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買迴來了。


    甜甜多了一個巨型玩具,這讓她新奇不己,每天都要爬上鋼琴凳,摸一摸,彈一彈。製作考究而又色澤穩重的鋼琴,像是一個性格深沉的溫和夥伴,隻要甜甜小小的手指上去按按敲敲,它總能發出不讓她失望的聲響來迴應她。由此,盧家從此就成了音樂的天下。甜甜的“樂章”常常混亂狂野,少有規律悠揚,難得的是,盧漢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從不抱怨和煩躁。他老人家毛筆字照樣寫,興致來了還陪著小家夥一起敲敲彈彈。令林曉筠新奇的是,祖孫倆各彈各的,南轅北轍的音符形成一首混亂而詭異的合奏,常常讓林曉筠恨不能戴上耳塞。但一曲終了後兩個演奏者還相互鼓掌,彼此稱讚欣賞。這實在是林曉筠聽到的最匪夷所思的音樂,也是看到的最優秀和睦的拍檔,沒有之一。


    時間就在這不斷響起的、混亂的音樂聲中過去,不知不覺間,距離徐貴蓮迴老家已經過去了近十天。在第十一天的早上,當林曉筠剛剛起床,將昨天製定好的菜譜交給劉阿姨的時候,門忽然被人用鑰匙從外麵打開,徐貴蓮迴來了。


    徐貴蓮跟出發前並沒有多大改變,她的皮膚上既沒有旅遊歸來的人特有的日曬痕跡,神情也不見疲憊。她容光煥發,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得意勁兒。


    “媽?”林曉筠怔了怔,與其說她對徐貴蓮的突然歸來感覺到意外,不如說她被徐貴蓮那渾身上下籠罩著的一層喜氣驚到。婆婆這是怎麽了?是出門一趟感覺到了世界之大,應該多走走;還是發生了什麽好事,讓她老人家如此心花怒放?


    “喲,起來了?”徐貴蓮難得好心情地先問候了一聲林曉筠。


    “是啊,媽迴來了,”林曉筠先是一怔,緊接著,迎上去幫徐貴蓮提她的行李箱,“我來。”


    “不用,不用管我了,你幫張阿姨拿一下行李吧。”徐貴蓮伸手身後一指,林曉筠這才發現,在徐貴蓮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張阿姨就是這麽來到盧家的,林曉筠直到多年以後也忘不了張阿姨來到盧家的那一天。她挎著一個土黃色的粗布包,用她胖而多皺的手攏了攏仿佛沾滿了灰塵的頭發,黝黑的臉上帶著警惕而充滿提防的神情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地方。


    林曉筠覺得,用“瞠目結舌”四個字來形容自己此時的神情,一點都不為過。她第一次見到這樣一個充滿“原生態”氣息的阿姨,她穿著一件已經看不出原色的夾克衫,和水洗布褲子,樣式完全與時代脫軌,更與得體沾不上邊。她的鞋子在歲月的跋涉下早已經變形,唯一能夠與“體麵”兩個字掛上鉤的,是她耳朵上的一對金耳環,盡管上麵的花紋已經被黑色的氧化物侵黑。


    不知道應該如何總結這位張阿姨給自己的第一印象,總之,“樸素”這個詞的分量肯定是輕的,或者應該稱她為“古樸”。


    嗯,古樸這個詞,是最貼切的了。


    古樸的張阿姨連語言也古樸,她說的話,除了徐貴蓮,誰也聽不懂。其實徐貴蓮也不是全懂,她所謂的“懂”一半是靠聽,一半是靠猜,反正隻要她猜對了,張阿姨就點點頭,猜錯了,張阿姨就搖搖頭,再說第二次。如此往返三五次,總能有猜對的時候。


    在聽徐貴蓮介紹張阿姨的時候,林曉筠徹底明白了徐貴蓮剛進門的時候,為什麽會看起來有些“得意”。


    因為張阿姨是她請來的保姆,美其名曰“與劉阿姨一起分擔家務”的保姆。


    “又要看小孩,又要做飯,是很辛苦的。張阿姨就跟劉阿姨一起忙一忙,曉筠就輕鬆一下,出去逛逛,玩一玩。好不容易有了空閑時間,多休息。”徐貴蓮闊別講台多年,分配起任務來還是不減當年布置作業的精神頭,“保姆房很大,足夠你們兩個住,就先這樣吧。”


