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北京述職的福建按察使李玉宏的官轎隊伍剛到揚州南城門城門邊,就被守城門的兵卒一陣大唿小叫攔住了,護送李玉宏的守備官與城門官交涉道:“請教,揚州城為何這般苛嚴?”

    城門官無奈地說:“我哪想這麽嚴,一天要多塞幾大碗米飯,何苦來哉。要不是皇上欽點的欽差在城裏,我要省掉多少心思!”

    守備官商量道:“後麵是福建按察使李玉宏大人的官轎,也要下轎檢查嗎?”

    城門官瞄了對方一眼,公事公辦的口氣裏有了些軟調:“老哥,實在對不起。除了皇上,概不例外。”

    一個身著白緞袍的清秀書生騎著馬從隊伍後麵走了過來。他叫李方膺,是李玉宏的四公子,寬大的額頭,濃濃的劍眉下一雙和善的大眼格外奪人,偶一聚光,犀利透人。

    守備官上前恭禮道:“四公子,欽差大人在城裏,來往官民皆要接受檢查。能否稟報李大人,請他下轎……”

    沒等李訪膺說話,傳來李玉宏的聲音:“不用請了,我下來了……”

    說話間,李玉宏掀開轎簾下了轎,他來到守備官跟前說:“你在磨什麽牙,城門官要檢查自有他的道理。”說著轉向城門官,“請吧。”

    城門官手一揮:“檢查”轉而對李玉宏作揖道,“大人原諒。”李玉宏笑道:“這是你的職責,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噯,我問你一個人……”

    “誰?這城裏沒有我不知道的。”

    “盧雅玉,揚州府的知府。”

    城門官嚇得看了周圍一眼,把李玉宏拉到一邊,輕聲問道:“盧大人是你什麽人?”

    李玉宏一見對方的神態神秘兮兮的,忙說:“他與本官同年進士。出了什麽事?”

    城門官大氣不敢出:“他惹了大事,剛剛被欽差大人關進牢裏。”

    “啊!”玉宏大驚失色,急急問道:“事出何因?能說個一、二嗎?”

    “我是個大老粗,說不好。就聽說他殺錯了人,是個寫反詞的,結果他殺的不是那個寫反詞的。這一下,就捅了大漏子了……”

    城門官的話沒說完,李方膺走過來說:“父親,檢查好了,我們走吧。”發現李玉宏的氣色不對,便問道,“父親,你怎麽了?”

    李玉宏沉痛地說:“方膺,盧老伯那兒去不成了……”

    李方膺不解地問道:“為什麽?”

    李玉宏皺了一下眉:“你就不要多問了。”轉身對城門官禮道:“謝了!”

    “大人保重!”城門官迴了一個禮,接著大聲地吆喝道:“放行!——”

    這天晚上,淩樞與曹仁吃了吳子坤召聚的盛況空前的送別宴,迴到驛館,見菊花園中燈火通明,淩樞問領路的女侍說:“是何人住到館中來了?”

    菊花園,這是驛館中獨立的一個園子,李玉宏就下榻在這裏。

    提著燈籠的女侍迴道:“迴稟大人,住下的是福建按察使李大人。聽說是到北京述職的。”

    “哦。”淩樞是個體麵的小人,聽說是福建按察使,他沒再多言語,他知道,這種身份的人,都是當年先帝在位時安插在沿海地帶的密使人物,官銜不是很大,但他肩負的重任非一般重臣可以過問的。

    曹仁不知輕重地說:“誰讓你們讓他住進來的?還不攆他走!”

    淩樞乜了他一眼:“曹大人,朝官這麽多年,你連什麽身份級別的都鬧不明白?沒事給我找事!”朝廷內裏的事他這個昏聵的地方官哪知道許多呢?你看,這又是不會做人了不是,曹仁發誓不再多說:“淩大人,明日一早就要啟程,早點歇息吧。我到李大人那兒去一下。”說完就要往李禪的庭院去。

    淩樞突然喊住了他:“曹大人,留步。”

    “淩大人有何吩咐?”

