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橋恍恍悠悠來到琉璃廠文化街,不知道的人以為這是一個逛街的閑書生,豈不知板橋是來選擇字畫店來出售他的字畫的,他要迴家得籌措盤纏啊。殊不知,允禧私下已經給他預備好了這些,板橋不知道。開口找文友們借,不是他板橋的個性。於是他攜上兩幅急就章的字畫來到琉璃廠文化街。

    逛琉璃廠街板橋駕輕就熟,他穿過街衢兩旁的攤鋪,來到“雅墨堂”的字畫店門口,想起當時哥幾個在此擺地攤大鬧京都的情景,他微微地笑了,今非昔比,板橋的腰板似乎硬朗的多,自我感覺到位,“啪”一下打開了手中的檀骨扇進了店堂。

    老板哈敏是個看上去精明幹練的年青人,他年紀二十七、八歲,清瘦高挑。他是哈川的大公子,哈川與板橋他們那一場角鬥,傷神失元,一病不起至今還躺在病榻上,店堂裏的生意隻好交給哈敏。

    哈敏一眼見得板橋非俗流之輩,收住了與別人招攬生意的那種大咧咧的口氣,改換成沉穩的語氣問道:“先生,雅顧本堂,多請點教。”

    板橋作了個揖示禮,便在一幅標為李禪的畫作《鬆騰圖》前立住了。

    哈敏一麵喊著:“上茶”一麵來到板橋的身邊,熱情地說道,“這是當朝宮廷禦畫師李禪大人的墨寶,您看這氣勢,再看這用墨,豪放灑脫……”

    板橋看了他一眼,哈敏識趣地:“我不說了,我不說了,先生您自己盡意就是了……”看來他比老哈川會做人。

    旁邊上來一個端著茶水的小夥計:“老板,茶來了。”

    哈敏禮道:“先生,請用茶,您再慢慢看過,如何?”

    “謝了。”板橋客氣地說道,“老板,您的這幅字畫是從哪弄來的?”

    哈敏找到了話題,臉上頓時漾出了得意的神色:“先生眼力過人,也看出這是一幅精品了。說起這幅畫得說個故事,宮裏的一個小太監,家裏老母生病缺錢花,從宮裏偷出了這幅畫子,我看他可憐,就買下了……”

    “哦?”板橋笑了,“可惜,這畫子是贗品。”

    板橋猛丁一棍子,將哈敏打了個分不清東南西北,“你說的?這是您說的?”

    板橋不容置疑地:“沒錯。讓我說給你聽。李禪的用筆點染隨意,橫塗豎抹,卻不失整體感與層次感。而你的這幅呢,用筆拘泥,看似灑脫,實質缺之意趣,這兒,還有這兒,層次呢?李禪的畫不拘法度中自有他獨到的淩然之氣,不拘形似中淋漓放筆,乃大家是也。”

    “先生高見!”哈敏由衷地說道,愧然之色油然而生,“實話實說,此畫確實是贗品,我掛出半月了,沒人看出來,還有出價不匪的我都沒舍得出手。今日讓先生看出來,點化精到,讓小生折服不已,請先生領受小生一拜!”

    板橋慌忙拉起了跪下的哈敏:“啊呀呀,為何如此,為何如此啊?”

    “請問先生高姓大名?”哈敏問道。

    “姓鄭名燮。”板橋應道,“我非本地人,為了籌措盤纏,攜了字畫來琉璃街……”

    “先生的字畫能讓小生一飽眼福嗎?”哈敏恭敬地說。

    板橋掏出了字畫,瞄了哈敏一眼說:“請老板看看,能賣出多少銀兩來。”

    哈敏接過展看,一見畫上的“揚州鄭板橋”的印矜,抬頭驚詫地望著板橋,半晌噤聲問道:“你就是鄭板橋?”

    “是啊,剛才我不是說過我叫鄭燮了嗎?”板橋點頭說道:“老板何以知道鄭板橋而不知鄭燮?”

    板橋“鄭燮”的大名不常用,更何況南人字畫北國沒地勢。也難怪哈敏不知曉。

    “我聽家父說過,您在碧雲寺給慎親王畫過九九八十一張清竹圖。”哈敏肅然起敬。

    “是的。”板橋想起初次來琉璃廠街,戲弄“雅墨堂”老板哈川的事,“哈川是先生的……”

    “我的家父。”哈敏說。

    一聽這話,板橋抱起字畫就要走。

    “先生請留步!”哈敏上前一步攔住了板橋:“先生莫非戲弄過家父,今日尚有愧意?”

    板橋經這麽一激,反倒不走了:“此話差矣,當初哈大老板敗場,咎由自取,板橋愧意何從而來?”

    “我非有它意,請先生切切不要誤解。”哈敏堆上了笑臉道:“結識先生是我哈家的緣份。學生納悶的是皇上把先生押到京城又把你放了。”

    “是的。皇上看見我長的不象壞人,開了恩。”板橋調侃地說。

    “哎呀,先生真是福運之星!”哈敏的商人意識活躍起來,勾首施以大禮道:“先生的字畫我收了,你說要多少銀兩吧?”

