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橋掙脫了胡四姨,不高興地哇哇亂叫。

    麻三貴朝外喊了聲:“來人啦!把這個啞巴帶走!”

    胡四姨驚道:“大人你要幹什麽?”

    麻三貴惱惱地說道:“你說幹什麽!我要治他,治他們家一個欺官之罪!”

    胡四姨詫異地問道:“大人,欺官之罪是什麽罪?”

    麻三貴理直氣壯地扭起了脖子,說:“上有欺君,下就有欺官啊!”

    胡四姨犯了糊塗:“有這罪嗎?大人,為這事你治不了人家的罪,說出去恐怕是你犯了官忌……”她突然想起什麽,提醒道,“說句你不想聽的話,揚州府的盧知府,為官清正,你千萬別犯到他的手裏。”

    “那你說怎麽辦?我堂堂一個通判大人,不能就這麽讓他們耍了!”麻三貴忿憤地說。

    胡四姨湊近了麻三貴的耳畔,出主意道:“好辦,把他帶到大人的府上去,好吃好喝,好生侍候,這樣話傳出去,也足見大人的誠意啊!”

    “我說四姨,你在跟我說什麽笑話呢?”麻三貴睜大了雙眼。“你讓我把他一個小啞巴當祖宗待?”

    “聽我的沒錯,如果你是真的看上了人家的姑娘,你就要這麽做。”胡四姨好聲好氣地勸說道:“做事不能因小失大,你剛剛做了官,不少人眼紅著呢,別讓盧知府逮著你的劣根,一下把你開了。”知府盧雅玉他麻三貴是含糊的,別看他言語不多,掃你一眼就能穿腑,衙門裏的官吏無論大小,誰不怕他?

    “你這張利嘴,好話歹話讓你一個人說盡了。”麻三貴無奈地默認道。

    胡四姨陪笑道:“我也是為大人好,這麽做呢,叫‘外柔內剛’,啞巴做了人質,你就穩穩當當地坐在家裏,他王富貴敢不乖乖地把姑娘送到你府上去!”

    麻三貴寬鬆地舒了一口氣。“走,帶啞巴迴府。”

    家奴押走了板橋。

    胡四姨沒忘自己的使命:“哎咿,大人,我那件事……”

    這迴輪到麻三貴用手指頭戳點胡四姨的額頭了:“四姨這麽辛苦,我還能虧待你嗎?”

    麻三貴一整天沒歸家,臨走也沒打個招唿,這好好的不見了人影兒,後院就跟失了火似的,是啊,真要是有個意外,這麽個大家,沒個當家的,這些個沒本事的妻妾老小靠什麽?別看平日裏一個比一個閑嗑老爺的這個不是那個不行,真到節骨眼上,還是當家的萬般好。這麽說著,那邊丫環來報,老爺進家門了,你看這幫大大小小五個女眷忙活的,一個比一個嬌嗲,比著勁兒搖著手絹花枝招展地從各自的屋裏奔了出來,作態地喚著:“老爺,老爺在哪裏?”以顯示她們等候老爺的焦急心態,這些貓兒似的娘兒們的拿手好戲就是不失時機地、不惜一切地調動身體的、聲音的各式功能向當家的獻殷邀寵。

    疲憊的麻三貴從迴廊那頭走過來,後麵遠遠地跟著被押的板橋。女眷們朝麻三貴圍了上去,鳥聲嘰喳:

    “老爺,我等你等得好苦喲!”

    “老爺,你趕快進房歇著,我一天沒見著你,就跟三年沒見一樣!”

    “老爺,你不迴來,也不說一聲,我急得都淌淚了!”

    “老爺,你忙成這副模樣,怎麽迴事嘛?”

    “老爺,中午飯你吃沒吃,你不吃不要緊,害得妾茶不喝,飯不香,閉眼就想著老爺的肚子還餓著呢!”

    女眷們扶的扶,槌的槌,脫衣的脫衣,忙得不亦樂乎。

    院子裏那麽熱鬧,學房裏靜不下來了,麻三貴的三個子女不聽教書先生黃慎的喝斥扒在窗戶邊朝外看著熱鬧,樂得他們一個個敲著桌子打著板凳,大人們平日一個個正襟危坐,哪有這般姿態給他們見得呢?黃慎沒強行阻止孩子們的不軌,不說有心,至少也是有意的了。直到那幫男女消失在花廳走廊,黃慎才說:

    “你們看夠了沒有?快來念書了!”