    淩樞作了個禮讓的姿勢:“能進屋一說嗎?”迴頭對領路的女侍說,“你去吧。”

    李禪正在清理行裝,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李禪走到門邊問道:“誰?”

    “我,李大人。”曹仁在外應道。

    李禪開了門:“曹大人,這麽晚了,有事嗎?”

    “小事一樁。”曹仁進了房門說,“這些天我們在揚州沒少麻煩揚州的地方官員,尤其通判麻三貴。慕大人的聲名,他想求你給他的書房留下一份墨寶,不知能應不能應?”

    李禪很快就答應了:“稍候,我的行裝已經打點了。”說著進房去了。

    曹仁見堂屋放著一隻大紅木箱,隨手就去打開了,“嗬嗬,李大人造揚州收了不少的字畫啊?”

    李禪拿著筆墨跑出來,急急地說:“曹大人,那些字畫你不要動!”

    “為什麽?”

    李禪沒迴答,關上了箱子:“你快說,寫什麽?”

    曹仁說:“麻大人他隻說給書房寫,沒說寫什麽。你就看著寫吧。一個大草包,隨便就是了。”

    李禪笑了一下:“聽你的,我就給他寫塊匾吧。”說完展開了紙張。

    李禪在寫,曹仁走向門口朝外一揮手,過來四個女侍守候在李禪的房門口,她們的手上分別提著菜盒、酒壺。

    李禪稍事沉吟,揮筆寫下“巨苞齋”三個大字。“曹大人,你看看,這樣行嗎?”曹仁的心思不在字上,說:“行,行。”說著朝門外揮手道:“進來。”

    隨著他的話音,四個女侍魚貫而入。把個李禪搞愣了:“曹大人,你這是……”

    四個女侍不由分說地在李禪的屋子裏張羅了起來,搬桌子的搬桌子,挪椅子的挪椅子,忙得不亦樂乎。

    李禪傻了眼,攔都攔不住:“哎,哎,曹大人,你這是幹什麽?”

    曹仁揮了一下手,哪些擺好了菜肴的女侍退走了。曹仁爽快地:“李大人,請!請啊,你坐下,下官自有話要說。”

    李禪疑疑惑惑地坐了下來。

    曹仁給李禪送上一杯酒:“大人明日就要北行迴京,我們就分手了。”說著說著竟動了感情,“這些天,沒為大人做什麽,心裏很不是滋味。”

    李禪讓他說糊塗了,隻好將就地搪塞道:“曹大人,你身為巡撫,兢兢業業,是李某的楷模啊。”

    “不說了,喝!”曹仁說著仰頭幹掉了一杯。一見李禪未動杯,“大人你為何不沾口?”

    李禪不知他要搞什麽鬼名堂,愣了一下神敷衍道:“啊,喝,喝!”

    “這杯子太小,換大的。”曹仁不管李禪什麽態度,就給換上了茶杯。倒了半大杯,說:“大人是南書房行走,跟皇上不說天天見麵,那也是隔三岔五地就跟皇上說上話了。下官能和大人結識,真是前世有緣了。來,不投緣的話,你就舔一舔;投緣呢,你就一口幹了!”說著自己就先將那半大茶杯的酒一口喝下了。

    李禪替人擔心地:“曹大人,你行不行?”

    “我不行?當了這多年的官,就是從酒場上昏殺過來的,你說我能喝還是不能喝?”曹仁哈哈笑了起來:“都說文人能喝酒,李大人想必不會在酒場上怯陣的吧?”

