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掛衣服的時候,盧誌浩發現衣櫃裏少了幾件衣服——襯衫和西裝。


    他的西裝通常由林曉筠拿出去幹洗,不掛在原地裏很正常,但襯衫呢?如果他沒記錯,襯衫是他出發前自己扔進洗衣籃的。林曉筠從來不會讓衣服在洗衣籃裏待得超過一天,十幾天的時間,足夠襯衫重新迴到衣櫃裏了,不是嗎?


    “我的藍色襯衫你洗了?”盧誌浩問。


    林曉筠遲疑了一下,然後走過去,從衣櫃裏拿出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襯衫和西裝。


    盧誌浩意外地看著那一件件已然成為“寫意畫”的衣服,半天都緩不過神來。


    “張阿姨可能……不太會用洗衣機。”林曉筠用為了減少對盧誌浩的刺激,她采取了一種溫和的方式解釋。


    可是就算林曉筠不說,已經領教過門口那一片“血海”的盧誌浩也完全能夠猜得出來。


    他的臉色深沉,轉身就要走。


    “你去哪兒?”林曉筠手疾眼快,立刻拉住了盧誌浩,“你不會是要去找媽吧?”


    “這個張阿姨,不能留下。”盧誌浩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


    盧誌浩說的何嚐不是林曉筠的心聲?可是……


    “誌浩,你今天剛迴來,就直接趕張阿姨走,豈不是讓媽以為是我在教唆你?”林曉筠道,“媽說了,張阿姨最近已經在學著用家電了,很快就能把家打理好。”


    “她連家電都不會用?”盧誌浩驚得說不出話,“媽找了個不會用家電的人迴家,是當保姆,還是當出土文物供起來?”


    林曉筠忍俊不禁:“厲害吧?這就叫做‘活久見’。”


    “你還笑得出來?!”盧誌浩伸手捏了捏林曉筠的鼻尖,生活並沒有磨去她身上的少女氣和俏皮勁兒。


    不過,跟徐貴蓮談心這件事情,盧誌浩隻要一想,就開始心累。


    林曉筠清晨出來倒水喝的時候,意外看到劉阿姨正在擦地。地板光潔明亮,但劉阿姨的臉色卻差到了極點。


    看看表,四點零五分,林曉筠錯愕地看著劉阿姨,問:“劉阿姨,您這是起床了,還是……”


    話沒說完,林曉筠便從劉阿姨已經墜出三層的眼袋得出了答案:“您還沒睡!”


    劉阿姨確實沒有睡,她疲憊地點了點頭,腳下出現了幾步踉蹌。


    “快坐下,坐。”林曉筠扶著劉阿姨,讓她在沙發上坐下,然後拿走靠墊,招唿著劉阿姨躺下來。


    “不了,不好,我一會就去屋裏躺。”劉阿姨搖著頭,她總是很克製,從來不會在不屬於她的地方久留,就算是坐一下都很少。


    “您就別跟我客氣了,趕緊休息一下。”林曉筠不由分說地按住劉阿姨的肩膀,強迫她躺下來。


    劉阿姨看樣子確實是又累又困,沒有反抗地被林曉筠按住躺下,眼睛合了一合。那是極度疲憊下的困倦,林曉筠知道,於是她取來一條小毯子蓋在劉阿姨的身上,製止住掙紮起身的劉阿姨,便坐在她旁邊,聲稱要監督她休息。


    劉阿姨感動而又感激地笑了笑,沒幾分鍾竟睡著了。


    望著劉阿姨的睡容,想著她即便這麽疲憊也不願沒有分寸卻躺在沙發上睡,林曉筠的心裏既有心疼,也有感動。


    不過,她倒是很好奇,張阿姨的唿嚕打得到底是有多響,才會讓劉阿姨如此睡不著?


