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江陵。


    江陵南依大江,北望漢水,西控巴蜀,地理位置上的優越那就不用說了,春秋時為楚國都城,漢末時則為蜀吳爭雄之所在,那時人們稱之為荊州。


    在後人眼中,此間無疑是長江文化的發源地之一,這裏流傳著無數關於墨客騷人的故事,為後人所傳唱,同樣也有無數的英雄豪傑曾在這裏拋頭顱灑熱血,讓後人為之敬仰。


    而這裏和長安,洛陽又有不同,江陵領有江表,風流匯聚,受了無數年的煙雨侵蝕,卻也沉浸於文人墨客的吟哦彈唱之中,與那些北方雄城比起來,總是讓人覺著少了幾分莊嚴肅穆,多出了些奢華與秀美來。


    如今蕭銑承祖宗之餘烈,據此以為都城,重稱祖宗國號,起碼在江表地區是有那麽一些正統性的。


    就像是當年劉備劉玄德複稱蜀漢,很多人就都願意跟隨他,因為他有著前漢的正統性,隻是你再細想一下,他家都破落到織席賣履的地步了,和大漢皇室又有幾分的血緣關係呢?


    說起來蕭銑的情況和他差不多,隻不過蕭銑要強上一些,他祖上的名號在蕭氏族譜上明明白白的寫著呢,不用自稱誰誰誰的後人,他父親是安平文獻王蕭璿,祖父蕭嚴背隋投陳,滅陳之後被隋文帝所殺。


    因為此事他們這一支受了極大的牽連,蕭銑少年時家中無以為繼,竟然賣書才能苟活下來。


    到了大業年間,他才因皇後蕭氏而受益,當了一縣的縣令,然後……楊廣跌跌撞撞的走上了懸崖邊,天下大亂之際,蕭銑卻開始發跡了。


    由此其實也可以看得出來,江南的人們還是對蘭陵蕭氏抱有極大的信心的,不然那些將軍們也不會隨便到推舉一個縣令來當大家的頭領。


    李破比起人家來,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還是那句話,家世在這年月就是這麽占便宜。


    無論是殺人魔王朱璨,還是以前聲勢不小的林士弘,在有著光輝履曆的蕭銑麵前,都是低賤之人,天然便處於弱勢,他們的部下動不動就跑去蕭銑麵前獻媚去了,你說仗還怎麽打?


    於是朱璨淪為了流寇,林士弘敗的稀裏嘩啦,此時差不多已經丟掉了所有的家底,隻是還沒像朱璨那樣被人給殺了而已。


    蕭銑稱帝也有幾年了,期間的波折不用多說,朝堂上政局不穩,外麵的戰事勝勝敗敗,梁國好像來到了一個上坡處,總是差著一口氣不能去到頂端。


    不過這些離著江陵城中的百姓們都很遙遠,和西京長安有些相似,外間戰亂越是殘酷,像江陵這樣的大城反而越加繁華了許多。


    淮河兩岸的人們被吃人魔王朱璨禍害的不輕,於是紛紛逃難到像襄陽,竟陵,江陵這樣的大城之中,令其人口劇增。


    江陵城沒怎麽經曆戰亂,隻幾年前林士弘和蕭銑在此打了一仗,之後戰火就再沒有靠近過這裏了。


    相比起喜歡抄貴族之家,收集錢財美人的林士弘來,蕭銑顯然更受歡迎,不得不說的是,蕭銑在治政上確實迎合了貴族,百姓們的願望。


    於上,沒有再傷害到貴族們的利益,於下,他平息了戰亂,百姓們可以維持生活,所以江南人心漸安,各地豪強紛紛歸附。


    這是他治政上極為成功的一麵,可對於那些曾經輔佐他的功臣們來說,他的嘴臉就不那麽讓人喜歡了。


    梁國朝堂上的動蕩太過劇烈了,已經不像是正常的政治鬥爭,更像是一場場的清洗,讓朝堂上的臣子們膽戰心驚,根本不曉得下一個肝腦塗地的人是誰,又為什麽會如此。


    …………………………


    江邊,草棚,小雨。


    內史令蕭閬席坐於地,草棚外被他的侍從圍的水泄不通,蕭閬聞著江邊濕潤的水汽,眺望著滾滾而過的江水,細雨紛紛間,他滿足的歎息了一聲。


    “細雨蓬前落,長江成一甌……”


    沉吟半晌,才情稍欠……又是殘句,蕭閬心情微沮,此時卻有人施施然走進草棚之中,一屁股坐在他的麵前,隻笑了一聲便吟道:“霧起星沙盡,楚天入酒壺。”


    蕭閬一聽,沒好氣的翻了翻眼皮,道了一聲,“你個酒蟲,又來壞我雅興。”


    來人哈哈大笑,“既然酒蟲到了,還不快些拿酒來喂?齊翁還沒到嗎?春夏之交,白魚最是鮮美,酒可不能配錯了,最好是江陵魯燒……”