    李禪笑了一下穩穩地喝幹了那半碗酒。見李禪喝幹那半碗酒,曹仁興奮地大聲說:“好!李大人夠意思。”

    曹仁如此恭維,與淩樞暗中交待有關,本是借酒灌倒李禪,偷梁換柱毀他收集的字畫,殊不知李禪是個大酒桶,用酒害他算是你找錯人了。

    這麽多天來,沒見這個官油子對自己有過親熱的舉動,臨走了,卻冒出這多熱氣來,新鮮!李禪覺得納悶,但不知對方何意,隻好硬著頭皮奉陪,靜觀事態發展。

    “幹了!”李禪端起了碗,酒過多少巡已經沒法計了,現在該輪到李禪灌曹仁的酒了。李禪思忖道:不把他灌醉,那是什麽話也掏不出來的。他佯裝態地劃了一下手:“曹操當年與劉,劉備煮酒論英雄,今日曹仁與李禪灌酒敘友情。”

    “對對對,友情友情!”曹仁醉眼看了下碗中的酒,一口幹了。舌頭不靈地說道:“呃,李,我說李大人,我看你是不,不行了。”

    李禪荇了下鼻子:“就是不靈,也要喝到位。不然還敘,敘什麽友情呢?”說著又去倒酒。

    “不,不倒了。”曹仁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想想又鬆開了:“嗯,倒,倒!我說李,李大人,這揚州的畫師……宮廷裏也認了?”

    李禪想,該是接觸話題中心的時候了:“曹大人說這話是何意?”

    “鄭板橋,楷書不是楷書,行書不是行書,一幅字看上去就象大街上鋪著亂石子,叫什麽六分半體……”曹仁的嗓子裏湧出了酒,他又咽了下去,“金農,好好的毛筆把鋒頭剪了去,寫出的字象個禿頭鷹,叫什麽‘漆書’……他們,還有黃慎、汪士慎、高翔,這次高翔你沒見,他和禿頭和尚石濤去泰山了,這些人有才,不走正道,跟那個倔和尚石濤一個樣,要,要什麽自成一家,自成一家……我就不明白,你來收他們的字畫,有失體統,有失體統啊!他們的字畫在街上賣賣,給老百姓湊個熱鬧可以,送到宮廷裏禦藏,你就不怕大畫師們小看了你?啊?……”

    李禪坦然地嗬嗬笑道:“曹大人這話說得就不好聽了,我李禪堂堂正正做人,幹幹淨淨作我的畫子,我不怕人小看。來,曹大人,平生有緣,得此教誨,李某敬大人一碗!”

    “喝,誰不喝就是孬種!”曹仁一口幹了。

    李禪喝幹了酒:“曹大人,你說得好,接著說。”

    “你這個京官跟人家不一樣,聽得進人家的話。”曹仁打開了紅箱子口澀地說道,“你聽我說,你收了這麽多的字畫,想幹什麽,給皇上禦覽?顯耀你李大人廣攬人才?……”

    李禪走過去把曹仁按坐下:“你說你說,我聽著呢!”

    曹仁口舌不靈地:“告訴你,不告訴你了,告訴你幹什麽?有人盯著你的這些畫……”說著說著爬在桌上睡著了。

    李禪意識到收集的這些字畫不保險,慌慌從木箱裏掏出了字畫……

    這天夜裏,金農與汪士慎、黃慎、高翔攜馬氏兩兄弟買通了衙役,偷偷來給板橋和盧雅玉送別。酒助膽魄,酒生浩氣,友人淚盈眶,聲哽喉,哪有不動情之理?鄭板橋借酒性吟唱道:

    嘻笑怒罵,

    越過芸芸大千獨成一章;

    談笑風生,

    擅守愛恨情仇九天長嘯。

    愛之雷裂恨之地崩,

    興亡千年布衣情係,

    怪亦不怪;

    冷暖人世獨一個情字可以了得,悲歡千年豈一個愁字可以消得,

    難得糊塗。

    兄弟們和聲淒惋地唱了起來,他們心裏明白,板橋和盧大人這一走,不準就是訣別了。越是心裏有數,越是壓抑,唱著唱著高翔忍不住哭了起來,所有人誰不是和著淚在唱,先是聲音不高,漸漸大夥全走了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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