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可明迴到寢室,衣裳、褲子一剮,叭一聲丟在屋角小桶裏,頹然坐在藤椅上,神思一恍惚,八十二歲的圖大爺,由三十七歲的孫女牽著,拄著一根竹棍子,顫顫巍巍地走在他麵前,咚一個響頭磕下地:竺鄉長,我是一個吃了中午飯,還不清楚吃不吃得到晚飯的人,你讓我死個明白吧,我這麽大的年紀了,政府不養我,還要收我的這樣稅那樣費,由我來養政府,這世道還有沒有天理啊?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收迴思緒,卻又被一個額頭青筋暴露的漢子拉了去。

    那漢子四十多歲,穿著一件芭茅色毛線衣,大年初五嗚兒嗚兒刮著的寒風,將他懶於梳理的頭發抓扯得像一窩山坡野草。他站在大路口上,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揮舞著,攔著一群背著行李準備外出打工的男女,厲聲吼道:不先把今年的各項稅費提留交清,休想到外麵去打工。

    數十隻憤怒而無奈的目光盯著他,恨不得把他宰成肉醬。

    李主任,我們又沒說不交,少得了期會少不了錢,你就緩一段時間,等我們掙到錢後迴來補交嘛。一個孔武的漢子低低切切地說。

    被叫著李主任漢子粗暴地說:不行。交一個,走一個;不交,天王老子也休想走。

    有三個小夥子,皮砣捏得咕咕響,在一個有一綹頭發遮住額頭的小夥子引領下,撥開前麵的人,向李主任逼近,透著森森寒氣說:好狗不擋道,請把路讓開!

    李主任兇狠中滲進一絲兒畏怯的目光移向他:你、你要咋個?

    耳朵日聾了聽不見?好,再說一遍,好狗不擋道,請把路讓開。我數一二三,數到三時都沒讓開,不要怪我皮砣沒長眼睛。一、二,剛要數三,大路背後有人喊:“住手!”大家轉身一看,是竺可明。

    李主任像被人欺侮的孩子見到媽老漢,滿腹委屈地對迎麵起來的竺可明說:竺鄉長,你來得正好。這些人,不按村兩委會決定,把上一年的稅費繳清就外出打工,你要幫我治治他們。

    村民們見鄉長來了,也紛紛圍過去,七嘴八舌地訴說李主任霸道,錢都沒找著哪有來交稅,要求寬限期限。

    竺可明站在大路中間,向鄉親們抱拳拱手道:鄉親們,我理解你們的苦衷。你們走吧。但要講信用,找到錢後,首先把稅交了。

    有一綹頭發遮住額頭的小夥子說:竺鄉長,大家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你通情達理,相信我們,我們也相信你。我給你保證,如果掙到錢不交,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竺可明在這個小夥子肩膀上拍了拍:兄弟,我不要你的保證,但我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他抬起頭,把沮喪著頭站在身旁的李主任拉來站在路邊上說,鄉親們,放心地去吧。打工辛苦,要多保重。要是在外麵遇上啥子急難事情,或者家頭有啥子事,就給我寫信打電話。祝你們好運!

    竺可明的話,把大家說得心頭熱烘烘的,有幾個人眼睛裏湧出了淚花。他們背上行李,從竺可明麵前經過時,都飽含深情地喊了一聲竺鄉長。走在中間的兩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在喊竺鄉長的同時,向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後麵的都跟著鞠起了躬。已經走過的一位穿著一件米黃色羽絨服的少婦,見後麵的人給竺可明鞠躬,忙轉迴身走近竺可明向他補鞠了一個躬。竺可明心潮澎湃,熱血奔湧,眼眶一下濕潤了。麵對鞠躬者,他也鞠躬還禮。

    好好好,我這村長沒辦法當了。這稅那費你鄉上催命一樣催我們收;我們要攔住收,你當好人,把人給我放跑。月亮壩頭耍關刀,明砍,我還要去收稅,我不是人日出來的。望著人走淨後剩下的那條空空蕩蕩的兩旁長滿鐵線草絲茅草的大路,李主任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他說完上麵這通話,腳一跺氣鼓鼓地撇頭就走了。