    麻家這三個子女老二是個女娃,那兩個是男孩,年紀都在十歲上下。老大叫大龍,最小的叫小龍,女娃叫小鳳。別看小鳳是個女孩,那份淘氣的勁頭比男孩要強十分。聽見黃慎的唿喚,大龍和小龍跑迴了書桌,獨獨小鳳沒迴。

    “小鳳,你怎麽啦?”

    “先生,今天我不想念了。”

    “為什麽?”

    小鳳嘻嘻笑著不迴答,她的眼神告訴黃慎,這孩子早熟開竅了,他的心一顫,想道“這麽小的年紀就懂男女事,這還了得!”想著臉就拉了下來說:“你敢不聽話,看我不……”說著隨手操起一杆戒尺朝小鳳打了過去,小鳳機巧地躲過黃慎的戒尺,飛步上了書桌,嘻笑道:“先生今天打到我,算你有本事!”

    麻三貴已經躺到了睡榻上,正抽著大煙。旁邊幾個妻妾槌腿的槌腿,點火的點火……

    麻三貴緩過了精神,突然想起什麽,說:“呀,怎麽把他給忘了!”

    “誰呀?”三妾最嬌橫。

    麻三貴不想露底:“你們不知道。來人啦。”

    家奴跑了進來:“老爺,您歇夠了?”

    “那個啞巴安頓好了嗎?”麻三貴問道。

    家奴迴道:“我把他綁在廚下了,等候您的處置。”

    “混帳!”麻三貴急得彈起來身子,“這是我的哥……呃,我的貴客,你還不快快侍候!好的住,好的吃!有了什麽差池,我拿你的腦袋是問!”

    “是!老爺!”家奴應聲後退了下去。

    大太太疑惑地問道:“老爺,你帶迴一個啞巴做什麽?”

    “我怎麽聽老爺說‘我的哥’?”四妾道,“老爺那來的哥哥?”

    “老爺,這是怎麽迴事嘛?”五妾道。

    麻三貴就怕這幫女人們舔噪,沒有她們又不行。老大不高興地說:“你們能不能少問點我的事!”

    三妾狡黠地討好道:“就是嘛,老爺有老爺的應酬,你們操心也操的不是地方。”

    二妾看出了什麽名堂,陰不陰陽不陽地說道:“恐怕事情不是那麽簡單吧?”

    大太太一把奪走了麻三貴手中的煙槍:“別抽了,啞巴到底是幹什麽的?你給我們說說清楚!”

    麻三貴眼睛眯縫了起來:“你要說我就說,這是我六姨太的親哥哥!”

    妻妾們睜大了雙眼,憋著氣半天沒了聲氣。

    大太太突然“哇”地哭出了聲。其它幾個便烏鴉一般跟著亂嚎了起來,語詞含混,亂成一片。

    麻三貴一腔火氣騰然而起,抓起幾桌上的瓷茶壺朝地上摜去,瓷茶壺的脆裂聲噤住了亂哭亂嚎的妻妾們,幾乎同一時間地止住了哭聲。

    麻三貴拉著臉:“夠了!我家死了人啊!”

    妻妾們害怕地你看我,我看你。

    “見了鬼!討你你哭,討你你哭……”麻三貴一個個地點了過去,氣惱地說,“討老婆是男人的事,男人要,你女人能咬,咬他媽的個球啊!”

    妻妾們麵麵相覷,三妾撲哧笑了,跟著後麵幾個也若同得了傳染病似的一個個笑將起來。

    大太太不失時機地彌補過失道:“老爺子,你不想想,你今年多大歲數了,再找個黃花閨女,你能消受得了麽?”

    幾個姨太紛紛附和大太太,朝麻三貴圍了上去,涎著笑臉設著法兒消融人家心頭的火氣。

    黃慎正領著孩子們念書:“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黃慎念一句,孩子們念一句。

    飽餐一頓之後的鄭板橋晃悠晃悠來到了書房窗戶外,他從樹上捭了根樹枝枝挑著牙縫,一麵有滋有味地看著裏邊的情景:先生在上教,學子在下做小動作。

    黃慎發問道:“這首詩是誰寫的啊?”

