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張士貴料想的幾乎一模一樣,黃河沿岸守軍令出多門,根本做不到統一指揮,李淵也不可能將如此大軍都交到一個人的手上,除非是他自己禦駕親征。


    而這造成的後果就是,秦王李世民在時,太子李建成在潼關按兵不動,坐觀李世民和李破激戰,有如坐收漁利的漁翁,最終便以李世民迴京養病作為結尾。


    現在呢,則是東宮與陝東道行台形成了隱隱的對立,即便是李神符這樣不太準備摻和進儲位之爭的人,也要在這會做出選擇了。


    出言不遜的年輕人叫褚遂良,為天策府鎧曹參軍,其父褚亮現居秦王府文學之職,深得秦王李世民信任。


    父子兩人皆為薛舉降人,也都是南朝遺族出身,祖籍杭州錢塘,後定居河南陽翟,家中世代官宦,算是頗有名望的家族。


    這父子兩人走了些彎路,現今歸於秦王李世民門下,自是以秦王馬首是瞻,不會對東宮人等假以辭色。


    別人不能說的話,出自他的口中,正是理所當然。


    有他列席此間,其實已經變相的說明了李神符的態度。


    而褚遂良這個人別看年紀不大,此時官職也不高,可此前在薛舉處卻為通事舍人,和他父親一樣皆得薛氏父子重用,並非無名之輩。


    他們父子兩人在薛舉臣下當中,嚐以文才著稱,卻又通曉軍事,是這年頭典型的文武全才。


    此時褚亮已隨秦王李世民迴去長安,隻留下褚遂良等人在軍前供事,其中也隻有褚遂良被李神符看重,時常帶在身邊。


    這麽說來也就明白了,此人旁的也就罷了,卻是能說會道,眉眼通挑,因為年輕,所以不論文章還是才幹,為官經驗等方麵,都遜色於乃父,可善解人意之處,卻有著天賦加成。


    不然的話,即便李神符與秦王李世民交好,也知道秦王留下來這些人在軍中的意思,卻也不可能當即拔褚遂良為戶曹參軍,將糧草輜重等事交到這樣一個年輕人的手中,其實就是已經收了此人進入了自己幕府。


    比如說現在,事前並未商議,褚遂良便頭一個出來指斥東宮之過,這可並非是隻因秦王與東宮不睦的關係,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褚遂良猜到了襄邑郡王的心意,並十分之確定,他的猜測是對的。


    襄邑郡王李神符是不是真的這麽想的?其實並不重要,他這人做事向來滴水不漏,可你要認為襄邑郡王是個不願得罪人的老好人,那就錯的太離譜了。


    關西貴族當中,很少出現“老實人”,因為這樣的人物在仕途晉升的過程中,很快就會被淘汰掉。


    此時李神符便滿臉為難的沉默著,任由廳中的爭吵聲越來越大。


    這意味著什麽,李神符很清楚,東宮勢大不是一句空話,秦王在時,這裏肯定沒那麽多的雜音,可秦王一去,隻要涉及太子,不同的聲音便一下多了起來。


    見眾人火氣漸盛,李神符終於無奈的揮了揮手,“眾人所言,皆有道理,那就容本王思量一番,再做道理吧。”


    同州刺史皇莆敖有些不甘,他是東宮門下,剛上任不久,早不是什麽官場新人了,不應該沉不住氣,可方才被褚遂良尖酸刻薄的言語給刺激了幾下。


    這會兒便有點急躁,李神符話音未落,他便緊跟著道:“大王,軍情如火,怎能……”


    他這肯定是上趕著找抽了,李神符再是“好脾氣”,也不會容人如此放肆,就像前些時李破在上黨的時候一樣,上位者的尊嚴是不容冒犯的,誰要是想替他們拿主意,都得好好掂量一下。


    要不然後來儒家學說中也不會加入那麽多揣摩人心的內容和對禮儀越來越嚴格的規範,那是不但是教你如何做人做事,而且是在教你怎麽來當官。


    分寸把握的不好,官你當不成,有時可是還會有性命之憂的。


    李神符仿佛漫不經心的瞅了皇莆敖一眼,卻像針紮一樣讓這位同州刺史立即垂下了頭,“都下去吧,大敵當前,還有什麽可吵的?本王身為陝東道行軍總管,自有定計,再有多言其他者,軍法從事。”


    眾人起身陸續離去,李神符隻將馮立留了下來。


    “殿下欲調兵往潼關,本無不可,但本王細思再三,頗有煩難,還請馮將軍解惑。”


    馮立很沉得住氣,因為來到馮翊之前,他對此行便有所預料,調兵畢竟是大事,而且襄邑郡王李神符也非東宮門下……


    這時終於跟李神符有了私下交談的機會,馮立精神不由一振,對於這位襄邑郡王做事的章法也頗為佩服。


    先借眾人之口而示己意,再來說話時,便讓雙方都多了些迴旋的餘地,大體上的意思就是,你看吧,情形就是這般,想要調兵給你很難服眾啊,而且你這是要給我添大麻煩的,知道嗎?


