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夜飯,叫叫王收拾停當,打開十四寸長虹彩電,嘩啦一聲電閃雷鳴,雪花飄飄。叫叫王連忙扭動聲量控製旋紐,調低聲音,電視屏幕瞬間由雪花變成幾根指頭粗的斜杠,打擺子一樣抖個不停。電壓低了,連電視都放不起。她在機殼上叭叭叭地拍了幾下,又將斜杠拍成了一片雪花。她不滿地橐一聲把電視關了。看牆上那個前年過年毛子買迴來的造型是貓頭鷹的石英鍾,才九點半,睡了吧,又太早了;不睡吧,又找不到事情做。舉旗不定間,有人敲門。誰?袁月書?她沉思著沒動。敲門聲繼續響起,像在柔聲細氣地征求著她的意見,滿含你不開門我不走的綿纏。要是袁月書咋個辦,開不開呢?她思緒翻飛。敲門聲不急不慢地仍然響著。

    哪個?叫叫王壯著膽子問道。

    我。

    噫咦,是一個女人聲音,會是誰呢?叫叫王警惕地把門虛開一條縫,夜色勾勒出一個女人的剪影。

    我是人販子,準備把你弄到山東去賣了。那女人邊說邊往屋裏擠。

    哎呀,我的媽,邱蘭蘭呀!叫叫王驚喜萬分,你個鬼東西,還說你死在外麵了,你居然活著迴來了。她一抱抱住邱蘭蘭,在她脊背上用力地拍打了兩下,讓進屋問,好久迴來的?

    下午。你還認得我,迴家時爹和小山都認不得我了。

    剝了皮我都認得你的骨頭。還不要說,不是聽你的聲音,我還根本不相信你是邱蘭蘭呢。發洋財了沒有?說著叫叫王遞給邱蘭蘭一把扇子。

    邱蘭蘭接在手裏,邊扇邊說,洋財沒有發,洋病倒染上了。曉得不?現在人家城頭人見麵就問,你得艾滋病沒有?沒有?操得屁!

    去你的,吃飯沒有?

    吃了。毛子呢?

    新疆打工去了,還是前年過年迴來過,要今年過年才迴來。

    邱蘭蘭點點頭表示知道,接著把手裏拿著的一個紙包遞給叫叫王:這個送給你的,一點小意思。

    叫叫王接在手裏,拿去昏暗的電燈光下打開一看,是一個乳白色小坤包:你想得好周到喲。哎呀,看我,開水都沒給你倒。

    好奢侈喲,還吃得起開水。

    這兩個姑娘時就好得穿連襠褲、又一同嫁到大坪壩來的女人,關係一直密切,無話不談;甚至很多一般人難以啟齒的私生活,都敢拿出來擺。所以,聽邱蘭蘭這麽說,叫叫王嘻嘻一笑,毫不隱諱:不是說當官的煙酒靠送,工資不用,老婆不動嗎?現在我是吃水靠供。

    供?

    對呀,當官的供我吃水。

    怕是精水喲。

    去你的。叫叫王從溫瓶裏倒了半杯水遞給邱蘭蘭:給你說嘛,袁月書老牛想吃嫩草,我輕輕一逗,就把他逗得像砣螺一樣滴溜溜轉。笑死他先人板板,暴牙齒婆娘嘿佐嘿佐地從竹梨灣把水挑迴家,他又嘿佐嘿佐著地從家裏給我挑過來,說穿了就是想沾我的腥。你看見過貓兒流著口水圍著魚兒轉的樣子沒有?袁月書就是這樣一隻貓兒。我當然是一條魚,一條魚缸頭的魚,看得到,吃不到。

    提起袁月書,邱蘭蘭就牙根發癢:這個狗日的袁腳豬!

    男人都是貓。還有禹莽子,也想來沾腥。你家燒房子那天,袁月書給我挑水來,正在糾纏我,被禹莽子打攪。我怕禹莽子出去亂說,叫住他,隻要兄弟你不到處亂說,守住袁月書不欺負我,我包你有好果子吃。禹莽子聽了很高興。我又對袁月書說,那天禹莽子見了你從我家裏出來後,有事無事都愛在我家周圍轉。你要克製一點,讓他們看見你每次把水挑來就走了,慢慢淡化了想說我們壞話的念頭,那個時候我們之間要發生一點啥子,就能遮人耳目了。就這樣,一個義務給我供水,一個義務給我保鏢,好安逸喲。

    你還聰明。要是我,就管不到啷多了,給毛子學,先把你打來吃了再說。

    去你的。

    我不相信你沒有想毛子,想慌了咋個辦?就地取材,更安逸。

    那你慌了呢?

