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他見我不愉快,以為又觸到我的傷心事,縮起脖子安靜下來。


    “因為中國需要學習日本。”過了許久,我說,“中國現在的處境,很大程度上是自身促成。我雖然仇恨日本侵略的野心,對於你們的治國有道卻很欽佩。你們的明治維新十分成功,而中國也需要這樣一種革新,去摧毀舊的頑疾。中醫雖然博大精深,在硝煙四起的戰爭年代卻不是一種迅速有效的外傷治療手段。所以我來日本,來學習你們向洋人所借鑑的、先進的醫學技術。”


    我情緒亢奮地說了一大通,才想起這些花道都是不懂的吧。他像那條長長的花道上、千萬櫻花樹中的一株,單純快樂地活著。


    然而花道卻有些生氣了:“什麽你們,我們,說得那麽難聽。就像本天才也要算計你似的。”說完氣鼓鼓地轉身要走。


    我一急,想也不想就抓住了他的手:“我不是在說你。”


    我曾經握過許多男人的手,親人,恩師,朋友,擁有共同理想的知己……那些同樣硬邦邦的手握在掌心中,得到的是沉靜、鼓舞、勇氣或力量。可是沒有一隻手,像花道的手一樣,仿佛灼燒著燙熱的火那般,激靈靈竄進我的身體、我的大腦、我的心。


    我立刻將他的手放開了。


    我們接著採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花道的臉很紅。他忍受不住沉默的氣氛,猶豫地小聲問我:“那個,黑炭,那天你說的……日本人殺了人……是真的嘛?”他的表情很歉疚,就像那些他所知道或不知道的罪行都是自己犯下的一樣。


    我不想跟這個天真潔淨的人提沉重的世事,就笑了笑:“花道,我跟你講中國的故事吧。”


    血紅的夕陽之光將森林刺穿,照she在花道那比夕陽更紅的發上。我們並肩而行,我對他講古老的中國,現在的中國。講到忽必烈兩次攻打日本時,他咬牙切齒地恨不得撲上來卡住我的脖子。講到上海租界區穿著旗袍、露著大腿的姨太太時,他的雙眼又she出炯炯的光。


    “吶,你說的那個蘇州,揚州,有伊豆美麽?”花道去過的最遠地方,就是乘有軌電車半個小時、步行四五個小時的京都。最嚮往的地方則是靜岡的伊豆半島,因為曾經聽流川說,伊豆的懷石料理特別好吃。


    我看著他灼灼發亮的瞳孔,突然感到一陣難過。我對他說:“等我畢了業,帶你去伊豆好不好。我還可以帶你去蘇州,杭州,去北平,上海……中國八大菜係,煎炒烹炸涮蒸煮……比日本料理好吃得多呢……”


    花道聽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川戶鄉的夜,慢慢地,溫柔地降落。


    一周後的某天晚上,我氣喘籲籲爬到山腰,走進村子,正撞見四五個穿浴衣的年輕少女咯咯笑著往村後走去,懷中抱著日本的傳統樂器。其中一個叫晴子的,長得十分可愛,我見過幾次。她同花道的關係很好,哥哥死了,家裏沒有男丁,花道便常常去幫忙。


    “啊,先生。”晴子看到我,歡快地叫起來,“櫻花開得這麽美,去看我們的櫻花祭吧。有很好吃的糕點和茶,還能看到櫻木君跳舞吶。”


    我暗暗吃了一驚。花道從未告訴過我他會跳舞。在我的印象中,日本舞無非是穿和服的女郎,麵孔塗得雪白,舉著扇子小碎步翩翩起舞,動作緩慢矜持。而這任何一項,都無法與花道聯繫起來。


    我趕到時,一簇簇篝火已經燃得很旺。幾十個村民,老老少少圍在一起,隨意地盤膝而坐,歡聲笑語飄得老遠。這個季節還隻是春末夏初,他們卻都已經換上清涼的浴衣。雖然是晚上,也並不冷,一陣夜風吹過,我仿佛嗅到了盛夏的氣息。


    還沒坐下,身上便落滿了花瓣。我抬頭看去,原來這兒也是一大片櫻花林,被篝火映照得搖曳多姿。再往後,就是無邊的夜色了。


    那些年輕的女郎,看到我都有些害羞,她們大概從沒見過城裏來的大學生,況且我也有很高的個頭。一個叫雪子的少女遞給我一杯茶,潔白的瓷器,清透的茶水中浮著一朵粉色的八重櫻,如同娟秀的藝術品。


    我趕緊接過來,嘴上道著謝,雪子的臉就像櫻花一般紅了。然而我卻無暇顧及這些,我的全副心思都在那邊的花道身上。他正一個人搬起三隻太鼓,忙得滿頭大汗,浴衣袖子用一種叫“襷”的綁帶在肩上挽係起來,露出小麥色的結實前臂。


