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妃為何歎息不止?”乾隆心平氣和,語調溫婉。說著話那隻手仍在感受著淩琳身上所特有的不盡的體馨。

    淩琳媚眼微睜,從乾隆愛意的目光中找到了支撐,膽性略大了些,“我哥他在宮中好好的,不去做那個欽差什麽事也不會有……”

    乾隆撫摸的手停止了動作,他意識到淩琳的眼睛紅腫是為了他兄長的緣故:“都知道了?”

    淩琳點了點頭。

    淩琳怎麽也不會想到,她這一點頭隨意到不能再隨意了,但她點掉了她一生的榮華富貴。在乾隆清醒的腦袋裏,他認定是宮中有人給她傳了話,否則怎麽會這麽快?莫非自己的言行都在她的揣摩算計之中?這是為她的兄長,倘若她要別的什麽內政機要,不也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刺探嗎?女子參政毀事一半,祖訓有理,此女不可不防矣,乾隆這邊想著,那邊對懷中的尤物已經失去了興趣。

    “皇上,你怎麽啦?”極為敏感的淩琳感覺到了乾隆的冷意。

    乾隆訕訕一笑,輕輕扶起了淩琳:“你起來吧,朕還有要事要辦。哦,放心地去吧,淩樞的五品職朕過一陣後會將他恢複到三品職的。”乾隆是言必信信必果的,後來的事證實他沒有失言,但淩琳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已經永遠地揮卻了。

    淩琳咀嚼乾隆的冷淡,心想不管自己的後事如何,至少兄長的官位有了落實,他皇上說話不會不算話的。她慘慘地強笑了一下:“皇上,妾罪不容誅,驚擾聖聰了。”

    望著淩琳纖弱楚楚的身影隱去,乾隆泛上一股難言的惻隱之心,多機靈的女人啊,唉,壞也壞在你的機靈上啊!這天晚上,乾隆就下旨後宮將淩琳貶為宮女,不久又打發她出宮去了。

    淩琳前腳剛走,福建按察使李玉宏攜他的四子李方膺前來參見。乾隆勉強平息了因淩琳帶給他的神傷,聽李玉宏敘說了福建及沿海地帶的官風民治,接下了李玉宏一份關於整治朝政的奏折。李玉宏是雍正先帝提攜的官員,清正廉潔滿朝有譽,乾隆對他的忠貞不二欣賞備至,情緒也隨之好多了。他拿起禦案上鄭板橋的那首《硯石怨》說:

    “退朝之後,朕細細琢磨這首詞,它倒提醒朕一件事,朝廷命官自行其事,行賄受賄,此風不刹,必將民怨載道,毀我朝政。愛卿身為按察使,當著力查辦此類敗壞朝風、積有民憤的案件。”

    李玉宏恭道:“臣遵旨。”

    乾隆道:“朕已著令全國,整肅綱紀,一經發現,概一查到底,絕不手軟……”

    這時,禦前內侍安寧近前悄聲地:“皇上,如意館蔣南沙有急事求見……”“讓他進來。”

    “喳!”安寧轉而宣道:“蔣南沙覲見”

    蔣南沙進屋跪曰:“如意館館臣蔣南沙拜見皇上。”

    乾隆俯瞰道:“有何急事,說吧。”

    蔣南沙看了一眼李玉宏父子,道:“臣……臣有一弟子,給我帶來一首詩,是那個揚州鄭板橋所作。”

    李方膺吃驚地望著蔣南沙,又迴頭看了看乾隆。

    乾隆概念先入,覺得蔣南沙這人與鄭板橋結冤,總沒事找事不扳倒對方不作算:“怎麽,又是反詩?”

    見乾隆不冷不熱的神色,蔣南沙不敢往下加油添醋:“臣不敢斷言,請皇上禦覽。”

    乾隆吩咐安寧:“拿過來。”

    安寧接過那首詩詞呈給乾隆。

    隻見那紙上寫道: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

    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

    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

    情。

    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

    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箝恨口,

    不許長籲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淒清。

    乾隆閱完笑了一下:“大驚小怪,充其量不過一狂生爾。這些個文人書生,成日介吟詩作畫,激情偏頗時而有之,要不也成不了什麽大氣候。”

    蔣南沙不明白皇上為何對鄭板橋的東西那麽偏愛,不死心地解析道:“皇上,他的詞裏‘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籲一兩聲?’分明是對皇上懷有怨氣啊。更有甚者,他竟敢與慎親王稱兄道弟,狂傲不羈……”

    詩道詞意乾隆自有乾隆的理悟,他蔣南沙左右不了他,但說到允禧一個堂堂前王與一介平民布衣稱兄道弟,他接受不了了:

    “真有這等事?”想想不對,思維極為敏捷的乾隆隨即調侃地笑話道,“不會是愛卿嫉恨那天人家當眾頂撞了你吧?”