    竺可明跟上他:咋個喲,新年大八節的,我來了招待不辦一頓,就把我撂下跑了,啷撇脫啊?沉默著走了一段路,竺可明說,李主任,你想一想,他們要走,你要堵,堵得了白天,堵得了晚上?堵得了人身,堵得了人心嗎?既然都堵不住 ,何不放他們一條生路?相信他們掙了錢後,不會拖欠那點稅錢。

    李主任沒好氣地說:捉鬼是你們,放鬼也是你們。既然你都相信他們掙了錢後會主動補交稅款,我醜話說在前頭,以後鄉上就不要向我要稅錢了。

    晚上,竺可明在迴鄉的路上走得很慢。他的心情很矛盾。從內心講,不十分讚成農民把外出打工作為致富的主要手段。他默默地算了一筆細帳:一畝田土,能打上一千斤糧食,算是豐收;全部拿到市場上賣,也不過五、六百元錢,請人栽秧打穀,還要買農藥化肥,除了鍋巴沒得飯。問題是人均一畝田土的村社稀少,像燈杆山社,一人隻有四分半田土,種的糧食還不夠自己吃,種田倒掛現象十分普遍和嚴重。經濟也發展不起來,除了喂點豬,養點雞鴨,栽點不管錢的桃子柑桔,確實沒有別的掙錢門路。另一麵呢,負擔在不斷加重,多的人平達到一百四五十元了,大部份農民根本交不起。鄉鎮財政分灶吃飯,縣財政隻給鄉鎮一個工資及辦公經費指標,具體靠自己組織收入開支。不向農民收稅吧,幹部工資都發不出去。隻有硬著頭皮把大部份精力放在收稅收費上。窮啃窮,惡性循環,農民苦啊!但不外出打工,又咋個辦呢?

    怎樣才能讓農民擺脫困境?發展經濟肯定是農村工作最重要的一環;另一方麵,必須把他們的負擔降下來,要讓他們有休生養息的機會。咋個才能減輕他們的負擔呢?正當他為這事睡不著覺,吃不下飯的時候,聽安徽渦陽縣那麵傳出消息,說有一個新興鎮,搞一次清費改稅,每畝承包費全年上交三十元,稅費全額承包,一次到位,除隻按照政策規定的義務工外,不再承擔任何費用,任何單位和個人不準再向農民攤派或增加提留款。如同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路上,一束雪亮的燈光驟然照在腳下,這樣幹好!竺可明欣喜異常,當即給鄉黨委、人大、縣裏有關領導和部門作了匯報。鄉黨委、縣農業局、分管縣長、縣委書記覺得這樣幹好,支持竺可明組織幾個人去安徽取真經,再結合涼橋鄉實際,在充分調查研究的基礎上提供一個切實可行的稅費改革方案。竺可明不敢有絲毫懈怠,雖然當時身體不舒服,但他處於像戰士上戰場前那一刻的高度緊張中,馬不停蹄,通過廣泛的深入調查研究,三十五天報出了稅費改革方案。

    方案受到縣委、縣政府、農業局、民政局等有關領導和部門的高度評價,同時也受到縣人大、縣紀檢監察部門、縣財政局等有關部門的堅決抵製,認為這樣做是公開和上級稅收政策唱對台戲,把稅收政策搞亂了。竺可明想,小平同誌南巡講話已經發表幾年了。他老人家要求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點,要敢於試驗,不能像小腳女人一樣。看準了,就大膽地試,大膽地闖。沒有一點闖的精神,沒有一點冒的精神,沒有一股氣呀、勁呀,就走不出一條好路,走不出一條新路,就幹不出新的事業。在農村改革和城市改革中,不搞爭論,大膽地試,大膽地闖。在縣委、縣政府的支持鼓勵下,涼橋鄉轟轟烈烈地搞起了稅費一次清改革。