    下達命令之後,徐貴蓮便高興地把行李交給盧漢,輕鬆自在地走進了臥室。


    盧漢看了看張阿姨,又看了看林曉筠,做了一個“你別介意”的表情,便折迴到了房間。而林曉筠看了看張阿姨,又看了看劉阿姨,原本輕鬆愉快的心情,就在眨眼間跌到了穀底。


    “我就說,我婆婆這麽久不迴來,肯定是在憋大招。這迴瞧見了吧,直接扔了一顆大號炸彈。”林曉筠給賀蘭發了微信。


    “你們家盧誌浩怎麽說?”賀蘭很快迴複了。


    “他說,是他建議我婆婆再找一個保姆的,方便婆婆生活。”林曉筠猜想,應該是上迴甜甜的下巴縫針,讓他以為再找一個保姆單獨供婆婆調遣,林曉筠就不至於太過為難,但是這位從老家請來的……原生態保姆,還真有點讓林曉筠難以適應。


    “那多好,你們家太後就不用再煩你了,她盡管支使她的保姆,你落個清靜。”賀蘭說。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林曉筠剛想要打上這行字,忽然聽到外麵響起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林曉筠嚇了一跳,急忙放下手機跑出去,但見客廳的地板上已經滿是積的水。而這水的源頭,是林曉筠房間這邊的洗手間!


    水,還在源源不斷地溢出來,劉阿姨拿出大大小小的盆,正在奮力“搶險”,而張阿姨則站在劉阿姨的身邊,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一副吞煮雞蛋被噎到的表情。


    “這是怎麽迴事?”縱然林曉筠再淡定,也難免被眼前的一切驚到。


    劉阿姨正要說些什麽,徐貴蓮的驚叫聲突然響了起來:“怎麽這麽多水?地板,地板要泡壞了!”


    她有心想要走過來,又畏懼水會沾濕自己的腳,便站在房間門口不快地揚聲問:“劉阿姨這是怎麽迴事啊?”


    劉阿姨抬眼看了眼張阿姨,然後道:“張阿姨要洗澡,我請她去洗沐浴,但是她說想要泡一泡。”


    泡一泡。


    林曉筠頓時覺得自己的心髒出現了片刻的停擺。


    由於在結婚的時候,沒有買新的婚房,盧誌浩便想要在裝修的時候以林曉筠的品味為主,來裝修房子。但就是這個願望,也在徐貴蓮這裏打了折扣。


    人說“想離婚就裝修”,真是一點不假。林曉筠喜歡現代簡約式風格,但徐貴蓮喜歡厚重華麗的古典風格,林曉筠本著商量的心態與婆婆溝通,徐貴蓮卻滿腹委屈地提出:“我辛苦了大半輩子,就這麽一個房子想要住到死,聽我一迴都不行?”


    但凡老人,扯到“老”和“死”便是贏了,孝順的林曉筠讓了步,徐貴蓮的房間和“活動區域”以她自己喜歡的風格為主,而林曉筠的那邊則以她喜歡的風格裝修。雖然不倫不類,但總算各取得需。


    結婚時,房子裝修的時候,徐貴蓮特意在貼近自己房間這邊的洗手間安裝了一體式的玻璃沐浴房,而喜歡放鬆的林曉筠則選了一款浴缸。浴缸這種比較隱私而又帶著私有屬性的物品,一般人見了都會不去染指。徐貴蓮雖然常常是位有著閃閃少女心的婆婆,但她從來不會去碰林曉筠任何的私人物品。那些之前曾在這裏工作的保姆們,更是沒有一個人去碰浴缸。而這位張阿姨……她來這裏的第一天,竟要用雇主的浴缸?


    林曉筠深深地吸了口氣,才克製住心頭翻湧而上的情緒。而張阿姨卻在這個時候嘀咕了一句,她的嗓門濃厚,無法壓低的音量讓徐貴蓮聽了個清清楚楚。


    “哎呀,張姐,你不關水龍頭,水流是不會自己停住的。”


    潮水般的情愫被另一種類似於震驚所取代,林曉筠意外地看著張阿姨,難道……張阿姨連水龍頭都不會關嗎?