    邱蘭蘭的眼睛像斷電的燈炮,突然暗淡下去,變得癡呆木然起來。她輕輕地抿了一口口水說,我走了。

    叫叫王慌了神。她不知道自己的這句玩笑話,把邱蘭蘭刺得很深很痛,忙說對不起,要留邱蘭蘭陪她住,兩姊妹好好擺擺龍門陣;如果邱蘭蘭要走,就是不原諒她。

    邱蘭蘭的眼睛慢慢濕潤了,緩緩地點了點頭,答應了叫叫的請求。

    你不曉得我出去好艱難喲。坐在床上,靠著床背,懶洋洋地搖著扇子,邱蘭蘭慢慢啟開嘴唇。像我們這種人,要文化沒文化,要手藝沒手藝,歲數又大,不要說在城頭找一份像樣的工作,就是找一家館子掃地洗碗都惱火得很。我開始眼睛還高,心想找一家大一點的館子來幫,找了幾家都不要人。後來我就一條街一條街、一家館子一家館子挨著問。餓了,買兩個饅頭吃;黑了,就到車站找一個牆角角睡。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工作還沒有找到,想迴家算了,哪裏有迴家的路費呢?何況是為了出去找錢迴家讓爹給談天一打官司,才鐵了心出來打工的。我打定了主意,找不到事做,死也死在外麵。耐著性子找啊找,都第五天了,才找到一家小火鍋店。男老板姓馮,四十多歲,很瘦,倆口子下崗後,自謀職業借錢開的,一直沒請人,後來女老板累病了,男老板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才請了我,一百五十元一月,包吃不包住。不包住我住哪裏呢?但不幹又在哪裏去找事做呢?沒得辦法,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每天上午開始準備菜,下午擺出去,夜間一兩點收攤,一天要幹十五六個鍾頭。找不到睡的,馮老板心腸好,讓我住店子,特意給我買了一塊竹涼板,睡時鋪上,白天收掉。我很感激,幹活路也巴心巴肝。

    大半個月後女老板病好了。她是一個嘴碎的女人,好像沒有她人家就幹不來活路,一天到晚到處指指戳戳,不是說秤稱旺了,就是說油放多了,不要說我,顧客都見不得。男主人罵她,你學學小邱嘛,多幹少說,人家不會把你當啞巴賣了。這下捅馬蜂窩了,她跳起腳腳罵,說男老板對我有意思,瞧起我了要甩她。竟敢當著顧客指豬罵狗。我處在夾縫裏,裏外不是人,幹了不到兩個月,離開了那家火鍋店。

    你太便宜了那個臭婆娘,要是我,不甩她兩巴掌,算是她屙我出來的。叫叫王鳴著不平說。

    昏暗的電燈光映在邱蘭蘭臉上忽幽忽幽的:你怕敢那樣做。馮老板發給了我二百五十元工錢,我往家裏寄了兩百元,花了三十多元買了一套削價衣裳褲子。兩天後經人介紹到了一家館子掃地洗碗,一百八十元一個月。這家館子管理得很嚴,動不動是就賠償罰款,有一次一個服務員抹桌子時把牙簽打倒在地上,五角錢一根挨罰了四十七元錢。活該我倒黴,那天我沒注意,本來瓷磚地麵就不防滑,我又踩著了一塊西瓜皮,哐當一聲,抱的一摞盤子和碗摔得稀爛。才去不到一個月,我哪裏有錢來賠?我嚇慌了,爬起來就跑,換洗衣服都沒敢去宿舍拿。

    叫叫王歎了一口氣:咋個麻索兒盡斷細的那股?

