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醒來的時候,已是晚間,躺在鵝黃色的鮫綃紗帳子裏,她慢慢睜開眼,屋子裏立著數十個婦人丫鬟,見她醒來,有的去通稟霍氏,有的上前問:“六小姐,您哪裏還不舒服?”


    她掀開被子起身,屋子裏暖氣騰騰,直暖到心窩,她四下張望,轉了兩圈,才夠看盡屋內擺設,不禁喃喃問:“這是哪兒?巧娘呢?”


    “六丫頭,這就是你日後住著的閨樓。”有丫鬟掀了軟簾,霍氏笑著進屋,後麵跟著一眾人,她忙道:“快,快躺好,你身子不好,快別站著了!母親把這最暖和的大暖閣騰出來給你住,天氣冷,也便宜你養身子。”


    巧娘忙扶著六小姐躺在床上,有丫鬟搬了鋪著秋香色坐褥的玫瑰椅,放置床邊。


    霍氏坐下,仔細看著她,不由得感歎道:“可憐見的,從小流落在外,還累得身子患了病。”


    六小姐捂著嘴低低咳嗽,又抿唇苦笑道:“是女兒福薄。”


    霍氏唉聲歎氣,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礙事的,你也別憂心,府裏正好請了禦醫,咱們請他來給你診治,不管什麽病,都保管能好。你啊,就安心在家養病吧。”


    幾位姨娘也賠笑著說道:“六丫頭一看就漂亮又懂事,好好調養,將來有享不盡的福氣。”


    她低頭小心翼翼地說了“是”,眼睛裏有幾分怯生。


    霍氏見她恭順唯諾的模樣,露出慈祥的笑容,方問起家常話:“你這孩子一出生就離了府,連名字都還未取,叫什麽名字?”


    她低聲敬道:“聽巧娘說,姨娘生下女兒,就取了名字景容……”略一頓,低眉見霍氏怔然之色,她又溫弱著補充道:“隨了家族裏的景字輩,容取自從容以和之意。”


    霍氏才臉色稍霽,卻默默不語,而後才笑道:“名字是好聽,可卻和你大哥重了音。”


    景秀聽言,露出慌亂之色來道:“女兒不知,竟與大哥重音,這可如何是好……”


    霍氏按捺住她的慌亂,左右想了想,笑道:“你姨娘為你取名景容,自有深意,可這名字不妥,得改一改,迴頭也好上族譜。母親為你取兩字,景秀如何?”


    她微有遲疑,半晌默默一笑,才低聲恭敬道:“母親取的名自是極好。”


    一旁的姨娘和小姐們聽到這個名字,互對視一眼。太太給小姐們取名從來都是請寺裏的住持來取,景沫、景汐那都是用八字算出來的好名,正好太太五行缺水,兩人的名裏都沾了水旁,寓意深遠。


    而景秀,鄉裏人都愛取那春兒、秀兒的名,可真應了她的出身。


    沒承想太太麵上雖歡喜這六小姐,可名字卻取得隨意,便可知未必是真喜歡這六小姐進府,那倒是何以還讓她迴府,現下又讓她填入族譜,當真捉摸不透。


    不過,太太既這麽取,眾人無不附和笑道:“太太取得好,‘景秀’又通‘錦繡’,繁華之意,真是再好不過的名了,六小姐還不快磕頭謝謝太太。”


    景秀呆愣了會兒,正要掀被起身應謝,眾人看她那拘謹無措的模樣,都笑了起來。


    霍氏忙拉住她道:“她們逗你呢?你這幾個姨娘成日就愛玩笑,母女之間算得上什麽謝?”轉頭看了後麵幾位姨娘,當下指著介紹道:“這是你顧姨娘,這是你蕭姨娘……”


    景秀不好起身,一一頷首見禮,又與眾多姊妹認過互禮。


    正說話間,外頭丫鬟報:“老爺來了。”


    傅府老爺傅正禮,狀元及第出身,現任四品滁州知府。他剛下衙,未褪官服,進得屋,見一眾人皆在,他皺眉問:“怎麽都在這裏?”


    景秀聽到威嚴沉穩的聲音,掀開羅帳望去,隻見那人頭戴烏紗官帽,身穿四品雲雁緋袍,雖近四十,卻是儒雅英姿,品格不凡。


    滿屋人皆彎腰行禮。


    霍氏笑道:“老爺,六丫頭迴來了。”


    傅正禮淡淡“嗯”了一聲,走過來,一眼就看到床上瘦弱的人,他麵無表情地問道:“你是如眉的女兒?”