    從劉阿姨的口中,林曉筠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原來在劉阿姨勸張阿姨不要用浴缸之後,張阿姨竟悄悄地來到洗手間,自己打開了水龍頭。正在把洗好的衣服疊起來的劉阿姨見張阿姨半晌都沒有動靜,便跑出來看看。


    誰知才出來就看到了滿地是水,而張阿姨則呆呆地站在浴缸旁邊,瞪著浴缸不斷溢出來的水,好像被施了法似的,一動不動。


    劉阿姨急忙關掉水龍頭,又迅速地去擦地上的水,全程張阿姨隻是傻傻地站在那兒,看著劉阿姨一個人忙活。直到最後,才用模糊不清的方言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什麽含義的話。


    劉阿姨猜測那是一句類似“你們城裏人都用的啥亂東西”之類的話,因為她分辨出話裏有兩個詞聽上去像“城裏”和“亂”的發音。


    什麽是亂東西,林曉筠不知如何迴答,但一切卻都從張阿姨的到來之後徹底亂了套。


    最先遭殃的,就是林曉筠的浴缸。


    起初,林曉筠還以為幸而張阿姨不會用浴缸,才讓她的浴缸逃過了一劫。然而事實證明,林曉筠太天真了。第二天一早,她便看到自己的浴缸裏泡滿了大大小小的一堆衣服。


    不,應該說,泡滿了黑漆漆的一大缸衣服。


    衣服裏不知道有哪一件掉色,使得整個浴缸的衣服全都被浸在一片墨黑的水裏。林曉筠忍住想要呐喊出聲的衝動,走過去伸手撈了一撈,撈出來的,是一個枕套,從已然染得斑駁不清的枕套上,林曉筠可以依稀分辨出上麵淡淡的茶花圖案——那正是她新買的素錦風格的枕套。


    林曉筠隻覺自己的腦袋“嗡”地一聲響,急忙探身去撈別的衣服。她第一次撈出來的是一件襯衫,盧誌浩的襯衫,淺藍色的襯衫被壓在別的衣服下麵,已經皺成了一團,上麵還如水墨暈染般地綻著一圈一圈的漣漪。再撈,撈出來的是一件超大號的女性外套。這型號,這尺寸,這款式都如此陌生,以至於林曉筠盯著它看了足足十幾秒才反應過來——這是張阿姨的衣服。


    徐貴蓮也是自從張阿姨到盧家來之後,才開始忙碌起來的。


    她再也不能好好地以各種貴妃躺、明星癱來欣賞她的電視劇,因為她要忙,忙著給張阿姨當翻譯。


    看著林曉筠剛買的精美床上用品,在張阿姨那件掉了色的外套浸染下變了色,徐貴蓮起初還在替張阿姨開解。說她不會用洗衣機,說她的家鄉是邊遠的山村,洗衣服先泡一泡,是節約用水的一種方式。徐貴蓮還讓林曉筠大度一點,不要跟張阿姨介意這些小事。


    然而當徐貴蓮看到兒子的襯衫也在張姐衣服的浸染下變了顏色,她的一張臉立刻沉了下去。不僅如此,她甚至發現了遭殃的不僅僅是兒子的襯衫,還有更貼身的t恤衫!這讓徐貴蓮無法淡定了,她直接告訴張阿姨不要把所有的衣服都混在一起洗。內衣和外衣應該是分開的。


    然而張阿姨又開始了她的“原生態”演說,徐貴蓮聽了半天,最後揉著太陽穴想了想,對張阿姨說:“如果實在分不清,就把男士和女士的衣服分開吧。”


    “媽,您的意思是把一鍋燴的衣服分成兩鍋?”林曉筠驚聲問。


    徐貴蓮尷尬地清了清嗓子,一邊說著“我不是那個意思”,一邊拿起了盧誌浩的襯衫,左看右看,越看越頭疼。


    “算了,張阿姨,你以後不要再碰誌浩的衣服了,他的衣服單獨洗。”


    林曉筠像見到了陌生一樣地看著徐貴蓮,她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的婆婆從最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還是最近才變成這樣的。她知道盧誌浩在婆婆心裏的分量,畢竟是她引以為榮,從小疼到大的兒子,但當著自己的麵也如此區別對待……


    不,等等。


    林曉筠忽然意識到了一件非常嚴重的問題——她中毒了。


    中毒了張阿姨的毒。


    為什麽她現在會認為盧誌浩的衣服也應該跟大家的衣服一起,被張阿姨一鍋燴?不管是誰的衣服都不應該淪為東北大亂燉不是嗎?


