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揚州城,大大排場地,攀比附會是揚州官場商家揚名天下的風氣。欽差蒞臨揚州,有點臉麵的誰不聞風而動?就連紅月樓的的胡四姨也不甘落伍。她一麵派出管家猴三到了金陵,花了一筆重金從秦淮河買了個姿色上乘的暗娼,以備奉獻給欽差大人受用。烏龜王八各走一道,她紅月樓有的就是色相的招法,大清禁娼的律令算個什麽?他欽差也是一個人,就不信他不食油葷不下池。樓堂裏的花魁女梅子安排給皇上爺,臉麵上增色,說不準還能討個禦封什麽的,真要是老天有眼,到那一天,她胡四姨就不是今天這個活法羅。念頭一稻羅,不如把活做在先頭。買下了暗娼何清清藏在家裏沒讓露了臉,免得別的樓堂跟她學了去,這邊又花了銀兩請來了畫師和琴師,強行給梅子灌功夫。這和皇上接茬的女子,沒個真功夫到時出洋相那就是興師問罪的事,不是玩笑的。黃慎是梅子親點的,鄭板橋、金農那一批高手多了,梅子為什麽獨獨點著要黃慎?莫非他倆暗下有什麽苟連?胡四姨忙得顧不過來,也就不去多想了。

    紅月樓派人來找黃慎,說是聘去做字畫教習,又聽說是梅子點的,黃慎沒了脾氣,要不然,去那種地方賣力,豈不讓書畫人恥笑?

    “去吧,梅子點了你,用意還要再說的那麽白嗎?”鄭板橋規勸道。

    哥幾個鄭板橋算是最有心的,那幾個隻顧說笑,不知這裏邊有板橋長遠的深謀。雖說梅子是他救下的,又千辛萬苦把她帶到揚州來,梅子的心思一直放在他身上,但他板橋是個有主見的人,一姐在他身後,誰也沒法從他的心中替換一姐的位置。不過,可憐的梅子成了板橋的心病,一天不把梅子從那個地方贖出來,他板橋就一天不得安神。琢磨來琢磨去,哥幾個中,汪士慎、高翔的家小都在身邊,一個老婆象兇神,一個家裏似小鬼,再說了,梅子跟他倆也不般配。金農的家小不在身邊,可他整個一個浪人,不顧老不顧小,梅子隨了他,遲早合不攏。剩下的就是黃慎了,他的家小遠在福建寧化,獨身一人已經近五年了,從金農家後院救梅子時給她拈碎頭發的細小動作裏,板橋感覺到了黃慎對梅子的那份不同常人的情意,以後每每提到梅子的名字,他黃慎出來的眼神和人不一樣,足見他喜歡梅子的程度。不過,黃慎的心思不能點出來,不然他會收迴去,他是一個膽小慎微的人,是個大孝子,要他納妾,沒有家中老母的首肯,你殺了他他也不敢。板橋試著與黃慎說過這事,黃慎差點沒和他鄭板橋翻了臉。於是板橋把心思動在梅子身上,隻要梅子對他有了意,不怕黃慎脫得了鉤。

    “我與一姐定了情,過了年,我就納她進家。”板橋開句封殺了梅子的所有念頭。“來的就少了。”

    梅子什麽也沒說,低頭不語。

    “老瓢他家在千裏之外,沒家沒小的,他說他會常來看看你。”板橋注視著梅子神態的變化,“老瓢的心深,其實他真喜歡你,可他不敢說,也不會說。”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麽?”梅子怪怨地看了板橋一眼。

    “他跟我說,總有一天他要把你贖出去。”板橋編話造話說。

    梅子信了,心裏不是滋味,沒想到黃大哥那個悶葫蘆心真在她身上,可自己待人家又怎麽?