    板橋笑著指著牆上的偽圖道:“一張換下你的這張贗品《鬆藤圖》,毀了它,我不願看到李禪的大名在外麵被糟蹋了……”

    “先生您接著說。”哈敏爽快地說。

    板橋道:“剩下的這張,行情該多少就多少。”

    哈敏敬服地睜大眼睛:“先生大度,就象您的字畫,節操品行都是沒話說的。實話跟您說了,先生的字畫無疑是搶手貨,找都找不來的。贗品現在我就毀掉它,先生放心。這兩幅清竹圖,我以一百兩一幅買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這是我隨意之作,值不得,值不得。”板橋連連說道。

    哈敏真誠地說道:“先生,您就不要謙讓了。意思我說過,小生是作生意的,你說我會吃虧嗎?我隻會賺你的,不會虧本的啊!”

    “那……”板橋歉意地禮道,“板橋在此愧領謝過了。”

    允禧與李禪在書院的涼亭裏細口品茗,等候板橋的間空李禪憂鬱地說起皇上剛才的警示:

    “皇上今日的脾氣有點不大對頭……”

    涼亭對過的水榭中,一個如花似玉的歌伎彈奏著悠揚輕曼的琵琶曲。

    允禧的心境沒那麽壞,他不把和板橋兄弟相稱看作多嚴重的大不韙,皇上你說你的,我做我的,各人一個為人準則,井水不犯河水:“李大人,別擔心,沒事,我允禧不是結黨營私,拉攏幫派,心底無私坦蕩蕩。再說了自從審過揚州硯石案之後,皇上的情緒一直不太好。訓我這點小事他過後就忘了。”

    允禧呷了一口茶,談興不減:“皇上昨天又發了一道禦旨到全國各地,指令各道、省按察使重點清查行賄受賄案。你想想,先帝走了沒多久,大員官吏沒動過他們,有些已經很張狂,劃地為牢,背公結黨,納賄營私,士風日壞。失傳五百年的珍品國寶都敢送,也敢接,這東西是大了,沒法子藏起來,要不然,會送到紫禁城來?聞所未聞的事太多了,我是昨天才聽說到一點皮毛的。如此下去,國將不國啊。”

    李禪疑惑不解地探詢道:“我就不明白,皇上為什麽不拿硯石案來開刀,徹底罷黜淩樞?”

    “這你就不懂了。”允禧分析道,“還記得嗎,皇上親政之初,曾經立過誓,要待大臣屬下如家人,更何況淩樞特殊的身份,他能失信能在他頭上開刀嗎?”

    “孔子有言,治國之道,姑息並非仁德啊。傷點皮毛,不就是姑息養奸嗎?”李禪鑽了牛角尖。

    “當然,皇上仁德是有限度的。”允禧道,“他沒收了淩樞的全部非法財產,又下旨在全國整肅吏風,等於做給這些朝臣們看的。板橋的詞為什麽在王公大臣中有爭議?皇上他清楚,依他以往的做法,我看板橋的小命也就不在了。當然,皇上鍾愛板橋的字畫也是個中緣由之一。”

    “親王說得極是。”李禪掉迴話頭說。

    正說著,家奴來報:“王爺,揚州的鄭板橋、福建的李方膺來了。”

    “快快請進。”

    見到鄭板橋與李方膺,允禧好生嗔怪:“板橋你到哪去了,等你等到現在。”

    “我去籌措了一點盤纏。剛剛要來,方膺兄找到我,所以晚來了。”

    “你說什麽,籌措盤纏?……”允禧不高興地望著板橋:“籌到了?”

    “籌到了。”

    允禧頓時就上了火:“把它扔了!板橋,不是我說你,你這樣做,友人們知道了,我的麵子還往哪擱?”

    李禪也說:“板橋你這事做得就是不好了,不怪親王說你!”

    “我剛剛還說著他呢。怎麽樣,親王和李大人肯定要說你吧?”李方膺說。

    “都是我的不是,板橋一千,一萬個致謙,賠罪了!”說完作了一個大禮,“不過,我的錢沒找任何友人,我是賣畫子所得。衝這一點,王爺……”

    “稱允禧君!”允禧異常霸道地說。

    “是。”板橋遵命道,“請允禧君和李兄多多鑒宥!”

    “嗯。”允禧開了笑臉,一個孩子般的笑臉。接著他快活地喚道:“來人啦!”

    一個女侍走了過來,“王爺有何吩咐?”

    “去把我給板橋準備的銀兩拿來。”

    女侍領命去了。

    “板橋,曆經風雨一番,我們之間更近了,對不對?”允禧親熱地說。

    板橋感慨不已:“板橋平生有幸,得識允禧君這般的良師益友,死亦不足憾矣。”

    允禧樂了:“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麽辦?”