    林曉筠拍了拍自己的臉,走到陽台上,想要透透氣,卻發現陽台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一串串幹癟的蔬菜幹侵占,成了散發著濃鬱幹菜味道的重災區!不,不僅是幹菜,還有其他味道。


    林曉筠吸了吸鼻子,如果她沒有判斷失誤,這裏麵還有極為濃重的魚腥味。她舉目巡視,終於發現,明亮的落地窗旁邊還掛了一排鹹魚!一整排的鹹魚瞪著滾圓的眼睛,看著林曉筠,仿佛林曉筠是個闖入它們領地的不速之客,它們不歡迎她,所以用身上濃重的味道令林曉筠重重地打了好幾個噴嚏。


    “落荒而逃”這四個字的含義,林曉筠今天算是體會到了。


    每周六的下午三點,是甜甜的鋼琴課。


    徐貴蓮和盧漢都在家,再加上一個無敵的張阿姨,林曉筠便借口去超市,走出來透透氣。


    張阿姨就像是一朵黑漆漆飄到家裏的烏雲,走到哪裏都令人透不過氣。保姆明明應該為家庭服務,但林曉筠卻是全程替保姆服務。她不僅要教張阿姨怎麽用燃氣灶、排煙罩、電熱水器、沐浴器、洗衣機,還要隨時留意她不要打碎林曉筠最喜歡的那套茶具,不要弄亂盧漢攤在地上的一幅幅字。劉阿姨甚至成了為為張姐做善後處理的專務。假如日子要是照張阿姨的方法過下去,家裏遲早會變成菜市場。林曉筠決定,要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既讓張阿姨離開,又不傷害到婆婆脆弱的“心髒”。


    那就隻有等盧誌浩迴來了。


    盧誌浩終於結束了連續半個月的考察工作,雲南的太陽像當地人的性情一樣熱烈熾人,曬得他的皮膚都變成了古銅色。李德在開車送盧誌浩迴家的時候調侃他,若是嫂子見到了他,一定會以為自己見到了健身達人,並且稱國外的男人為了要健康膚色要花大價錢去曬,還未見得能曬出盧總這麽均勻的膚色。


    自己的這個助理什麽都好,就是話多。盧誌浩懶得跟李德多言,車子開到了家,就立刻拎起公文包走進單元門。剛下電梯,就聽到家門口傳來一陣陣尖叫,盧誌浩以為是林曉筠發生了什麽意外,急忙三步並做兩步,跑了過去。


    才到門口,便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跑過來,藏到自己身後,顫抖著伸出手指著自家的門,驚道:“血!血!”


    盧誌浩抬起頭,赫然發現就在門邊靠近走廊窗戶的欄杆上,掛著幾塊鮮肉,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著鮮血。門口的理石地麵盡是血漬,就連精美的富貴如蘭腳墊都被浸出一圈血邊。


    這一幕確實令人驚悚,縱然是盧誌浩這個大男人,也被唬得在那裏,半晌說不出話來。


    “您、您幫我報警,報警吧!”女孩子捉著盧誌浩的袖子,戰戰兢兢地道。


    當盧誌浩迴頭看向她的時候,女孩子的眼睛瞬間睜大了。


    她流露出的神情,盧誌浩並不陌生。那是他在給公司新入職的員工們講話,或是去到客戶公司拜訪的時候,所經常見到的表情。


    是驚豔,是驚歎,還是別的什麽,盧誌浩一般沒有這個耐心卻分析和研究,對於出現在自家門前的陌生人,盧誌浩習慣地皺起了眉頭,還不待張口問她是誰,便傳來了林曉筠的聲音。


    “誌浩?”


    盧誌浩轉頭,便看到了從電梯裏走出來的林曉筠。他眉頭一鬆,立刻走了過去。


    “早說過不必買這麽多東西,提迴來不沉嗎?”嘴上雖然這麽說,但盧誌浩還是伸手把林曉筠手裏的袋子接了過來。


    “盧先生。”劉阿姨問候著,盧誌浩禮貌地點了點頭,正要問林曉筠那些鮮肉是怎麽迴事,林曉筠便拉了拉盧誌浩,指著那個女孩說:“誌浩,這就是甜甜的鋼琴老師,肖白,肖老師。”


    緊接著,她又對肖白說:“肖白,這是我老公,盧誌浩。”


    “啊,是盧先生啊。”肖白恍然大悟,“我說呢,跟我們林老師這麽有夫妻相。”


    林曉筠笑了,盧誌浩則是一慣的冷峻,他指著那一條條的鮮肉問:“這是什麽?”


    林曉筠怔怔地看著眼前這血淋淋的一幕,許久,方緩緩地張口:“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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