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


    這是一個真正的聲音,不是來源於他的腦袋,而是來源於他的耳邊。


    衛患摘下臉上已經風幹的毛巾,看到了李百川。


    此時休息室的人隻剩下他們兩個,方可凡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這裏,沙發上並沒有留下他的東西,想來應該是迴了家。而本來常有腳步經過的走廊也寂靜一片,衛患看著李百川,仿佛這一刻這個世界上隻有他們兩個人。


    李百川的眼睛溫柔明晰,隻是對視就能感覺到令人舒適的溫度,他看著衛患,真實的關心充滿了他的眼睛,衛患瞬間從無力之中解脫,卻墜落進了深深的愧疚裏。


    “對不起。”


    “你為什麽要和我說對不起?”李百川的神情很平靜,似乎已經預料到了他的道歉,他坐在衛患身邊,把一瓶礦泉水遞進他的手裏,“接下來還有團隊賽,好好打。”


    “因為我說了要給你一個冠軍的,但是根本不可能了。”衛患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他不能理解,為什麽李百川在這種情況,還能考慮團隊賽的事情。”


    “因為會輸就不比賽了嗎?”看見衛患沒有接過來的意思,李百川自己擰開了礦泉水,神情很平和,“那大概每場比賽就不需要初賽和複賽了,直接決賽就好。”


    “不能贏有什麽意義。”衛患覺得心口被什麽沉重的東西堵塞著,他看著李百川平靜的神情,更覺得難過,那不會是不在意輸贏的豁達,而是習慣了失敗的平和,是利刃加身所磨煉出的平穩腳步,是刀山火海所見證的寵辱不驚。沒有人會想要習慣失敗,更沒有人能平靜的接受永遠無緣於成功的命運,李百川的平靜,是不浮沉於痛苦的平靜,是明知無用,依然沒有放棄的執著。


    “這個問題很好,但是喜歡射箭,並不一定要用輸贏來作為努力的方向。”李百川摸了摸他的頭。


    “我從很早就已經知道了,在射箭這個項目上,我並沒有什麽天賦,這種沒有天賦並不像你認識的裴寒一樣,隻要一直努力下去,終歸會有一些突破。但是對我而言,箭術就像是一本艱澀難懂的書,即使我努力去讀,仍舊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別人練習一千遍,至少會有進步,而我練習了一千遍,和一千遍之前並沒有什麽不同。”


    “那你為什麽還要射箭?”衛患覺得很疑惑,也很不能理解,“完全不擅長的事情,就算做了也是浪費時間啊。”


    李百川笑了,笑裏有點苦澀,更多的卻是一種無可奈何。


    “是啊,你能決定這一生,你愛的是什麽嗎?”


    衛患沉默了。


    這是一個無解的命題,能力,天賦,和愛,向來都是無法構成一個等式的材料。在每一項運動上,固然有無數散發著璀璨光芒的名字,但是更多的,往往是拚搏一生,都不見得擁有幾個獎項。有人及時止損,但更有人身陷囹圄,有些東西就是具有那樣強大的吸引力,即使是飛蛾撲火,即使是虛無幻夢,但伸出手去握的那一刹那,才會真正感覺到活著。


    最痛苦的永遠不是不放棄的人,而是無法放棄的人。


    “可是……”衛患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


    “不用這樣。”似乎是看見了衛患臉上明確的難過,李百川彎起眼睛笑了笑,“即使不能參加比賽,我也不是什麽都做不了,這些年裏,我整理出了很多比賽的資料,很多選手的箭路,也對許多特別的個例進行的采訪,更送走了許多很有天賦的運動員,在理論知識上,不會再有任何一個人比我更好,雖然我不能成為一個選手,但是我可以作為隊長,作為指揮,指導你們在前人的道路上更快的行走,直到到達我也觸及不了的方向。”


    “我覺得這也不錯,我一直想要一個我自己的射箭隊。”


    “你好像已經帶了很多屆了,為什麽還沒有自己的射箭隊。”衛患又陷入了新的疑惑,忍不住開口問道。


    李百川輕描淡寫的迴答:“因為我始終不如他們,在未來他們要經過的道路上,我幫不了任何忙。”


    “他們不服嗎?”衛患一針見血的止住了問題的本質。


    “是啊。”李百川又笑了笑,“所以至今為止,我隻有方可凡一個隊員,就算加上你,也不得不我自己占一個名額。”


    衛患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


    但是他還沒出口的話被李百川打斷了:“跑題了,其實我想和你說的不是這些。”


    “對我來說,失敗是必然的,這是天生的缺憾,沒有任何辦法彌補。”


    “但是對你而言不是。”


