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經理,今日的馬仔,從天堂到地獄的感受,誰人經曆過?生也是一種站著的死,死也是一種躺著的生。留在人世,留在鴻達廠,不會遭人嘲笑嗎?但是,他必須留下,他的手被另一個人牽著。

    胡四貴被搞定了!胡四貴被撤職了!吊死鬼被搞定了!吊死鬼完完了!種種流言,如狂風暴雨般地迅速傳遍了鴻達廠。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古人沒有說錯。何況,當一個領導,哪有不得罪人的時候,因此,所有不滿的情緒,所有難聽的話語,所有幸災樂禍的表情,在那一刻全都顯露了出來。大夥在歡慶一場勝利!

    吊死鬼一夜不曾合眼,他的心被萬把鋼刀紮著。天明了,大夥陸陸續續地向車間走去。他下了床,拿起毛巾隨意洗了一下臉,早餐也沒吃,低著頭進了車間了。

    “為什麽遲到了二分鍾?”李大為表情冷漠地問。

    吊死鬼站著不知怎麽迴答。就在前幾天他也是經常這樣喝斥別人,這樣教訓別人的呀。原來隨隨便便的一句話也有如此紮耳的時候。大夥歪著腦袋,一邊幹著活,一邊欣賞著二代君王的精彩大戲。

    “我問你呢?”李大為推了吊死鬼一下,“前幾天很歡的,今天怎麽就啞了?你不是很有能耐嗎?”

    吊死鬼依舊不吱聲,在一個小凳子上坐了下來,根據自己昔日的判斷,幹起了該幹的活兒。

    李大為把電停了,“誰叫你做這個的?”

    吊死鬼臉一紅,又隻好站了起來。

    李大為說,“記住,以後上班要提前三分鍾。把自己該準備的好好準備一下。上班你也不能再穿這身白衣服,記住,你的衣服已改了姓氏。還有,上班不要帶著一副苦相,好像別人差你萬慣錢財似的。明白嗎?”

    吊死鬼想說不明白,但還是沒有說。他心中有一肚子火。他明顯地感到,一頂官帽,對於一個人的尊嚴、地位、財富太重要了。但即使這樣重要的東西,他吊死鬼也給弄丟了。他站著第一次感到了茫然不知所措,他問李大組長,他今天幹什麽?

    “去,先抹一下窗戶,掃掃地去。哦,對了,那個女廁所的下水管堵了,你去幫忙疏通一下。”李大為說這話的時候,明顯流露出一種得意的神情。

    吊死鬼知道,這家夥把對王偉明的仇恨轉嫁到他的頭上去了。他要替他洗清昨日的恥辱。他必須放下身份,任他去踩去捏了。

    眾人都在偷偷地笑了。

    吊死鬼猶豫了幾下,拿著掃帚去了。

    剛進廁所,他喊了喊,“裏麵有沒有人?”天啦,這種聲音,小得幾乎連他自己也聽不見,而且叫得一點也不連慣,完全沒有一個職業人員應有的熱情。

    沒有人應聲,他自己鑽了進去。

    “你這個流氓,怎麽鑽到女廁所來了?!”飯堂的雀子提起褲子突然大叫起來。

    他一陣臉紅,退了出去。

    短短幾天的時間,他經曆了多大的變化啊,經理,員工,清潔工。前天還在指揮別人,今天卻又被別人指揮。前天還在罵別人,今天卻開始被人罵了。昨天還是白領階層,今天他已變成了藍領工人了。幸福與痛苦原來一直都在家門口徘徊,隻是心情好的時候,痛苦隱藏到另一個角落裏去了,而心情不好的時候,它又現了原形。而不幸這杯苦酒一直是他拒絕和抵抗的啊,可是,今天,它卻大搖大擺地卷土重來了。他忽然又想起了,四年前那個下午,那個拷著手銬,被人剃光了頭的陰暗的下午,自己因為拿了別人一點小小的東西,卻被人放在了馬路邊示眾。這種悲慘的命運,他想起就害怕,甚至時時臉紅,幾年的快樂時光,不少的勞動報酬,令人羨慕的地位,讓他一直生活在甜蜜之中。今天,他又要迴到從前了,迴到那個一無所有的從前,他心中不禁一陣冰涼。雖說自己犯了一點小錯,但這不足已撤他的職,並將他當垃圾一樣收拾呀。他想起了王偉明,但又怕如今的王偉明已沒有多大的份量了。真是一代君子一代臣。他沒得混了。他好好地歎了一口氣,希望日子突然來一點轉機。

    又打卡了,今天又必須加班,他忽然發現,幹活真的很累。以前,他隻是站著的,動動嘴,一切就搞定了。可現在,這膀子抬都抬不動了。他看著地上的一堆貨,忽然,又是一陣揪心的痛。

    晚上十一點多鍾,隊長找他。吊死鬼問什麽事?

    隊長說,“你那個單人房必須騰出來,工廠又要來幾個大學生了。”

    吊死鬼吞吞吐吐地說,“那,那,那我住哪兒?”