    就是啊。邱蘭蘭感慨地應和道。我身上隻有五元錢,沒有目標,東遊西逛,不曉得咋個就逛到了人肉市場。

    人肉市場?叫叫王悠悠地搖著扇子的手一下死在空中,一臉驚訝。

    開始我也驚訝,打聽後才知道是一個色情交易場所。好大一個廣場喲。到處閃著霓虹燈,廣場中間是音樂噴泉,水會跳舞,最高可以跳到十幾層樓高,周末節假日擠滿了人。廣場周圍是樹子。樹子底下,不是站著就是遊走著三三兩兩女人和男人。女人大都三十來歲,也有一二十歲和四五十歲的,後來我才知道,她們多數是城頭的下崗工人,和城邊邊上土地被征用了生活無著落的農民;男人四五十歲的最多,最老的有六七十歲,看穿著不是進城打工的農民,就是城頭下崗工人和一些閑雜人員。據說,酒店賓館裏做一次事要三五百元,一般歌舞廳美容院按摩店是五十到一百元,而這裏隻要一二十元,甚至幾塊錢,招待一頓飯都要得。我是無意中走到那裏的。可能我年輕,也不像那些女人,為了招攬生意,故意塗脂抹粉打扮得妖裏妖氣。很多男人蒼蠅一樣從我身邊挨著擦著問做不做?我說做啥子?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小聲罵道,懷起娃兒裝處,到這裏來還能做啥子嘛。旁邊幾個男人嗤嗤地壞笑,我臉上火辣辣的,狠狠地盯住他,真想甩他一耳光走了,可惜那不是大坪壩,我是在那裏討飯吃的,由不得性子。那些男人見了我兇巴巴的神態,慢慢走開了。一個三十多歲、鼻子有點尖、寡骨臉寡骨臉的女人,靠近我問是不是才來的,曉不曉得這裏是人肉市場?我反問他啥子叫人肉市場?就是做男女之間那種事的。我點頭表示明白。女的問:看你也是農村出來打工的,想不想做這行生意?我望著她沒有開腔。她歎了一口氣說,我們農村女人命苦,到城裏來找一點掃地洗碗的事做都找不到,隻好到這裏來混一口飯吃。

    這話正說到我心尖子上。我鬼使神差地問:這裏找錢嗎?

    看運氣了。運氣好,一晚上能掙過三五十元甚至上百元;運氣不好,打白板的時候也多。

    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走過來,望望我,又望望她。我急忙讓開兩步。那個女的迎上去問:大哥要耍一會兒?男的把耳朵當做眼睛問:好多錢。女的說二十。男的說,十元。女的說,添五元,包你大哥滿意。男的說,要做就做,不做就算了。女的愣了愣說好嘛,走嘛。她衝我淡淡一笑走了。男的冷拖冷拖地跟在後麵。這就是人肉交易?我突然心慌意亂起來。廣場的音響正在扯聲巴氣地唱著幸福的花兒隨風飄,噴泉裏一股水噴向天空,好高好高喲。

    後來你呢?叫叫王緊著問。

    我啊,當天晚上捏著包包頭僅剩下的三元錢,在橋腳下坐了一夜。不曉得咋個的,第二天我就巴望天快點黑。你猜得到,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音樂廣場。樹底下,我又碰見了那個尖鼻子女人。她問我,想通啦?接下去她很感慨地說,這年月,老子不偷不搶不吸毒販黃,賣自己謀生,錯也錯不到那裏去。老實說,我對那女人的長相看不上眼,但她心底很善良。她叫我喊她唐姐,她說像我這個年齡和長相,快餐至少三十元一次,過夜至少要五十元。當曉得我沒租得有房子,她主動提出,我聯係到業務後她給我提供房子。

    當天夜裏,我聯係到了第一筆業務。我死了都記得住那個男人的樣子:三十四五,額頭花筋有點高,中等個子,樣子不算醜,進城打工的,說是想女人想慌了才省吃儉用來打一次牙祭。唐姐領著我倆到了她的租房內。我很害怕,唐姐鼓勵我:怕啥子,慢慢來。我在外麵給你站崗。說著把門拉來關上。我坐在床邊上,羞澀地望著那男人。那男人說:脫了。我給那男人提了兩條要求,一要溫柔,二要關燈。那男人罵我盡說一些婆婆媽媽的話,說著就把我按倒在床上,三刨兩爪扒光了我的衣裳褲子就撲在了我的身上。我想起了父親、母親,想起了天一、小山,也想起了那個老雜種袁月書 ,不是他的兒打死了我的天一,我會淪落到這份田地嗎?那男的真有點名堂,邊弄邊指揮我要這樣要那樣,幾下發泄完後邊穿衣裳褲子邊罵我:老子奸屍都比這安逸點,還哭,哭個球,少拿五元。說著把二十五元錢狠狠地扔在床上就走了。唐姐進屋見我哭,問我那男的好兇啊?當聽到少拿了五元錢,更是咬牙切齒:這麽便宜了他。要是我,不扯著他的雞巴喊他把錢給我,算他日我出來的。