    “還記得那次救你時他給你拈碎頭發的事嗎?我一說起,他的臉就紅。”板橋真誠地撮合道,“還記得我們來給做畫的事吧,那是他做東掏銀子把我們拖來的。去年你作生日,他偷偷一個人到你這裏來……”

    “板橋哥,你別說了……”

    “你把人家的情不當數,我不說心裏憋得慌。”

    這次梅子親點黃慎做她的字畫教習,看來那次的心計沒白用,板橋由衷地在心裏頭為他倆祝福。

    這天,梅子正在練琴,一個女婢進來報:“梅子姐姐,黃慎畫師看你來了。”說完便退去了。

    梅子起身作揖:“黃大哥裏邊請。”

    黃慎掩飾著自己,盡量不去正視梅子,總感覺梅子的眼神無時不刻不在他身邊。這是一個有了戀情的男子的典型神態。郎有情妹無意就是月老來了也牽不上線,郎有情妹中意雷公劈不開。板橋的一番肺腑之言,敲開了梅子封死的心,與黃慎學畫這麽多天,他的心細,他的體貼,他的輕言細語,他的一舉一動,一點一滴漸漸落進她的心田,埋下了難以丟卻的種子。以至於夢中幾迴夢見他,到了第二天,沒見他的人,她一天就不知道怎麽過了。

    黃慎走到畫案邊,邊說:“你的人物畫學得可以應酬人了,我可以結賬走人了。”黃慎說的是真話,他和梅子相比,他對她的感情並沒有她那麽上心,喜歡梅子那是沒說的,但要他把梅子納作妾,這份念頭他一時還不敢想。

    梅子以為這是黃慎笨拙的作態,暗自笑了。說:“黃大哥,有你在上,我怎敢逞能?”

    黃慎取看梅子的一幅《仕女圖》,驚訝地說:“別這麽說,你的靈氣真是非同一般,大有唐伯虎之遺風啊!”

    梅子挑了令一個話題說:“不說字畫了,我聽板橋說你會彈曲,有這迴事嗎?”

    “這個板橋,把我什麽都賣了。”

    “彈給小女聽聽行嗎?”

    黃慎想了下,道:“好,彈就彈,獻醜了。

    那邊黃慎與梅子逗情敘意,這邊街上鬧翻了天。震天的鼓樂聲中,欽差大臣淩樞一行在巡撫陪同下,乘著紫蓋馬拉大轎從揚州城招搖過市,盧雅玉率揚州府前行領路,往揚州府方向而去。隊伍龐大,耀武揚威。奪人的氣勢引得沿途百姓蔟擁,嘖嘖觀奇。

    觀眾隊伍中,胡四姨踮著腳尖在欽差的隊伍裏找著什麽人,她一眼掃到了隊伍中的麻三貴,興奮地大喊:“麻大人,麻大人——”

    賣騷也不看個時辰,麻三貴裝佯沒聽見。旁邊的一個官員捅了捅麻三貴說:“麻大人,四姨在喊你呢!”

    麻三貴頭也沒迴,低聲地:“我聽到了,別睬她。”

    見對方一點沒反應,急得胡四姨挨著人群往前移動。在一個拐彎處,她瞅準隊伍自然縮小的機會,一把從行進的隊伍裏拖出了麻三貴。

    胡四姨狠狠地捶了麻三貴一下:“你是個死人啦,這麽喊都聽不見?!”

    麻三貴著惱地說:“你開什麽玩笑?有什麽事快說!”

    胡四姨興奮不減:“猜猜我給你弄來了什麽寶貝?”

    “啊,王家女兒找到了?!”麻三貴頓時來了精神。

    “去你的,這時候你還隻想到你自己。”胡四姨假嗔地說,“真是個提不起來的豬大腸!”

    麻三貴睜大了眼,說:“那你給我報什麽喜!”

    “這個寶貝是送給欽差大人的。”胡四姨得意地嘿嘿笑道。

    麻三貴看了下遠去的隊伍,急急地說,“那你迴頭給我家送去,我要走了。”

    胡四姨一把拽住了麻三貴,嗔怒地說:“我還沒說完呢,你往哪走!那麽多人,少你一個有什麽要緊嘛!”

    “我說你真是纏人!”麻三貴不高興了,說:“還有什麽要說的?”

    胡四姨格格地笑上了:“告訴你吧,我的這個寶貝不是死物件,是個活的……”

    “活的?怎麽講?”麻三貴奇怪地問道。

    “我還不都是為了你這麽個大活寶!”胡四姨點了下麻三貴的額頭說道,“我花了大銀兩從金淩秦淮河買了個十六歲的嫩妓……”

    麻三貴慌慌看了下周圍,把胡四姨往一邊拽去。

    “呃……”麻三貴斟酌地說,“任何人不能碰她,待我晚上去……”

    “你要沾多少?”胡四姨在他的腦門上點了一下:“你這個老騷棍,當心您的貴體消受不了!”

    麻三貴笑了起來,聲音不大地說:“你別搞錯了,晚上我去安排,送給欽差大人!這事兒白天能幹嗎?!”