    眾人都笑了起來。

    女侍拿來了銀兩交給允禧,允禧莊重地遞給板橋:“不成敬意,聊補歸途一二。明日我啟程南去,宮中有宴,我與李禪都不能作陪相送,拜托方膺了。”

    “方膺要去河南點到,我隨他的車馬走路。”板橋說。

    “方膺,皇上給你作了禦點?”允禧問道。

    李方膺道:“稟親王,皇上讓我去河南田文鏡處,以七品縣令安排。”

    “哦?”允禧喜道,“太好了,你一定是個好官。”

    李方膺致禮道:“蒙親王錯愛,方膺當不負皇恩。”

    “方膺沐受龍恩,來日定當前途無量。”允禧笑著說道,轉而對板橋道,“忘了告訴你,揚州府知府盧雅玉的任職吏部已經內議,調廣西明州。”

    板橋淒淒感傷地說:“等於戍邊了。”

    允禧明白板橋的情緒,安慰性地笑道:“這也強似問罪啊。你說呢?”

    板橋笑了一下,歎道:“哎,水至清則無魚也。盧大人赴任前還要迴揚州攜帶老小吧?”

    允禧道:“那是一定的。皇上禦覽欽點之後,他方能離京。你們何時動身?”

    “就現在。方膺的車馬等在府外。”

    這日乾隆上朝前,去南書房走動,看見李禪,心血來潮問起揚州收集字畫的事:“愛卿去揚州,收集了哪些字畫,怎麽沒聽你說起?”

    李禪本想強辯點什麽,突然改變主意,咽了下口水:“啟奏皇上。因了巨硯案一事,本應請諸位畫師特製的畫作未能完成,匆匆從玲瓏山館收集了一些微臣以為尚可的畫子來。現已裝禎完畢,請皇上隨時禦覽。”

    “這麽說來,有不少書畫新作可以入藏嘍?”

    “能否入藏,還得請皇上定奪。”

    乾隆望著李禪靜靜地說:“朕聽說所選揚州畫作,平平乃爾,是怎麽迴事?”

    李禪知道背後必有什麽人在皇上麵前搗了什麽小話,但他心裏有數,一板一眼地辯道:“皇上,揚州畫作,獨辟蹊徑,運筆怪特,為畫壇新風是也,與某些人口味相去甚遠,恐怕難討得什麽好話了。”

    “哦?照此說來,愛卿偏愛揚州的畫作,還是有道理的。”乾隆有些時候很賞識李禪的固執,笑道:“既是這般說,朕是非看不行的了。這麽著,你在如意館單辟出一塊地方,作揚州字畫的存放地,朕隨時去飽飽眼福。”

    乾禦旨李禪將揚州購置的書畫作品在如意館單辟一個展室,是出於什麽樣的考慮,暫且不必問他,至少皇上在這件事上對李禪恩澤有加,足以讓他受寵若驚了。李禪得旨之後,格外地忙碌,親自出馬設計布置了“揚州畫派新銳畫作”字畫屋。他對自己想出“揚州畫派新銳畫作”幾個字很是得意,從選題到技法上,從構思到布局上,揚州畫派的作品都在不同的角度全盤體現了承師不師、銳意進取的新潮意識。不論同行,或是普通百姓,都能在他們的畫作裏感悟到生活的真切體驗,找到會心的趣味。李禪敢說,這是當今畫壇的新風。

    揚州畫師的畫作懸掛上牆之後,召來了眾多的禦畫師圍觀評說,他們中欣賞叫好的有之,譏誚詆毀的有之,靜觀緘口不加評說的亦有之,心態各異,不一而足。蔣南沙晚到,在大堂聽說揚州畫作今天掛上了,蔣南沙一聲沒吭進了李禪布畫的屋子,背著雙手靜悄悄站在人群後麵,一個老臣發現了他,畢恭畢敬地說了聲:“蔣大人您來啦。”平平常常一聲招唿,引得在場所有的人迴了首,人們很自然地讓開了一條道,蔣南沙也沒客氣,穿過人道走到畫廊跟前,隨意打量一番,連頭也沒迴,骨子裏帶刺地說:

    “揚州是李禪的鄉裏。這迴李大人很是光宗耀祖了。”

    李禪望著那顆早謝的後難勺,不卑不亢地說:“金大師,您誤解了。學生雖揚州府屬人,但絕非有親鄉念土之意。皇上下詔編撰《石渠寶笈》,臣在收集宮藏書畫時,揚州尚有書畫精品可收編,才有此動意。”“我看這些畫人充其量隻是未入流之輩,怎可妄稟皇上?如此輕率,豈不是有意詆毀我等聲名?”蔣南沙緩緩轉過了身子,眼神奪人,麵露不悅。

    “先生差矣,他們師從石濤大師,畫風獨僻,大有名噪江南之勢,不可小覷也。”李禪笑意中夾帶平緩的聲調,他在竭力緩和氣氛。

    李禪不提石濤便罷,一提惹了蔣南沙的莫名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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