    大龍:“是李甫。”

    小龍爭辯道:“不!是杜白!”

    “李甫!”

    “杜白!”大龍和小龍對吵。

    黃慎走過去一隻手一個。拎起了兩個人的耳朵:“你們,你們是怎麽聽課的?啊!李白、杜甫。專門把這兩個人的名字給我背清楚!”

    小鳳敲桌打凳地歡唿了起來。

    黃慎偶一抬頭,發現了窗戶外的鄭板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起身往窗邊走了過來。

    “板橋兄,你怎麽跑這兒來了?”黃慎驚問道。

    板橋沒敢暴露自己,咿咿呀呀比劃了起來。

    “你怎麽啦?”黃慎沒轉過彎來。

    板橋指著自己的心窩,又點著黃慎的腦袋,說著做著。

    “嘿嘿嘿,真好玩。”三個搗蛋王來到了黃慎的身後,學著板橋的啞語手勢,唱起了民謠:“啞巴啞巴,不用說話;笑你罵你,你沒辦法……”

    黃慎哄趕著孩子們:“滾!要不就罰你們下跪了!”

    孩子嘻笑著躲著黃慎的戒尺,嘴裏仍在唱:“比劃比劃,趕快迴家;咿咿呀呀,可憐啞巴……”

    家奴氣喘籲籲地跑來,一把拉住鄭板橋,抹著頭上的汗水說:“我的小祖宗,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黃慎隔窗問道:“這個啞巴從哪來的?”

    家奴:“這是個金貴啞巴,他的妹子讓大人看中跑掉了,大人抓了他做人質。”

    “哦?!”黃慎驚訝地說,“還有看不中我們家老爺的人家?新鮮!”

    家奴迎合地:“噯,誰說不是呢。黃先生,您忙著,我帶人走了。”說著將板橋帶走。

    黃慎呆住了,突然反應過來,板橋他來找自己,不就是想要自己給外麵的朋友們通個風,設法給他解難嗎?想到這兒沒遲疑匆匆給孩子們布置道:“剩下的書自己念,先生去去就來。”說完就跑走了。

    黃慎一走,大龍、小龍、小鳳即刻就翻了天……

    此刻,馬氏小玲瓏山館大門口,幾個裝置工在懸掛著一幅寫有“揚州小玲瓏山館秋季書畫交易會”字樣的橫匾。

    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是揚州清代主要收藏名家詩書畫的藏家馬曰倌、馬曰璐兄弟倆的私宅,依山而建,迴廊翹簷,雕龍畫鳳,花樹蔟擁,主人有兩塊玲瓏剔透、價值傾城的珊瑚石置放在山館的門庭裏,小玲瓏山館由此而得名。小玲瓏山館是揚州赫赫揚名於外的驕傲,康熙當年頒詔全國征集書籍,以撰《康熙大字典》,馬家捐書數百種七萬餘冊,贏得皇帝的歡心,賜禦題金匾“文魁齋”。如今這塊金匾就掛在玲瓏山館主廳的門楣上,氣勢奪人。每年春、秋兩季轟動揚州城的書畫交易會就在此舉辦。

    畫廊裏,金農、高翔、汪士慎指揮著裝置工懸掛著要參展的字畫。馬曰倌陪同揚州知府盧雅玉巡看交易會的準備情況來到這裏。盧雅玉五十歲上下,眉清目秀,祥和近人,善書畫,為政清正廉明,文人墨客都喜歡與他作友,每每飲酒唱詩,他一丟官帽那就是換了個人,嗓門朗朗比誰的都大了。在友人們中間,他是最自由的,看不到一點官家人的份子。

    見盧雅玉過來了,金農哥幾個熱情地招唿道:“盧大人。”“盧大人,您來了?”

    “板橋、黃慎人呢?怎麽沒來?”盧雅玉問。

    金農答道:“板橋迴鄉下了,黃慎在教課,明天他們都趕過來。”

    盧雅玉:“好,你們忙著,我隨曰倌到處走走。”

    盧雅玉與馬曰倌走到禦題金匾“文魁齋”主廳的門口,看了下金匾,感觸地說:“曰倌,你們兄弟倆為我們揚州做了功蓋千秋的大善事啊!”