    “送去睡覺?這個欽差大人他敢嗎?”

    “欽差大人這麽累,調理調理是人之常情。”

    “我說大人,你沒犯糊塗吧?我們歌舞坊不宿娼,這是大清律文上規定的。”胡四姨裝著糊塗,到時有個什麽事她好進退自如,“別便宜沒撈著事小,別連我的小命都搭進去了!”

    麻三貴開心地笑了起來:“你懂個屁!那是給百姓們看的,這些個京官下來誰不尋花問柳?”

    “有你兜著,我就不怕。”胡四姨壯著膽說,心裏想多虧有了備範,這不,派上用場了,想著想著心花開上了。

    從十裏接官亭一直到揚州府,雖說是熱鬧,但給淩樞鬧得也差點散了架子了。盧雅玉給他一一介紹揚州府的官員時漏了一個正而八經的官員他都不知道。

    一位隨行宮廷內侍捧著皇帝的聖旨在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夙蒙天意,我朝承繼祖業盛旺發達,富甲天下,而今國泰民安,政通人和……”

    當那細嗓子讀到“政通人和”的“和”字剛剛落音,麻三貴慌張地闖了來,一個“狗啃屎”跌進了門內,正正好跪到了跪聽聖旨的人群屁股後麵。

    小小的騷動,內侍翻了下白眼,重複讀了下“而今國泰民安,政通人和”又接著念道:“朕意來春南巡各地,以慰天下臣民。特命禮部侍郎淩樞先行沿途察巡。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淩樞凹視地發話道:“諸位請起。”

    眾官員各坐其位。麻三貴從後麵跑到淩樞的跟前,結舌言道:“淩,淩大人,我,我來晚了。”

    “你是……”哪來的這麽個冒失鬼?

    盧雅玉連忙打圓場:“哦,淩大人,這是揚州府通判麻三貴大人。”

    淩樞譏誚地乜了他一眼:“哦,麻大人,你忙啊……”

    麻三貴沒聽出淩樞的話中之意,殷殷地:“啊,是是,我都是在為大人忙,理所當然,理所當然。”

    這麻三貴怎麽是這種料?淩樞暗忖,也不知道他是哪條道上的騾子馬!不過,這種人通常倒是好使喚的貨色。

    “淩大人,您在揚州有什麽吩咐,盡管使喚小臣,小臣甘效犬馬之勞。”麻三貴殷勤地說。

    下麵的官員不得不佩服麻三貴的勇氣,竊竊私語起來。

    淩樞迴過了神,隻聽到最後一句也是他最感興趣的一句,他一改冷漠的麵孔,笑道:“麻大人是個熱心腸哪,啊?”

    在場的人無不幹幹的陪笑。

    “麻大人請坐吧。”淩樞皇家氣十足。

    “謝淩大人寵愛。”麻三貴坐了下來。“盧大人,我在揚州的日程有勞你安排張羅了。”淩樞同樣想以某種氣勢壓倒盧雅玉。他看錯了對象,盧雅玉不是那號脊梁骨發育不全的人。盧雅玉不卑不亢地禮道:“淩大人還是先到驛館歇息,巡視日程還是明天再說吧?”

    “不,盧大人。午後就可進行,七天後我就要到南京去。”淩樞感覺到了對方不是好調理的主,神態上立馬改了,顯出一副廉政忙碌的模樣。

    盧雅玉說:“是,在下聽侯吩咐。”

    麻三貴轉了下小眼,起身獻殷道:“淩大人,聽說皇上要駕臨揚州,揚州的臣民歡欣沸騰。商界的豪紳們特意捐資興建了一座蓮花橋和一座白塔……”

    淩樞問道:“什麽白塔?”