    這不但是個酒蟲,還是個食客呢。


    蕭閬是正經的梁國皇室中人,乃是梁武帝蕭衍的後人,梁帝蕭銑要管他叫上一聲叔父,在張繡,董景珍等人歿後的今日,內史令蕭閬已經成為梁國朝中足以左右皇帝的重臣之一。


    蕭閬喜食魚膾,隻要有閑便會來江邊滿足一下口腹之欲。


    能和他對坐飲酒談笑,並無多少顧忌的人自然也不會簡單,他叫崔恪,出身博陵崔氏,北齊中書令崔昂次子,是博陵崔氏安平房中很顯赫的一支。


    他和蕭閬年紀差不多,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如今居官尚書左丞,離著宰相的位置還差些距離。


    當然了,依他的心性恐怕這輩子也不可能做到宰相了,此人好酒,張繡在時,因酒醉誤事,差點被張繡砍了腦袋,若非蕭閬等人力保,此人墳頭的草估計都長了老高了。


    和其他崔氏子弟差不多,這人長的也好,雖然四十多了,卻還麵皮白淨,沒多少皺紋,身材不高不矮,微胖,捋著胡須笑眯眯的說話的時候,讓人看著就很是順眼。


    倆人家世相當,年歲相若,官職上差了一些,卻不妨礙他們交結為友,而且他們的共同愛好是如此的明顯,那就更不用說什麽了。


    蕭閬話少,崔恪卻有些嘴碎……一會說江邊樓台那麽多,蕭閬每次總到這處草棚來,實在太過寒酸,不符合他們的身份。


    一會又說咱們先飲上幾杯,等齊翁把魚弄來,再以魚膾佐酒不遲,沒等蕭閬說話,他已經把酒倒上,喝了兩杯,然後就又埋怨如此飲酒太過冷清,怎的不找些妓子來彈唱幾句?


    蕭閬任他說嘴,很少應他,崔恪也不在意,他和其他崔氏子弟大不一樣,隻要眼前有美酒美食,其實陪著他的是不是蕭閬,有沒有美人歌舞彈唱,又或者在什麽地方都不重要。


    這如果讓身在晉陽的王績曉得了,不定就要喊上一聲知己,不遠千裏跑來相會了呢。


    說話間,一艘烏篷船順江而下,漸漸靠在了岸邊,一白發老翁身手矯健的跳下船來,將船繩係在岸上,便提著手中的漁獲匆匆趕了過來。


    穿過那些護衛侍從,老翁徑自入棚,滿是水鏽的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跟蕭閬和崔恪見禮。


    兩個貴族吃人的嘴短,江南人物也多謙遜守禮之輩,所以並不以老翁身份卑賤而有所鄙夷,都起身迴禮。


    老翁連道使不得,將漁獲拿到棚側,從侍從手中接過刀具,刀光翻飛,連洗帶涮,崔恪也隻又飲了兩杯的工夫,那邊已經將江陵有名的白魚珍饈處置完了,侍從掏出銀錢,老翁心滿意足的駕船而去。


    這邊蕭閬,崔恪的桌上卻多了幾盤魚膾,兩人稍稍相讓,便動筷夾起那薄如蟬翼,彷如白玉般的魚片放入嘴中。


    滿足的咀嚼之中,崔恪像以往一樣,大加讚賞,“齊翁所捕江魚就是比旁處佳美,也難怪蕭閣部屈尊降貴,每次都來此等候於他。”


    蕭閬也不迴他,隻一心享受美味,心裏則道著,如此美味佳肴可不隻是魚生如何如何,還是齊翁的手藝精湛,才能讓魚生如此鮮美。


    兩人細嚼慢咽,間或碰上幾杯,聊上兩句,著實悠閑雅然……若讓李破看到,一定會將他們趕開,品嚐一下江陵城邊的魚和長安的有何不同。


    細雨連綿間,水天漸漸融合,江霧彌漫,兩個有著深厚文學底蘊的貴族漸漸都看的癡了,良久崔恪才悠悠道:“岑景仁才情絕世,若在此間定能寫上一篇好文來佐酒……你也是的,為何非要趕他去晉陽?”


    蕭閬斂下眼皮,“那是元君善的手筆,與我何幹?”


    前內史令元君善為皇帝寵臣,為何會對岑文本下手,那還用問嗎?岑文本是最可能接任內史令的人選……


    說服蕭銑令岑文本出使晉地的理由簡單的讓人難以置信,那就是岑文本文采斐然,蕭後見了如此俊秀之人物,定然歡喜……說不定就會啟程南歸了呢。


    當時蕭閬為內史侍郎,若無他相助,想來蕭銑也不至於那麽糊塗。


    崔恪不喝酒的時候就很灑脫,喝了酒之後那更是什麽話都敢說,“不管是誰的手筆,皇帝總歸是不喜歡那些才能過人的臣子,你們其實枉做小人了。”


    這一點蕭閬倒也同意,皇帝外寬內忌,氣量不足的脾性在梁國臣子中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最可怕的是他作為皇帝,竟然嫉妒臣下的才能,你說這又該怎麽評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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