    “大人過獎了。”馬曰倌禮道。

    “我指的不完全是這個。”盧雅玉指了下金匾,繼而說,“我說的是你的書畫交易會,板橋、黃慎、金農、汪士慎、高翔這些畫師的字畫靠你向世人介紹。他們是我們揚州的體麵。我記得當年康熙皇上南巡來揚州,揚州沒一幅拿得出手的字畫,還是天寧寺的石濤大師寫了首《迎駕詩》,才擋了這個醜。”說著盧雅玉舒了一口長氣,“今天的揚州,非昔日可比嘍!皇上要是駕臨揚州,板橋的蘭竹、黃慎的人物、金農的漆書、汪士慎的梅花、高翔的山水……一批大畫師的詩書畫能讓老佛爺的龍眼大悅放光……”說完大笑了起了。

    一見黃慎慌神失態地從庭院裏跑過來,馬曰倌詫異地急問:“黃兄,怎麽迴事?”

    黃慎氣喘籲籲地:“我找盧大人……”

    盧雅玉不無驚色地:“出了何事?這般驚慌?”

    “板橋,板橋給麻三貴大人當人質扣起來了。”黃慎咽了下口水說道:“這事沒有盧大人出麵,麻大人他不會擱手的。”

    盧雅玉沉靜地問道:“說說怎麽迴事。”

    黃慎說:“我聽家奴說,麻三貴看中了板橋的表妹,沒抓到人,他就把板橋帶貴府了。”

    “這麽說,板橋一定卷入了。”盧雅玉說。

    馬曰倌說:“我聽說板橋對他的表妹感情非同一般,沒有婚配,是女方的爹嫌棄板橋家貧寒。”

    黃慎著急請求道:“盧大人,這件事你要是不出麵,麻三貴知道了板橋裝聾賣啞的真相,肯定要加罪於板橋。”

    聽說板橋出了事,金農、汪士慎、高翔都圍攏了來。著急地懇求盧雅玉出麵解難。

    “這事不能操之過急。”盧雅玉擺了擺手說,“麻三貴能捐得揚州府的通判,這背後是有來頭的。從狼窩裏掏食,要小心加小心別讓他咬著了。黃慎你先迴去,待會我去了,你見機行事……”說著給黃慎耳語交待了一番。

    麻三貴府邸宅院院子裏傳出了家院的唱諾聲:“老爺,知府盧大人來了——”

    麻三貴忙顛顛地迎著了盧雅玉:“下官不知大人駕臨,快快裏邊請。”

    盧雅玉巡視四周,調侃地說:“麻大人的府邸不小啊,能隨便走走嗎?”

    “行,行!”麻三貴躬身禮道,“下官給大人領路。”

    正說著,黃慎一驚一咋地從後院跑了過來:“老爺,老爺——”

    “出了什麽事?”麻三貴惱惱地說。

    “老爺您來看看,啞巴鬧學堂,亂了套了!”黃慎指著後院說。

    “啊!是誰放了他的?!”

    “不知道。”黃慎裝佯地攤了下手。

    “來人!”麻三貴喊道。

    家奴上前應道:“老爺,小的聽候吩咐。”

    “快去把那個啞巴捆起來,別,別讓他跑了!”麻三貴似乎已經亂了方寸。

    “啞吧?麻大人你府上哪來的啞吧?”盧雅玉設了個套子問麻三貴。

    麻三貴這時真真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支支吾吾硬是沒了詞語。盧雅玉沒盯著往下問為什麽,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隻見他開朗地笑道:“哈哈,有意思,啞巴竟能鬧學堂?新鮮事,本官倒想見識見識,走,一同看看去。”

    盧雅玉說出口的事,他麻三貴也不敢不應,隻好無奈地陪同盧雅玉去學房。

    學房的牆上是板橋剛剛畫好的一隻撩起後蹄放著屁的小毛驢。板橋擱下筆,雙手捏住了嘴巴,擬出了毛驢放屁的聲響。大龍、小龍、小鳳快活地跟在後麵學。小龍拾起了板橋身上掛著的繩索,趕驢一般抽打著他……

    來抓捕板橋的家奴一見這情勢,竟然忘了抓人,也站在一邊笑著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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