    任何改革都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事。農民拍手擁護,但被觸及到利益的一部分人就要站出來竭力反對,尤其是配套改革,要壓縮機構,精減吃皇糧的幹部,他們鬧得沸沸揚揚。事情很快反映到了市人大。市人大要求縣政府對這種公開違背中央稅收政策的事堅決予以糾正。縣裏頂不住,由縣政府出通知予以停止。剛剛燒起來的稅費一次清改革的熊熊大火,被兜頭潑來一瓢冷水,竺可明氣慘了。小平同誌不是講不爭論,大膽地試,大膽地闖嗎?黨不是提倡實事求是嗎?黨中央不是三番五次講三個有利於嗎?咋個落到實處就變樣了?農民聽說不搞稅費一次清了,紛紛拿著簽訂的稅費一次清合同找到鄉裏來,問竺可明:竺鄉長,我們原來就說政府說話不算話,跟老百姓鬧兒戲,你看應驗沒有嘛。

    竺可明處於腹背受刺的兩麵夾攻之中,進吧,上級說了要追究責任;退吧,已經鋪開了的攤子收不了場。痛苦的煎熬中,鄉黨委和政府作出了一個兩難的決策:不管對不對,搞一年再說;上級過問,就說假話,沒搞了。

    有些做假,是逼出來的;隻要做假,就沒有不暴露的。鄉人大領導站在原則立場上,毫不留情地向市、縣有關部門,檢舉揭發了鄉黨委和政府這種陽逢陰違、欺騙領導的作法。縣裏頂不住市裏的壓力,釜底抽薪,作出了對鄉黨委和政府主要領導免去職務的處分。

    竺可明和他的搭檔找到當初的支持者縣委裴書記。裴書記親手一人給他們倒了一杯茶,說:市人大和個別市領導盯得緊,縣委不得不作出這個決定。揮淚斬馬謖吧,你們在下麵已累了,迴縣上休息一年好不好?你們為民請命,為民受過,給縣委、縣政府當替罪羔羊,我從內心感謝你們。請你們理解縣委、縣政府的苦衷,這是一時的權宜之計,放心吧,我能把你們撤下去,也能把你們提起來。

    就這樣,竺可明收拾行李,揮淚告別了涼橋鄉的父老鄉親,到縣農業局作了一名工作員。

    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段永遠的心傷,卻成了別人拿來教訓他的靶子 !難道我真的該聽從妻子肖鈴的話,不該來當這個破鄉長,特別又是一個別人認為是充軍的地方?他突然狂熱地相念起肖鈴來,還有女兒茜茜。竺可明想,給她打一電話吧,看她的氣消了沒有。

    這是連二屋,裏麵一間是臥室,外麵一間是辦公室。竺可明翻身下床,走到處麵辦公室,拉亮電燈,把藤椅拖到辦公桌前,拿過電話,心中升起了有如給肖鈴戀愛第一次約會的那種感覺。他穩定了一下情緒,說啥子呢?當然不能把這時的情緒反映出來,那樣更讓肖鈴擔心,哭臉當笑臉,幽她一默吧:還在生氣嗎?氣大傷身,火大傷肝,沒有火氣是憨憨。然後給她講來綠林鄉的感覺,像一則方便麵的電視廣告:味道好極了。想著,他撥通了電話。

    請問哪一位?電話那端傳來肖鈴甜美而富有磁性的聲音。

    我,老公。

    叭!肖鈴把電話砸了。

    喂。竺可明緊著喊了一句,迴答是嘟、嘟、嘟的忙音,他十分掃興地放下話柄,喟然長歎道:是啊,複出當鄉長,太傷肖鈴的心了。從縣政府辦公室下派到涼橋鄉當副鄉長、鄉長,一晃就是十幾年,整天來去匆匆,事務纏身,沒有時間照顧妻子和孩子。好容易因禍得福,迴到縣城安排在縣農業局工作,雖然削職為工作員,但家庭團圓了,你做飯我掌灶,你洗衣我添水,守著女兒做做作業,做完家務看看電視,三口之家,過得有鹽有味。誰知縣委一紙任命,又叫我到全縣最遠、最偏僻的綠林鄉當鄉長。他知道肖鈴的脾氣,肯定不會讚成他再去當鄉長。他選在睡覺前,有意製造出一翻夫妻和諧氣氛時才告訴肖鈴他複出一事。枕著他胳膊的肖鈴一聽,愀然撥開他的胳膊,身子往鋪壁裏一挪:窩囊氣還沒受夠。又不是夜壺,要屙尿提攏來,不屙了一腳踢開。

