一段大道理,意思說凡是曾經欺騙過你的人,以後就絕不可以再信任他,不然必遭橫禍。本來這也算是應對不明底細陌生人的一種好辦法,於情於理都挺正確的,不過放在眼前自己熟悉的這位張神仙身上那就實在冤枉了。。。 然而要想三言兩語就把這些誤會了的意思都給鶴千代解釋明白,卻也不太容易,因為對方並非你講每句話都能立刻就聽懂的人啊!

    陸大勇把心一橫:“總之你相信我,這位張神仙他絕對沒問題的。我同你擔保,要是出了事,你就把我的頭砍下來。”看看鶴千代仍有些遲疑,他又補充說:“鶴君,不是我哄你。你也親眼看見,是他從那閻羅王掌心裏把我救了,這又怎麽會是對我們圖謀不利的人?你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鶴千代收刀迴身,同時解開了他下半身的穴道。“你們說吧,我累了,我出去走走。”她還刀入鞘,忽閃身撞過張神仙身側,徑自奔出屋外。陸大勇尷尬地衝張神仙笑笑,對方朝他迴以一個捏鼻子吐舌頭的滑稽怪臉。

    “大勇啊,這小姑娘到底是你什麽人?”張神仙笑嘻嘻看著陸大勇道,“我瞧她挺護著你的嘛,莫非是你新過門的小娘子?哎,你真是豔福不淺。”

    陸大勇給他瞧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張道長,你別瞎說,她。。。她不是你所想象中的那個樣子。我隻是給她做向導,鶴君,她雇我要去一趟遠地訪親。”

    “怎麽,你現在不在惠安乾義莊做事了?”

    “嗯,老太爺過世以後,我因事惡了莊中的總管,在那裏安身不得,隻好另謀高就。”

    “哦,是這樣呀。那你們現在打算要去哪兒?”

    “這個。。。我們要去杭州。”陸大勇雖說有些擔心鶴千代,但他還是照實講了。

    “杭州?”張神仙頗感驚訝,“從這饒州府經廣信、江山去到杭州,少說得走上五六千裏路,而且路途艱險,有剪徑的強人,又多猛獸,如此費時費日;你們為何不去鄱陽直接雇船走昌江、浙溪水路?”

    “這。。。”陸大勇仿佛五雷轟頂一般,整個人立時呆住在那裏。原來他過去雖曾浪跡很多地方,卻甚少走過水路,竟不知道有這一條捷徑;不過以二人今時無業遊民的身份,要過關卡的盤查實在困難,卻一時難與張神仙解釋,故此犯難。

    張神仙見他一時說不出話來,長籲了一口氣,又道:“大勇,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訴你。你那天被人下重手震傷心脈,胸氣痞硬,上衝咽喉而不得息,生機幾絕;若非我恰好夜裏經過,幾乎送了性命。現你雖脫離險境,但身上這傷,別說十天半月,就算將養一年半載也難痊愈,行不得遠路,恐怕是當不成她的向導了。”

    陸大勇默然點頭。他眼前正為此事焦慮,擔心自己連累鶴千代耽擱行程,偏偏對方根本不聽勸告;而若讓她獨自一個人上路,心裏也自憂心,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卻聽耳旁張神仙笑道:“哈哈,你不用擔心!這兩天我都注意到了,你的難處,我心裏完全明白;思前想後,終於有了一個辦法,可以幫你解決眼下的困境。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陸大勇雖然深知這不正經的假道士喜歡和人開玩笑,可他還是信以為真了。

    “就是帶上我同你們一起走!”那位神通廣大的張道士---現在應該叫他張大夫,滿臉認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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