    麻三貴沒有見過北京北海的那個白塔,用雙手笨拙地比劃著:“就是這樣,這樣……”

    盧雅玉笑了,打斷了麻三貴的醜態,給淩樞說:“還是不要說了好,大人去看過也就知了。”

    淩樞讚同道:“對,對。說的不如看的。這麽著,午時之後,就去看這個白塔,還有什麽橋。”

    揚州蓮花橋是瘦西湖的一個新景,新到什麽程度呢?為了迎接乾隆皇帝的第一次南巡,以吳子坤為首的一批大鹽商捐資興建了這處景點。過了小金山,有一個醒目的五個亭子相連的蓮花橋,橋邊聳起了一座白塔,因為時間趕得緊,就在欽差淩樞隨盧雅玉薦引來此參觀時,蓮花橋邊的白塔腳手架還沒有拆除。

    淩樞看了這個白塔,感興趣地說道:“看到這個白塔,我想起了北海的那個白塔,它們一個模樣,就是這個小些罷了。”

    盧雅玉剛要說話,麻三貴搶到了他的前麵,說:“淩大人真是智慧過人,建造這個白塔的意思讓您說透了。”

    “盧大人,建造這個白塔是誰的主意?”淩樞沒把麻三貴的殷勤當迴事,側麵詢問盧雅玉道。

    盧雅玉說:“揚州的商界為了讓皇上到揚州有身置江南如在京都之感,特意集資興建。官府派員設計監造。”

    淩樞連聲稱好:“好好好,揚州臣民如此用心,皇上觀之必定龍顏大開。”

    麻三貴把隨行的吳子坤推到了淩樞的麵前,堆著笑臉說:“大人,他就是領頭集資的大功臣。”

    “先生尊姓大名?”淩樞見到還挺中看的白麵老書生,給了一個下尊的笑臉。

    吳子坤謙道:“免尊姓吳,字子坤。”

    淩樞道:“能說說蓮花橋和這白塔有何妙處嗎?”

    “淩大人賞識,吳某胡言,請點教。”吳子坤領著淩樞走到橋邊說道,“大人請看,站高俯瞰,這五個亭子就象盛開的五朵蓮花;蓮花橋下,有十二個洞孔,洞洞相通,小船可以在洞孔中穿行,每月十五之夜,身處中心橋孔賞月,可以看到孔孔銜月的奇景。”

    “這般奇妙,真是令人神往啊。”淩樞讚歎不已。

    吳子坤調轉身指著白塔說:“這個白塔,正如剛才大人所說,看到它就想起北海的那個白塔。意思剛才盧大人已經說了。”

    “水色田園,秀在水色,美在田園,難怪揚州讓人留連忘返了。”淩樞賣弄文彩道,“古人有詩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人生隻合揚州死’,意境至極,令人歎服啊。”

    麻三貴傻嗬嗬地地拍起了巴掌:“淩大人學問高深,文彩飛揚,真是小臣大開眼界,大開眼界!”

    淩樞得意地:“小以籍用,何足掛齒?”

    陪同參觀的鄭板橋與金農、黃慎哥幾個輕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板橋有意稍稍聲音偏大地:“仁兄知道這首詩嗎?”

    金農道:“不敢販,若是再販錯了,以訛傳訛,豈不是天下文人之奇辱?!”

    淩樞看了板橋、金農他們一眼,說道:“兩位先生有何話要說?”

    盧雅玉說:“哦,這幾位都是揚州的畫界名流,這位是鄭板橋,這位是金農。”

    “兩位的大名我聽說過,不久前闖蕩京城坐攤賣過字畫什麽的。”淩樞傲然地看了眼板橋他們,不無輕曼地說:“我沒聽錯的話,兩位剛才在議論我所籍用的詩句,有何見教,請大聲說出來。”

    麻三貴換了一幅似乎要咬人的麵孔:“大人讓你們說,你們怎麽又不說了?”

    板橋向前一步作揖道:“請淩大人賜教。‘騎鶴上揚州’是唐人之作,那個時候的杭州城當稱‘揚州’,而非今日之揚州。”

    淩樞聞之,臉色頓時就變了,沒有比當眾出醜更讓他下不台的了。

    麻三貴躥了出去:“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你知道的就沒錯?蠢材!”

    板橋迴禮道:“是,大人。蠢材多舌了。”

    淩樞感覺到對方的鋒牙利齒,陰陰地淺笑道:“麻大人,鄭先生所言極是,本次出京,匆匆看過一些介紹揚州的書籍。剛才我說過是籍用,莫非是書不對路,方有此口誤。啊?”說完自嘲地大笑起來。

    “淩大人學富五車,大智方會曉以調笑,我看你們都在不知不覺中被他耍了。”盧雅玉趕快煞住這種口筆官司。

    眾心裏都明白這是盧大人設法讓欽差大人擺脫窘境,於是幫襯地附和著開懷大笑。

    盧雅玉見好就收,忙說:“淩大人長途跋涉,貴體勞頓,迴去歇息吧?”

    淩樞快意地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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