    人的臉麵就像一張紙,沒撕破前像金披銀冠子,金貴得很;隻要撕破了,就啥子都不在乎了。從此以後,我就破罐破摔了。真是喪盡了德,那哪是人過的日子喲。遇著好一點的男人,還懂得體貼照顧你;遇著粗魯的男人,盡提一些怪要求,你簡直拿他沒辦法。有一個男人最怪,沒得三四個鍾頭下不了馬。還有一些男人,吃了藥來。唐姐傳授給我的那些咋個盡快把男人搞定的辦法,根本起不到作用。那種搓磨法,哪裏把女人當人喲。就像有一個男人說的,我給了你三十元錢,我要把本本利利撈轉來。那個唐姐,開始我把她當好人,對她感恩戴德,後來才曉得她很壞。她叫我給她住在一起。我想到合租可以少一些支出,就同意了。我要付一半房租費給她,她不收,說用租屋做一次事她抽五元的頭就是。我沒往細處想,就答應了。後來我才知道,那間屋的租金才五十元,抽的頭起碼有一二百元。還有,她年紀大,不好聯係業務;聯係上一筆,人家十來元就把她打發了。她就給我攬,每攬一個,抽五元的頭。

    叫叫王插話道:你好憨,自己去租屋嘛。你這樣裏裏外外一次就去了十元錢,完全是給那個老媽子掙了。

    邱蘭蘭將倚在床板上的背挪來側麵向著叫叫王說,我就是這麽想的,去租了一間屋。唐姐沒說啥子。我在自己的租屋裏,經常挨偷,還挨過打。唐姐又勸我搬迴去給她一起住,保證沒有人敢欺負我。千萬沒想到,偷我打我的人,全是唐姐唆使人幹的。我想,她也惱火,一個男人癱瘓在床上,自己老了也找不了幾分錢,不是說和氣生財,平安是福嗎?社會救助都要幹,你多聯係幾個男人,我辛苦一點,畢竟得大頭,也沒覺得好吃虧。所以,我還是和她過得和和氣氣,每月掙過千把元錢還是不困難。

    你才是叫化子懊憐相公。叫叫王煽了兩扇子:這麽說你還是掙了一點錢迴來的?

    一身病迴來的。邱蘭蘭的眼光忽然間黯淡下去:剛找了幾個錢,掃黃打非挨抓了,不僅罰了款,還勞教一年。

    叫叫王的眼光斷電了。她聽邱蘭蘭講時,就把扇子放在胸口上,自己問話時就煽起來:你托人給家裏帶個信嘛,沒音沒信的,我們還說你死在外麵了。

    其實死了還好點。我勞教出來後,沒有別的路子走,仍然去操舊業。沒挨抓,卻染了一身病迴來。

    兇不兇?

    邱蘭蘭眼裏淚光閃閃,聲音幽幽地說:我也醫得不想醫了。不是不想醫,是沒有錢醫。  我都想死在外麵算了,免得迴家來丟人現眼。但不清楚家裏情況咋個樣子,官司打贏沒有;要是沒打贏,心中就還有一口氣要出,不然對不起死去的天一。

    你想咋個出呢?冷了冷,叫叫王問。新來的竺鄉長,我看是一個大好人。第一次來大坪壩,就給你家裏解決了很多困難,你老漢肯定給你講了。竺鄉長還很關心大家的事,說要在麻柳灣修水庫,現在幹旱,鼓勵大家以旱製旱,種旱作物,近期種蔬菜、紅苕等,遠期種草養蓄,栽桑養蠶。

    爹吃飯的時候已經給我講了。我相信竺鄉長是一個好人,能兌現他說的話。但你想過沒有,我家裏太實際了,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人家又不是你一家人的鄉長,好意思拖累他?

    咋個不好意思?那天在你家敞壩頭,他當著好幾個人的麵說,幹部是幹啥子的?就是給群眾辦實事好事的,就是給群眾排憂解難的。你家裏有憂有難,理所當然找他。

    一切都怪袁腳豬這個老雜種,害得我一家家破人亡,現在我隻想找他出一口心頭的惡氣,別的都不去想了。

    請人打他?殺他?

    邱蘭蘭語氣堅定地說:我要把這身病傳給他!

    對,傳給他。叫叫王憤憤不平地說,我幫你的忙,明晚上把他勾引過來,你把他辦了,要不要得?

    我們想到一起了。邱蘭蘭冷了半天說。

    好,一言為定。叫叫王同邱蘭蘭擊掌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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