    我隻是看著花道裸露在外的半截小腿和手臂,嗓子眼裏就渴得厲害,不禁端起茶杯大口灌下去。雪子在一旁驚唿:“哎呀,慢點喝。”等到我喘著氣喝完,才發現這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而另一頭的晴子他們,已經開始輕輕地彈奏三味線了。


    “今年的櫻花,還是這麽美呢。陸陸續續的,會開到五月吧。”美和子笑容可掬地說。


    “是吶。”另一個老婦欠了欠身,“真希望永遠這麽開下去啊。”


    “上酒上酒!光喝茶怎麽夠吶!”老頭子們叫喚著。


    村中的年輕男性,大半都去城裏打工掙錢、結婚生子了。美和子眷戀著這塊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不願離開,身邊又沒有了別的親人,所以花道也一直留在這裏。


    喝著清酒,我已經有些醉了,隔著觥籌交錯的人影,綁著頭巾烤海鰻的花道終於看到了我。大概是沒料到我會這麽早迴來,他臉上浮現出即驚訝又開心的神色,興高采烈地用力揮了揮胳膊。仿佛被他的笑容感染一般,我也情不自禁地咧開嘴。


    花道舉著幾串鰻魚跑過來,遞給我:“吶!本天才親手做的!”


    我假裝皺著眉,一臉嫌棄地看著上麵黑糊糊的東西。他頓時勃然大怒:“混蛋!給你做就不錯啦,全部給我吃下去!”


    我簡直抑製不住自己越來越大的笑容了。


    “花道,花道——”美和子向這邊招著手,“要唱櫻之島國了,等你來跳舞呢——”


    “誒——好——”花道應著,又狠狠瞪了我一眼,輕快地跑走了。


    後來我聽說,櫻之島國是晴子的哥哥創作的歌曲。赤木年輕的時候,徒步旅行途中偶遇這個村莊,就再也離不開了。這個強壯卻染有舊疾的遊吟詩人終於安頓下來,度過自己生命中的最後幾年。


    三味線、尺八和太鼓的悠揚日本小調中,少女們開始唱:


    櫻之島國啊花之村


    十裏京都萬裏程


    昔日殘徑通何處


    今夕月明照荒人


    櫻之島國啊花之村


    四月夏樹昨夜春


    清酒一壺霜間臥


    依稀花道夢斷生


    櫻之島國啊花之村


    櫻之島國啊花之村


    ……


    這段舞,花道大概已經跳過許多次,仿佛同他的思想和靈魂連在了一起。然而這又似乎並不能被稱為“舞”,因為他的身姿,就像日常的一切行為那樣自然,仿佛正挑著柴火要去京都賣,又仿佛正背著竹筐要去採藥……可是如此簡單世俗的舞蹈,卻令我真的看到了一片櫻花的島國,它離得那麽近,卻又像夢一樣遠,如果你的心靈之窗沒有打開,就會永遠錯過了。


    我終於明白,赤木為什麽執意讓花道跳櫻之島國。花道的身上,有一種櫻花的特質,深深吸引著每一個見過他的人。潔淨的、純粹的、溫暖的初雪一般,浩浩蕩蕩漫天而落,雖然美卻隻開七日,因為堅強,而使人產生無比脆弱的錯覺。哪怕他並沒有學過跳舞,哪怕他隻穿著一件灰藍色打著補丁的浴衣,哪怕他的動作其實是陽剛利落的,哪怕他正大笑著注視你,也像一片最輕盈、最動人而柔美的櫻花瓣那麽憂傷呢。


    在這歡快的氣氛中,大家亂鬧鬧地拍著手,同花道一塊兒跳起舞。我聽見花道哈哈的笑聲,看見他穿過人群、穿過漫天櫻花向我擠過來,喊著:“黑炭,來跳舞嗎——本天才教你喔————”


    我用手撐著地想要站起身,一個趔趄又摔下去了,第二次努力,仍舊是同樣的結果,待到第三次時,就被花道一把拉住胳膊,沒有再跌倒。他在我耳邊開心地嚷嚷:“黑炭,你喝醉了呀——你的酒量好小!”他的聲音很快被村民的嬉鬧聲蓋沒。


    我是真的,醉得一塌糊塗了。


    我攀在他身上,連路都走不動,表情似哭似笑,隻是死死摟著他,喃喃說:“花道……我醉了,我醉了啊……”


    “你太重了,臭段生!快給本天才起來啊!”


    “花道,我醉了啊……”


    “是啦是啦,我已經知道啦!你不會連站都站不穩吧,那要怎麽教你跳舞啊!”


    “花道,我醉了啊……”我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掉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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