    “你和沈衍一的箭路很相似,都是鋒利和兇猛的流派,和他比賽,你應該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也許你現在會覺得,你戰勝不了沈衍一,但是箭術上的進步往往就在於一瞬間的靈感,與其裹足不前,倒不如抓緊時機,隻要你能提升一點自己的力量,到今後的比賽,你就多了一點戰勝他的把握。”


    李百川笑了笑:“你可以看看我,從一個箭術上的廢柴,變成一個還不錯的隊長,這都是很具體的實例。”


    衛患點了點頭,李百川的勸說就和衛青不同,衛青更加嚴厲,尖銳,鋒利的指出他的不足,卻沒有給出任何他所能前進的方向,或許是因為衛青不夠細心,但是衛患覺得,更多的原因,是衛青很少失敗,更無法理解失敗者的感覺。


    而李百川,他一直在與失敗並肩而行,如果說誰能更好的照顧隊員的情緒,李百川第二,就沒有第一。


    李百川摸了摸他的頭發,眼神裏流露出一絲失落,一絲感慨。


    “團隊賽加油啊。”


    “我會的。”衛患很鄭重的迴答。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李百川背起了自己的箭袋,準備迴家,但是在這時,卻被衛患叫在了原地。


    “李隊!”


    “怎麽了?”李百川迴頭。


    “你不是說你想組建一個射箭隊嗎,我能參加嗎?”衛患開口問道。


    這不是衛患的一時興起,而是認真的考慮,確實,作為一個隊長,李百川並不能帶領他走向更遠的前路,但是卻可以在這時候幫他打好基礎,他不得不承認衛青所說的,雖然紮紮實實腳踏實地的確需要消耗很多時間,但是直到剛才,他才隱約有些明白,要想達成更高的境界,本身就沒有捷徑。


    他被沈衍一的實力震懾了,本能的將他當做了自己的假想敵人,害怕自己緩慢的進步,將會失去將他擊敗的機會,但是事實上,他所要追求的明明就是射箭本身,是拉弓時穩定的蓄勢待發,是箭出時兇猛的氣勢如虹,是成績,是更高的境界,沈衍一固然象征著更高的境界,但是他並不是一個終點。將他當做目標,本身就帶著一種置氣的行徑,我不想輸,我憑什麽輸,我一定要贏。


    但是在射箭上,本身要贏的也並不是某個人,是成績,是箭靶,是過去的自己。國家隊那個目標,在現在的他看來,非常遙不可及,然而正因為遙不可及,才需要漫長的積累,才需要不屈的磨煉,尋求捷徑這件事情,本身已經與射箭的道路背道而馳。


    他想更好的超越自己,這一方麵衛青固然可以幫忙,他身上帶著的,是幾千年之前的失傳箭術,是現代人缺乏的一去不迴,但是同時,這一切也成了一種局限,射箭並不像打仗,隻要遵守命令,殺死敵人,就已經是能做到的最好和全部,如果想要領悟到更高的境界,李百川的平和和清醒,始終是最好的強心劑。


    在這一刻,衛患總算離開了被熱血衝昏頭腦的階段,迴複了他冷靜而清醒的人設。


    “你……”李百川的聲音哽了哽,“你想清楚,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如果你加入了我的隊伍,如果再有知名的隊伍看中你,也不會再考慮,隊伍意味著一種適應和互相補充,也就是說,如果你選擇了我的隊伍,再離開他,你將會承受一般隊伍無法等待的轉型和陣痛。”


    “而且。”李百川歎了口氣,“沈衍一不是很喜歡你嗎,也許你會有機會,成為他的正式隊員。”


    “我不想這樣。”衛患搖了搖頭,“先不說他們已經有了磨合好的隊員,退一萬步說,就算因為什麽事情,而剛好留下一個位置給我,我也要經曆漫長的磨合,甚至犧牲我的個人風格。而且,一步登天的加入一個強隊,這並不是我想要的,與其臥薪嚐膽,等待著和沈衍一競爭一個核心的位置,我更想一步一個腳印的加入一個和我水平相當的隊伍,我們一起進步。”


    “你確定嗎?”李百川加快了語速,“你知道現在入選國家隊的方式是整體入選嗎,隻有最強的隊伍才有這個機會,不然哪怕你的個人實力再突出,都進入不了這個門檻。”


    “別這樣。”衛患輕鬆的笑了,“說不定我們就成了最強的隊伍呢,比起沈衍一那一幫人,我們可年輕多了。”


    李百川看著他,溫暖而濕潤的神情從他的眼睛裏流下來,是隱忍的感動,也是領情的溫柔。


    他沒有再多說話,隻是拍了拍衛患的肩膀。


    “那你記得明天好好打比賽,給我這個隊長看看你的實力。”


    衛患笑了:“放心吧,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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