    隊長笑了笑,說,“我也是奉命行事。你已被安排到了集體宿舍,那個最大的集體宿舍。雖然晚上有點吵人,但時間久了,可能也就習慣了。”

    吊死鬼說,他不想幹了。

    隊長笑了笑,不吱聲。或者說,你幹不幹多大的事呢。

    第二天,王偉明見吊死鬼怒氣衝衝去了辦公室,他已猜測到了他要幹什麽事,或者說他要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攔住他說,“飯堂的雀子找他有急事。”他不知是何事,往飯堂走去。王偉明緊跟了過來。

    到了飯堂,王偉明說,“我找你有事。看你怒氣衝衝的樣子,一定是要辭工了。”

    吊死鬼說:“在此還有什麽意思?連那個“種豬”也小瞧於我,而且開始整我了。我離開鴻達廠,我不相信我會餓死。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到處是工廠,像我,隨便找個二千三千已不成問題了。”

    王偉明說:“確實,既懂五金加工,又懂模具設計的並不多。你的實際經驗必將為你贏得一份不錯的工作。但是,昆山工廠正準備開工,鴻達廠依我之見,仍有你很大的發展空間。劉副總不欣賞你,但你可以找劉總啊。我相信,經過這次磨難,你不應該被打垮,而是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這才是英雄,這才是好漢。”

    “不!”吊死鬼餘怒未消,“鴻達廠是一個什麽鳥廠?這個廠的劉副總是一個什麽東西?我才不願看到他們呢。”

    “你能不能冷靜一點?”王偉明說。

    “我已夠冷靜了!我不相信離開了鴻達廠我不能混出一個人樣來。”

    正說話間,麗麗進來了,王偉明見她神情緊張的樣子,知道一定有千言萬語要說,於是借故走了。

    麗麗一下子撲倒在他的懷中,眼中滿是淚水,“他們撤你職了?”

    吊死鬼不吱聲。

    “你要辭工了?”麗麗的淚水滑落到了他的手臂上。

    “嗯。”吊死鬼依舊餘怒未消。

    “不!”麗麗哭了起來,“你哪兒也不準去,你哪兒也不準去。”她一邊說,一邊拚命搖著他的身子。

    吊死鬼糊塗了,“別人在踩我,糟蹋我,我的臉被一隻隻肮髒的大鞋踩在地上,你為什麽不讓我走呢?”

    “我怕你飛了!”麗麗大哭起來,“我今年已經二十八了,跟你也跟了這麽多年,我愛你!”

    “我也愛你呀!”吊死鬼說著,眼淚滑落了下來,一隻手習慣地搭在了她的身上。

    “我不會讓你走的,不會讓你走的。我相信我一定有你的小孩了。你不能走!你不能走!”麗麗已經哭喪著臉泣不成聲了。

    “你跟我一起走!”

    “不,我不想走,我現在哪兒也不想去,我要陪你渡過這人生最灰暗的日子。”

    “到外麵不一樣嗎?”

    “不一樣,一年換幾個廠存不到錢的。”

    “那我不走了,我不走了。你不哭好嗎?當兵我也幹!為了你為了孩子,再多的苦我也吞了。”

    “你答應我了?”

    吊死鬼點了點頭。

    麗麗不哭了。他們一起往車間走去。

    眾人說,吊死鬼沒有骨氣,軟蛋,天下最丟人的垃圾。這些誇獎,吊死鬼苦笑著接收了。

    雖說劉副總因為質量問題把吊死鬼給拿下了,但依然沒能阻止住鴻達廠業務下滑的趨勢。浙江一天科技,正憑借著另一個小小的專利對他們進行全麵的反撲,其火勢猛烈前所未有。其最終的用意很明顯,就是徹底置鴻達廠於死地。競爭對手,曆來就是生死仇敵。有你無我,有我無你,可能這觀點有點過頭,但在不少人的眼中,確實如此。市場曆來不相信眼淚,隻相信拳頭。鴻達廠已遭到了他的猛烈攻擊。現在又沒有什麽還手之力了。

    劉副總抓起電話,叫來了二個跑業務的家夥,一位是昔日的功臣,王偉明先生,這也是他最看不慣的一位,滿腦子空學問和整天的胡說八道;另一位是今日他的當紅小生萬有同誌,不僅英俊,而且個性溫和,尊重領導。他們二人剛一落座,劉副總就說,“二位可忙?”

    王偉明不吱聲,萬有同誌因為心情鬱悶也不敢出聲。

    劉副總拉開了抽屜,拿出一疊材料,用手一扔,“這是你的銷售業績。”萬有滿臉通紅地接過來了。不一會,劉副總又找出了一份材料,“這是你的功績。”王偉明看了扔到自己麵前的材料,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你們二人,拿了工廠那麽高的工資,有沒有幫工廠想點辦法戰勝目前的困難?這個月已沒有利潤可講了。甚至有虧本的可能。”

    萬有說,“聽說,張三文正在研究一個新的模具,據說是用納米材料製成的。這是一個模具界的原子彈,到時一定能轟平天下所有的工廠。”

    “有哪麽利害嗎?張三文是誰?我沒有聽說過呀?”劉副總說。

    萬有說,“這人有點驕傲,有點放肆。有點自滿,也有點張狂。不易與之相處。”

    王偉明說,“你們根本就不認識張三文,一個月才一千多一點的工資,他早就不想幹了。你們再把賭注押在他的身上,我看做夢去吧。”

    劉副總把眼睛一瞪,好像說,“你在跟誰說話?”

    萬有又說,“副總,我們應該與張三文好好談談,他已大學畢業了,很有點小聰明。”

    副總說,“我看那家夥好像不怎麽樣,有你說的那麽厲害嗎?”

    萬有說,“我是大學出來的,我看如今他的知識已遠在了我之上。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的能力已達到了令人仰望的高度。可以說,他是真正的技術精英。鴻達廠務必留住他。”

    副總說,“讓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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