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香堂裏,姨娘和小姐們規規矩矩坐在堂屋,沒一人吭聲。但每人心底都掂量著一番計較,六小姐迴府想從正門進,這樣不懂規矩,太太也能忍?真是亂了套子。


    陳豐家的扶著霍氏來時,眾人皆緩了麵色起身,敬言福禮。


    霍氏坐在太師椅上,陳豐家的端了舊窯小茶杯,給霍氏斟杯熱茶,她慢慢飲了口,看著支摘窗外的雪花,眉頭不自然地皺了皺。


    大小姐傅景沫見此光景,憂心走到霍氏麵前,柔聲道:“母親,六妹妹還在門外,雪下得這麽大,我們去把她接進來吧!”


    她說話聲音極甜極清,令人一聽之下,感覺說不出的舒適。十七歲年紀,肌膚似雪,細如凝脂,滿臉都是溫柔,滿身盡是秀氣,穿了件象牙色繡百蝶窄袖褙子,翠藍色挑線裙子,一步一搖端的是副大家閨秀。


    霍氏看了眼景沫,眉頭皺得更深。


    “不行,憑什麽要母親去接,她懂規矩嗎?她隻是一個庶女,她姨娘又做了那樣的事,是不是我們府裏的還不知道。我看她故意站在外麵受凍,就是要母親親自去接她!”說話的這位小姐十一二歲,傅景汐,與景沫是親姊妹。隻見她臉蛋微圓,相貌甚甜,眉目英氣,與景沫是截然不同的氣度。不過嫡出的小姐,總是萬般脾氣。


    霍氏睨了她一眼,嗔怪道:“怎麽說話的?”


    景汐暗暗地吐了吐舌頭,扭頭坐在雕漆椅上,看著平頭案上的甜白花觚,兀自置氣。


    屋子裏的人皆不言語,景汐是府裏最小的女兒,十小姐,自小得到傅府老爺傅正禮喜歡,受寵非常。而庶出的小姐們規規矩矩坐在一旁,不敢亂語,嫡庶之分立現。


    不過大家都認同景汐那番話,六小姐是個庶出的小姐,太太讓她迴府,還不肯進來,好大的架勢呀!


    霍氏不見動靜,大家都不敢作聲。一時屋子如膠凝脂,冷得人直打寒戰,大夥兒都抱緊了手爐。


    少頃,霍氏轉臉問安姨娘:“安姨娘,依照你看,該怎麽做?”


    安姨娘靜靜地端坐一旁,突然聽霍氏問話,臉上幾許驚訝,但旋即垂臉敬道:“六小姐從小在外長大,吃了不少苦頭,老爺肯讓她迴來認祖歸宗,咱們該好好安置她。隻是這孩子不懂事,到底是在外麵養大,卻是放縱了些。看來迴了府,太太少不得多教導些規矩。”


    安姨娘慢吞吞地說著,霍氏頷首笑道:“那這樣吧,就由你代替我去接她,她姨娘與你認作姐妹,你去自然好些。”


    安姨娘眉目一躍,麵有難色,七小姐景璃突然道:“母親。”她越眾上前,走到霍氏麵前,輕聲道:“母親,我姨娘與六姐姐的姨娘是好姐妹,可六姐姐的姨娘是害過我姨娘的啊,我怕姨娘看到六姐姐,會記起往事來……”


    景璃聲線壓得很低,說完話,緊咬著唇,臉色也發白。


    安姨娘拉過景璃,忙道:“太太讓我去接,那我這就去準備。”


    霍氏看了眼景璃,眸中噙著淡淡的笑意:“七丫頭越來越會說話了,以前倒是還不覺得,你這孩子常不在我跟前走動,平時話也少,我卻忽略你了。我記得你和六丫頭是同年出生,該有十四了吧?”


    景璃絞著衣袖的手顫抖,麵色惶恐不安。


    安姨娘擔憂地看了眼景璃,剛想說話,霍氏按了按額頭,慢悠悠站起來,道:“那好,我們都去外院接她。”


    話音弗落,眾人嘩然,霍氏眼睛一橫,看了眼所有人,正色道:“全部都去!”


    景汐跳起來,險些打碎案幾上甜白花觚:“母親,她頂多隻是個庶出小姐,怎麽能讓您親自去接,擺這麽大架子,也不怕折了她的陽壽。要是傳出去,外人還以為咱們做了很多對不起她的事,全親自去接一個庶女,還讓她從正門進……”


    “住口!”霍氏提高聲音,截斷景汐的話,“你一個大家閨秀,跟誰學得這尖酸刻薄話?看來是我太慣縱你,今日你就別去,老實在家描紅,要再沒描完,晚飯你也不消吃了!”


    落下話音,霍氏一臉肅然踏出去,景汐氣得跺腳,還在嚷道:“真搞不懂,十幾年前被趕出去的庶女,今日犯得著接迴來嗎?”


    霍氏踏出門檻的腳步一滯,很快麵無表情地踏過。跟在後麵的眾人同樣不解,六小姐的姨娘柳如眉是青樓女子,才貌雙全,當年因為害了安姨娘兩歲的兒子,被安姨娘揭發在外和男人私通,證據確鑿,被沉了塘,而尚在繈褓中的六小姐被趕出府邸。這十四年,柳姨娘的貼身丫鬟巧娘曾帶著六小姐迴來一次,卻被拒之門外,往後便再無消息。


    一月前霍氏突然向傅正禮提議,要把六小姐接迴,所有人都納悶,好端端的怎麽大費周折四下尋人?約尋了半月,才算找到人,特書信讓她迴來認祖歸宗。


    所有人都在揣測,急急找迴六小姐是何原因。但霍氏行事嚴謹,總未聞得端倪。


    看來一切要等那六小姐迴來,才能知曉原因。


    一行人聲勢浩蕩地坐轎往外院去,一眾婦人丫鬟冒著寒凍伺候跟上。


    從大影壁至倒座門,行了一射之地,就到正門口。


    外院兩個管事並七八個婆婦見得霍氏,紛紛驚得行禮,這大寒天的,料想不到霍氏會親自迎出來。


    霍氏扶著陳豐家的手出轎,罩了玫紅狐狸裏的鶴氅,免了禮數,徑直踏雪往門外走,看到雪中那抹身姿,刺得她眼前一花,頓住步履。再看一眼,對麵的人也睜著蒙矓水汽的眸子望過來,一時所有的記憶湧上心頭,她不由得攥緊了手指。


    陳豐家的看霍氏停步,也看了眼那雪中人,不由得一驚,竟然與柳姨娘長得一模一樣,若不是年紀小,她以為柳姨娘還活在世上。


    就當兩人怔住時,對麵的人“砰”的一聲,跪在雪地上,悲戚地喊著:“女兒給母親磕頭!”說著,就勢叩在雪地上,連連三下,把那層層積雪砸出一個大坑來。


    霍氏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擁她入懷,熱淚盈眶道:“好孩子,可算是迴來了……”


    六小姐凍得整個人如冰塊似的,霍氏抱著她也不禁哆嗦一下,想起十年前,這丫頭在雪地裏跪了一日一夜……


    霍氏頓時落淚,解下自己的玫紅鶴氅,披在她身上:“好孩子,怎麽這麽傻,在外頭一直站著……”


    六小姐淚睫盈盈,翹起的睫毛上也積著雪,整個臉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又闔著目,仿佛要隨著雪消散般,看得霍氏心裏一緊:“六丫頭,你要不要緊……”


    她擺了擺頭,想說話,卻凍得再也張不了嘴,漸漸地,倒在雪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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