    好奇的林曉筠悄悄地來到保姆房門口,側耳聆聽屋子裏的動靜。令她意外的是,屋子裏安安靜靜,並沒有她意料中震耳欲聾的聲響。


    林曉筠輕輕地推開門,就在門被打開的刹那,一個響亮的奇異聲響便嚇得林曉筠一哆嗦。


    好像還是在帶甜甜去動物園的時候吧?林曉筠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是他們一家人乘著被厚重鐵絲圍成保護柵欄的參觀車瀏覽食草動物館的時候,一大群長著長角的馬鹿圍過來,搶著吃他們手裏的胡蘿卜。其中的一隻馬鹿在大啃胡蘿卜的時候,就發出了這種重重的、刺耳的響鼻。


    但馬鹿隻打了一聲響鼻,而張阿姨在這聲類似“響鼻”的聲音之後,便是一陣陣驚雷般的唿嚕聲。


    林曉筠用了足足將近二十秒的時間來確定,眼下的情形並非是自己出現了幻聽。屋子裏的玻璃,確實被張阿姨的唿嚕震得嗡嗡作響,就連林曉筠自己的耳膜,亦被震得一陣蜂鳴。


    人都說唿嚕聲過大,是因為睡覺的姿態不正確,會不會是張阿姨壓到了胸口,或者枕頭不舒服導致的?


    這樣想著,林曉筠便走過去,想要替張阿姨整理一下枕頭。誰知才剛剛走近張阿姨,林曉筠的腳步便無論如何也前進不了了。


    保姆房裏隻有一張床,所幸的是床不算小,所以睡兩個人也綽綽有餘。劉阿姨用的被褥,是之前就為保姆準備的。林曉筠洗過曬過,還特意買了一套新的床品讓劉阿姨換上去。而張阿姨的被子,是她自己從老家帶來的。從被子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兒嗆得林曉筠無法唿吸,她從來沒有聞到過這樣的味道,像是混合著汗水與皮脂分泌的味道,濃鬱得令人幾乎窒息。


    林曉筠最終還是沒能挺住,她沒有幫助張阿姨挪動枕頭,就直接跑出了房間,一出房間門,就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在此之前,林曉筠還從來不知道空氣竟然是如此新鮮,而能夠唿吸的感覺是這麽好。


    不過,這個張阿姨,自己到底拿她怎麽辦才好呢?


    林曉筠有點疼——頭疼。


    下午盧誌浩迴家的時候,被門口的一灘灘血水和鮮肉嚇了一跳。問之,才知道那是張阿姨曬的臘肉。在林曉筠沒有注意到的幾天前,張阿姨竟然把這些肉都洗過醃過,而林曉筠卻一點都不知道。


    不過,這也不能怪林曉筠,自從張阿姨來了之後,廚房就顯得擁擠好多。林曉筠不再經常幫劉阿姨打下手了。張阿姨負責幫助劉阿姨,幫她切菜,洗米,煮飯。這恐怕是張阿姨唯一能夠與劉阿姨媲美的地方,她的切工了得,土豆絲直接刀切,切出來的又細又均勻,很是了得。難得放鬆精神的林曉筠便從此不再進廚房,所以自然也不知道這些臘肉是怎樣“練成的”。


    張阿姨解釋,那些滴下來的,不全都是血水,而是醃料。製作臘肉需要好多種配料呢,盡管林曉筠聽不懂張阿姨的方言,但她臉上寫著的“你們這些城裏人懂什麽”的神情,卻看得明白。


    現在,林曉筠終於知道,張阿姨不是一個人來的!她是帶著她的日子一起來的,也就是說,她把自己跟她在老家鄉下的日子同時搬進了盧家,在盧家繪生繪色有滋有味地過起了她的鄉下日子。


    這些——門口掛著的臘肉、陽台曬著的鹹魚、燴成一鍋的衣服,還有現在散發著嗆人氣味兒的被褥,甚至連她的唿嚕聲,全都是證明。


    望著鍾表上一圈圈轉動著的指針,林曉筠感覺到一陣無力。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長。


    盧誌浩還是跟徐貴蓮攤牌了。他依舊用他簡單直接的方式,對徐貴蓮說:“媽,張阿姨不適合咱們家,讓她走吧。”


    徐貴蓮傻了。


    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兒子,心裏盤算著是自己給他們鋪上去的床品不好看,讓兒子嫌棄了?還是林曉筠覺得那套床品檔次不夠,所以在兒子麵前告了自己的刁狀?