    “微臣萬死不敢。”蔣南沙指天發誓道,“昨日他在慎親王家酗酒作歌,放浪至極,臣的弟子亦在其中……”

    乾隆乜了蔣南沙一眼,沒給他什麽好臉色:“好了,你別說了。朕已知曉,下去吧。”

    蔣南沙走後,乾隆笑道:“這個鄭板橋,朕本想留他到鴻詞博學科去,這般難以容眾,隻好隨他去了。來,說些其他的,愛卿,你的這個小兒是第幾子?”

    “稟皇上,第四子,賤名方膺。”

    乾隆沉吟:“李方膺,這學名不錯。在何方任職?”

    李玉宏如實稟報:“稟皇上,方膺尚未京試。”

    乾隆笑道:“朕有意讓他去任職,能勝任不?”

    想到剛才乾隆對鄭板橋的原有安置揮手間煙消雲散,不免心驚,方膺昨日也同在允禧的宴上,蔣南沙或許是礙於他李玉宏在場,不敢抵出來罷了。方膺的脾性與鄭板橋這些倜儻文人沒什麽兩樣,惹事的時候,不準在什麽地方得罪什麽人,與其吃這種苦,不如幹脆讓他自由自在去算了。所以乾隆一出口,他李玉宏猶豫了一會,突然醒過神慌慌跪倒謝恩道:

    “皇上寵愛,小兒是個生員,性情憨直,不宜於仕途。”

    乾隆聽之笑了起來,風趣地說道:“沒有先學會生孩子然後才出嫁的。安寧,傳朕的旨意,福建按察使李玉宏第四子李方膺按七品知縣錄用,交河南總督田文鏡具體辦理。”

    安寧:“喳!”

    乾隆不知那根筋亂了,不給李方膺個一官半職,似乎他今天就沒法過日子了。於是,文弱書生李方膺就這樣稀裏糊塗卷進了官場。不過,乾隆的固執,是他的龍眼看中這是塊為民忠君的好材料,還是李方膺的祖墳上冒了青煙,暫且不必深究,至少李方膺這位將來馳騁揚州畫壇的大才子上任之後,他的疾惡如仇、剛正不阿著實讓官場上的不少人傷透了腦筋,及至力推他的乾隆皇上也被卷進來。

    不是冤家不碰頭,人世間的笑話就是這麽來的,沒法子。

    允禧是個有心人,接替淩樞南下,心中沒數不行,他把李禪邀到書房作了一次長談。說起沿途官場腐風惡跡,尤其揚州巨硯案,李禪感觸良多。鄭板橋雖說免於一死,但這樣的文士天下難尋,理應重用才是,就這麽埋沒於野崗荒郊,可惜。李禪說這話是有他的道理的,當年,他鬥膽給康熙帝獻畫,皇上以畫見德,當下錄用進宮,他不敢冒昧說自己就是個大才子,至少他暗下是以這件事來比較乾隆待鄭板橋的,當然,他怎麽會知道乾隆私下的打算呢?鄭板橋的一首酒後狂詞,給乾隆烙下了狂放不羈的印記,三秒鍾不到給鄭板橋已到手的政治鴻運劃上了句號,這恐怕也是所有局外人永遠無法知曉的秘密。名震東南的大商都眼下交給名則選寶實則行賄的馬三貴手中,將來的命數劫難到了。李禪說,皇上愛屋及烏到如此地境,實在不可思議。允禧笑了,皇上他也是人,總有他別人沒法理喻探究的獨好,就是因了這種獨好,鄭板橋才幸免於難。李禪想想允禧說得著實在理,便閉口不言了。

    允禧換了個話題道:“按你所說的,揚州知府盧雅玉在這個案子中是大受其冤了。”

    李禪歎了一口長氣:“誰不說是這樣呢。隻是在皇上麵前無法申訴而已。”

    允禧想了想說:“這種時候,是不能說什麽了。淩樞曾救過駕,又是皇親圈裏的人,皇上已經忍痛處置了。倘若再有異議,弄不好會弄巧成拙。我看還是等有了適當機會再說吧。”

    “親王所言極是。”李禪思忖慎親王已說的夠透。

    允禧最後交代道:“我明日就要啟程去江南替換淩樞迴京,板橋在京,就由你安排了。”

    說起板橋,李禪想起一件事:“板橋急著要迴揚州,也是明日啟程。待會他就要來與您辭行。”

    允禧不解地:“他為何這般著急?”