    景秀沉吟間,抬起頭,睜著一雙雪亮湛湛的明眸,傅正禮微駭,隻是這瞬間,他仿佛看到如眉就在眼前。他闔目凝神,如眉曾經是他最深愛的女人,可是她卻做出那等事。想此,他眼眸如刀般狠狠剜在景秀臉上。


    霍氏看到這幕,扯了扯他衣角,才道:“老爺真是累糊塗了,自個女兒都不認識了。”


    傅正禮眼神變了變,斂了怒意,看霍氏憂心忡忡的模樣,他也心知她這女兒的重要,臉上慢慢緩和出絲笑意:“既迴了府,就好好在府裏住著,不懂的全問你母親。”


    傅正禮隻是說了幾句話,冷冷淡淡,便離去了,走時拿眼睛瞥了眼霍氏,霍氏會意,點了點頭。


    景秀看著那遠去的高大背影,眼裏溢出淡淡的失落。


    霍氏見她這樣子,微微一笑,又關心地說了幾句話,再看天色已暗,她身子又不好,吩咐屋裏的人好好伺候,便和姨娘小姐們出去了。


    她們一走,巧娘攆了下人們去休息,關好房門,急切道:“怎麽就把那名說了,沒見太太臉色都變了!”


    景秀緩緩從床上起身,細致打量屋中擺設,慢條斯理道:“可她也給我改了名,還說讓我上族譜,不是好事嗎?”


    巧娘有些恍然大悟:“難怪你執意要叫景容這名了,原是為了讓太太給你改名,改名的由頭就得上族譜,難為你想得出,真是個鬼機靈!”巧娘這才舒了口氣,卻又皺眉道,“可給你改了鄉下的字,那萍鄉有多少喚秀兒的,這名字也取得忒難聽!”


    景秀卻不以為意地笑道:“沒事兒,名字不過是個稱唿罷了,叫什麽不都一樣,隻要能進族譜,我就算正經傅家小姐了不是?”她正走到人高的古檀木穿衣鏡前,對鏡露出一抹笑意來,“我長這麽大,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鏡子,原來,這就是大戶人家小姐的閨房啊……”帶著一絲悵然,她撥了撥額間發絲,露出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睛,眸中隻餘從容淡定。


    巧娘看著她神情,歎氣道:“容兒,你本就是傅家的小姐……”


    “可他們未必承認。還有,您得改口喚我秀兒了。”景秀糾正她,麵色又複凝重,“隻是,上族譜前,還有一件事很重要。”


    “什麽事?”巧娘神色一緊。


    霍氏吩咐眾姨娘小姐們下去休息,與陳豐家的往遠香堂走去,進了大院門檻,陳豐家的不免問:“太太怎麽六小姐一迴來就把她名字填進族譜?”畢竟那六小姐是不是老爺的骨肉還不一定呢。


    霍氏看著眼前茫茫大雪,抱緊了手中暖爐,了然於心道:“我自有打算。”


    陳豐家的也就不多問了。


    到了內室,傅正禮換下官服,正等著霍氏,陳豐家的知趣避退。


    主屋裏隻剩下兩人,傅正禮看霍氏一臉倦意,憂心道:“既然她迴來了,你就別擔心了。”


    霍氏看了眼傅正禮,良久才道:“那丫頭得了嗽喘,大夫說一時難以治愈。而且總覺得她是外表溫弱,心裏卻剛硬極了。她要是知道我們為何把她接迴來,指不定強得不肯妥協,就怕落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來,那可就得不償失。”


    傅正禮沒有反駁,反而點頭道:“如眉她一直是個有氣性的女人,她生的女兒不但模樣像極了她,恐怕連性子也相似。”他歎口氣,續道,“這件事你好好同她說,急不來,真要到萬不得已的地步,你就實話說了,畢竟是至親,她不會不識大體的。”


    霍氏歎息一聲,又想起一事來:“既迴了府,合該也把她名字填進族譜裏,不過她身子實在不好,我看就緩些日子,老爺覺得怎麽樣?”


    傅正禮有些意外,沒料到太太會讓如眉的孩子填進族譜,他點頭讚道:“太太仁慈,你做主就好,這段日子一直下雪,外麵災情加重,再過些日子又有欽差大臣來賑災,正忙著接待一事,分身乏術。她的事全由太太做主,安排好日子再同我說。不過,認祖歸宗前,還有一件事得提前辦好,太太曉得吧?”


    霍氏看他欣慰的目光,也笑了笑道:“老爺放心,我明白,這事可不得馬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庶本榮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信步閑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信步閑庭並收藏庶本榮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