    要麽……


    “啊,我知道了,”徐貴蓮像意識到什麽似的,對兒子道,“是因為衣服被洗壞了不高興吧?一會媽陪你去商場,你喜歡什麽衣服就隨便挑,媽給你買新的。”


    徐貴蓮大概還沒有意識到,此時她麵前的已經是一個年過三十的成年男人,而不是需要母親陪著去買衣服的小孩子。盧誌浩揉了揉眉心,耐著性子,道:“跟衣服沒有關係,雖然是保姆,也得雙方的生活環境適宜。張阿姨離我們的生活太遠,習慣和處事完全不一樣。”


    盧誌浩之所以下定決心這麽快就向徐貴蓮提出來要張阿姨走,不是沒有原因。在盧誌浩和林曉筠帶甜甜去餐廳用餐,在林曉筠去洗手間之際,甜甜突然冒出來了一句讓盧誌浩怔住的話。


    那句話不是英語,不是日語,不是韓語也不粵語,而是一種盧誌浩根本聽不懂的語言。


    “甜甜,你在說什麽?”盧誌浩問。


    甜甜又重複了一遍,那是一種極為原始粗獷而又帶著一股憨直的語言,從孩子的嘴巴裏說出來,是那樣的格格不入,令人錯愕。盧誌浩怔了半天,方才又問了一遍:“甜甜,你說的是什麽?”


    “這破菜淡得要死。”甜甜用稚嫩的聲音解釋,盧誌浩的表情已經不能夠用震驚可以形容。


    “你跟誰學的?”盧誌浩盯著甜甜,目光是那種父母想要從孩子們身上揪出埋下壞種子的特有緊張。


    這種緊張並沒有被甜甜意識到,她抬起頭迎著爸爸的目光,乖乖地說:“張阿姨。”


    盧誌浩拿著叉子的手緊了又緊,最終克製住翻湧的不悅,溫和地對甜甜說:“這樣的話不好聽,甜甜以後不要說。”


    “那張阿姨為什麽可以說?”甜甜仰起小臉兒,不服氣的表情讓盧誌浩皺起了眉頭。


    “大人所做的事情不全都是對的,你們小孩子要學會分辨,不好的就不要學。”盧誌浩的話,甜甜聽得一知半解。不過,看著爸爸臉上那已然流露出來的不高興,甜甜便大概知道了讓爸爸不高興的事情,應該都不太對,於是便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女兒懂事,但盧誌浩卻並沒有因此而鬆一口氣。他很清楚這件事情形成的真正誘因所在,如果不把這個源頭清除,那麽小的缺口就會變成大的缺口,甜甜在潛移默化之中就會被影響。


    況且,在早上路過餐廳的時候,盧誌浩清楚地聽到張阿姨嘀咕了這樣的一句話。那是跟甜甜一樣的發音,一樣的語氣,一樣令人聽不懂的、咒語一般的語言。盧誌浩轉頭看過去,但見張阿姨正端著碗站在桌邊,一邊吃飯,一邊不停地嘀咕著,把這一連串的話就著飯一起滿滿地塞進嘴裏。


    盧誌浩明白了,張阿姨是在抱怨,抱怨劉阿姨做的菜太清淡。而她最近這樣抱怨的頻率一定很高,才讓甜甜也學會了她的抱怨。不過,盧誌浩覺得奇怪的是,為什麽甜甜會知道這句話的含義……難道有人解釋給她聽過嗎?


    但事情進展到了眼下這個階段,是誰解釋給甜甜聽的已經不再重要,盧誌浩決定讓張阿姨離開,不是因為被染色的衣服,也不是因為門前掛著的臘肉,而是甜甜需要在一個積極快樂的環境裏成長。


    盧誌浩這樣想,卻不代表徐貴蓮也這樣想。


    徐貴蓮現在就像是海葵,張開一隻隻觸手感受著家裏的“氣流”,而張阿姨現在已經成為了她極度敏感的那條觸手。誰若是動了這根觸手,便是故意刁難她,便是與她做對。


    她當然不會認為兒子是在跟自己做對,作為婆婆,徐貴蓮自然而然地把問題都看成是林曉筠的抱怨和教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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