    抵到鼻子底下了,李禪不得不說出真情:“親王不知,他的表妹為了逃婚,躲在他妻子的娘家,是死是活都不知,板橋他能不著急嗎?”

    允禧成年在京城,哪知民間疾苦事呢?聽說是逃婚,大是迷惑不解:“男大當娶,女大當嫁,為何要逃婚?”

    李禪笑了,但那些曲裏拐彎的事又不是一二句可以說清楚的,隻好簡要地說:“一言難盡。官府裏有人,就是那個皇上禦點為揚州代理知府的麻三貴要強納他的表妹為妾,板橋無權無勢,不躲又能如何?”

    允禧驚詫不已,道:“哦?地方官府這般權臣跋扈,以勢欺人?”

    李禪知曉允禧的單純,不便多說,“親王此次南下,或許能耳聞目睹一些宮外社稷的現狀,見多也就不足為奇了。”

    就在這時,禦前內侍安寧來到書房門前告之:“親王,皇上駕到。”

    乾隆與允禧自小一塊長大,對允禧的人品了如指掌,但癡戀琴棋書畫到了自閉的程度,乃至與人交往不分內外,不分場合,常作出有失皇家人身份體麵的事,這些乾隆都不計較,睜個眼閉個眼沒說什麽。但豪飲狂舞失態,與鄭板橋這樣的布衣稱兄道弟,未免太失體統,代理淩樞南下,南方文人甚多,高興了就“哥”啊“弟”的鬧起來,傳出去豈不讓人貽笑大方?盡管允禧選友有章有法,但乾隆的擔憂不問這些,由此也足見乾隆對允禧的私情非同尋常。前往十四貝勒府的乾隆途徑允禧府,想起允禧明日要動身南下,順便下駕去交代一番。

    乾隆走進屋子巡看了一番,允禧伺候乾隆在書案前的椅子上落了座。

    “皇上,臣明日啟程,前往江南接替淩樞大人。皇上有何教喻?”允禧稟道。

    乾隆笑了一下道:“讓王爺親自督察打點,朕心裏踏實。是不是?”

    允禧是個忠厚仁慈的人,不會花言巧語,實打實地說:“蒙皇上信賴。允禧絕不會有辱皇上厚愛。”

    乾隆知曉允禧其人其德,但為了他與鄭板橋的事又不得不插手告誡,見了允禧的人,一肚子的火沒了,剩下的就是打暗語式的敲打了:“你是個……你讓朕如何說你呢?”

    允禧雖是個仁慈之輩,他人的話音他還是會辨的:“皇上今日駕到,有什麽話要叮嚀允禧的,允禧定當銘記。”

    乾隆大笑了起來:“沒什麽叮嚀的。隻是告誡王爺,在宮外結交文友,勿要忘了自己的王爺身份。”

    “允禧謹記,皇上。”允禧應道。

    乾隆婉轉地說:“聽說你昨日讓李禪邀了一些文友上門,有這迴事嗎?”

    “皇上您是怎麽知道的?”允禧驚詫地問。

    “朕想知道不就知道了嗎?”乾隆戲謔地笑了。“那個揚州的鄭板橋還在你這兒寫了一首狂詞。”

    允禧失色地:“皇上您連這個都知道?”

    “你知道這個鄭板橋人家給了他什麽雅號?”乾隆道。

    允禧急急地問道:“什麽雅號?”

    乾隆瞥了他一眼:“清傲狂生。”

    允禧心想這正是板橋人品節操的個性所在,何足為奇?嘴上卻應承乾隆道:“為臣與其交往,也有這個感覺,並沒有什麽錯啊?”

    乾隆棉裏藏針地點到為止:“朕的意思,你與這樣的平民交往,朕不幹涉,隻是不要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兒來就是了。”

    允禧聽出話意,謹慎地迴道:“臣明白。”

    乾隆語氣加重了一些:“朕聞,你與這個鄭板橋稱兄道弟,可有此事?”

    “皇上,這是誰?狗嘴裏吐不出好東西?!”允禧是個老實人,可綿羊上火比虎兇啊,“我與他有何冤仇,這般在皇上麵前搬弄是非?!”

    乾隆讓了一著,掩飾地笑了起來,站起隨意地走動著:“發這麽大的火幹什麽?有,文友之間不足為奇;沒有,君臣有別,也是當然。朕還是一句老話,注意你的皇家身份就是了。尤其這次到了南方。”乾隆的話尾減弱了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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