    竺可明側轉身,一隻手從脖頸子下麵伸過去摟著她,一隻手放在她的胸部乳房上,同時把腳抽來壓在她光潔的腿上:組織恢複我原職,就是對我的肯定。人生在世上,哪有不受一點委屈的?一個人,要有肚量,王侯肚上能跑馬,宰相腹中能撐船。我作為一個拿納稅人的錢,吃人民的飯的人,再冤枉再受氣,也不能給組織討價還價嘛。

    就你覺悟高,本事大,咋個沒喊你當書記、縣長?

    竺可明沉默了,父親臨終的話在耳邊響起:娃兒啦,你要曉得,你是農村出去的,現在當了副鄉長,千萬要記住,整不得人,整了人家一輩子都記得到你;要多做好事,做好事人家一輩子都記得到你。想到這裏,竺可明說,不在乎官大官小,關鍵要找準自己的社會位置,發揮出自己的本領,給群眾實實在在地辦幾件像模像樣的事。隻要找準了位置,隻要能辦事,官大官小並不重要。

    少來這一套。人家是家越調越近,官越調越大。你是家越調越遠,官仍舊芝麻大,還受了浩蕩皇恩一樣。我明天找組織部杜部長說,不去。

    希望你不要幹擾我的事。組織安排,由不得個人意氣。

    好好好,你去你去。告訴你,下鄉可以,把婚離了去,免得我擔驚受怕,遭人白眼;你也好一身輕鬆。說罷,再次撥開竺可明的手,側身一滾,給了竺可明一個冷背,再不理他了。

    準備赴任的幾天裏,竺可明盡量緩和氣氛,指望能做通肖鈴的思想工作,愉愉快快地看著他到綠林鄉去工作;但肖鈴很任性,不領情,以離婚相要挾,逼竺可明迴心轉意不去當鄉長。

    僵持,冷漠。直到去就任,肖鈴都沒給他一個笑臉,還對女兒茜茜說爸爸是一條負心狼,不要她們倆娘母了。看著肖鈴整天借她大米還她糠殼似地喪著一張臉,看著女兒乖巧伶俐天真爛漫的樣兒,竺可明都差點動搖了自己的決心。可強烈的事業心容不下兒女情長。竺可明清楚地記得出屋的那一刻,肖鈴沒理他,而是背轉身抹眼淚水。茜茜站在母親一旁,衝著他的背影說:爸爸,你聽媽媽一次吧。竺可明語重心長地說:茜茜,你還小,很多事情你不懂。茜茜嘴巴一翹,報怨道:就你懂,哼。進屋去了。竺可明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悻悻然地離開了嬌妻愛女,爬上了縣農業局那輛桔紅色桑塔納,來到綠林鄉工作的。

    竺可明很沮喪,頭往藤椅上一耷,依稀有電流從全身通過,四肢舒筋展骨。忽然想起該給朋友鄭子均打一個電話,托陽林找他幫助範天芬住院一事,應該感謝幾句。於是,他坐起身,給鄭子均打了一個電話。之後,又把腦殼耷在藤椅上,閉上眼睛。幾天沒吃好過一頓飯,睡好過一次覺了,肚子嘰嘰咕咕的,餓了,他想吃飯;腦殼昏昏沉沉的,抬不起來,他想睡覺。究竟吃飯還是睡覺?矛盾的廝打中,漸漸雲裏霧裏,迷迷糊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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