    馮立琢磨著其中滋味,之前產生的些許不快也就煙消雲散了,此時抱拳恭謹的道:“郡王客氣了,即有事相詢,末將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神符微微一笑道:“潼關,永豐倉,馮翊,韓城幾處,皆為東邊要害,更與京師近在咫尺,一旦有失……”


    說到這裏,李神符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道:“將軍熟知兵事,可否告知於我,與馮翊,韓城相比,潼關可還安否?”


    馮立愣了愣,那麽多推脫的理由,一概不提,卻是說起了軍事韜略,讓他有些意外,可問題是,李神符所言確實是症結所在。


    一個迴答不好,那頂不顧大局的帽子便會扣下來,而這頂大帽子本來是東宮這邊準備給李神符戴上的呢。


    馮立思前想後,最終一咬牙,沉聲道:“李定安已據風陵渡口,弘農等處,馮翊,韓城兩處卻有黃河天險相憑,潼關安否?嘿嘿,郡王何必明知故問?”


    李神符撫著胡須,目光終於鋒利了起來,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你竟然還想憑借東宮之勢來壓我?


    此時李神符心中終於升起了幾許火氣,他能與秦王交好,而和太子這邊若即若離,其實就已經證明了他是看不慣太子一些作為的。


    馮立所言,則讓他反感更增。


    “馮將軍是說,有了這兩萬兵馬,太子便能率兵出關,逐李定安出河南?若是如此的話,本王倒是甘願受人責斥,先助太子一臂之力再說。”


    馮立騎虎難下,思量再三,也沒敢胡亂給這位郡王立下承諾,隻是含糊的道:“郡王所慮,末將皆會細細稟於殿下……末將覺得,岸邊諸部所距頗近,往來援應也是便宜……若馮翊,韓城有事,難道郡王以為殿下會坐視旁觀不成?”


    李神符聽了,心說,那可說不準,當日秦王跟李定安激戰於岸邊,你潼關守軍兵力雄厚,卻出了幾分力氣?


    隻是事情就是這般,李神符畢竟不是秦王李世民,也從來沒有想過跟東宮太子撕破臉皮,就算對東宮人等隻顧內爭,不管大局的一些做法有所不喜。


    可李神符自認看的很清楚,李建成畢竟是太子,他作為李氏族親,跟兩個侄兒中間任何一個走的太近,都是很危險的事情,因為那樣會讓他的堂兄非常不高興。


    所以一直以來,無論是身在蜀中的李孝恭,還是在靈州的李道宗,甚或是他們兄弟兩人,就算有所傾向,卻也沒誰敢於堅定的站在某一邊,幫人站腳助威。


    和那些想要立下大功的臣下們不同,李淵稱帝之後,李氏親族便在皇族之列,天生尊貴,不管誰當了皇帝,都要重用他們,又何必讓自己立於不測之處?


    這其實就是任用親族的好處了,他們才是李淵治下最有“公心”的一些人。


    就像現在,李神符會跟李建成派來的人講道理,而非因自己與秦王李世民親近友好,就故意給太子李建成添堵。


    而馮立有點不講理,李神符也都忍耐了下來,因為他知道,李建成確有礙難,也不會跟他這個陝東道行軍總管鬧什麽意氣,拉攏他還來不及呢,就算下麵的人言語有所失措,咱們過後再算今天的賬本,卻不能算到太子頭上去。


    至此,李神符再不願跟馮立多說什麽,姿態已經擺的足夠,道理也講的明白,你還糾纏不放,這馮立略無氣度,很是平常,估計勝出於眾人者,隻能是一個忠心了。


    這樣的人李神符見的多了,如今在長安最有名的就數左武衛大將軍,永安縣公薑寶誼了,那人無能的很,卻得皇帝重用,還不就是因為一個忠心難得嗎?


    “好了,即是太子執意調兵往潼關,本王自是不會相卻……不如先令皇莆刺史領五千兵隨馮將軍迴去,之後若得朝中,行台允準,再行調兵不遲。”


    馮立沉吟良久,瞅著李神符的臉色,最終拱手道:“郡王深明大義,顧有全局,今日相援之情,想來太子殿下定要記在心裏的。”


    李神符笑笑,笑容中淡的都沒什麽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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