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姨明白他骨子裏的糞蛋蛋,但又不便說得太重。她說著“你過來”拉開了王富貴,湊近麻三貴的耳邊說:“哎呀,我說你呀,好歹是個大官了,堂堂揚州府的通判,你還怕他王家翻了天不成?現在你這麽賴著,一個大通判失了體麵,都不值錢啊!”

    “你笑話我這個通判是捐來的,不值錢是不是?”麻三貴完全說反了胡四姨的意思,他點著王富貴問道,“你,你給我說說,我是不是失了體麵?是不是不值錢?”

    王富貴早嚇得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胡四姨在一邊捅了捅他,王富貴胡亂地說道:“體麵體麵,麻大人給了小人大體麵了!值錢值錢!”

    “嗯,我就是這個意思。”麻三貴隻管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這最後一句倒是讓他咬到了點子上,“你們聽著,今天我不相成這個親,就是皇帝老子來揚州,我也不去朝拜他。”

    “麻大人話都說的這麽絕了,你還愣著幹什麽?!”胡四姨推了王富貴一把,“你快去找啊,把她找迴來!”

    王富貴是個土財主,平生就沒見過什麽當官的,今天這通判大人為了他女兒,出言口氣這般大,他早就丟了一半魂,聽胡四姨叱唿,腳跟就不象是長在他身上似的,噌一下就竄了出去,跌跌撞撞下了樓。

    板橋蹲著身子用老白幹給一姐的傷腳作按摸,一姐望著板橋傾情忙碌的身姿,心裏感到莫大的欣慰,有他在身邊,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踏實感。

    一姐說完了麻三貴相親的事,說:“我爹經不住他們嚇唬,答應了怎麽辦?……”

    板橋沒說話,隻顧埋頭做他的活。

    “表哥。”

    “嗯。”

    “我好怕。”

    “嗯。別怕,誰也想不到你會藏到這兒來。”

    “藏了今天,躲不過明天。”

    “……怎麽辦?待我想想。”板橋沉吟半晌沒想出好主意出來。

    一姐突然一個激靈:“隻有一個辦法能救我。”

    “你說說看。”

    “現在有個人來娶我,我就能,我就能解脫了……”

    一姐深情地望著板橋,欲與板橋結“秦晉之好”之意流露無遺,原指望板橋接過話茬的,沒想到板橋打住了。倆人陷入靜默。就在這時,傳來敲門聲。

    板橋剛要去開門,一姐神經質地叫了起來:“別開!我爹,我爹找來了!”

    “爹,是我,淳兒。”這是板橋小兒的聲音。

    板橋看了一姐一眼,把門開開了。“淳兒,什麽事,快說,爹還有事。”

    “爹,娘讓你送點米迴去,家裏沒米下鍋了。”淳兒一麵說著,一麵往裏張望。

    板橋不願淳兒看見一姐在自己的屋裏,淳兒鬼精地從他的胳膊裏看到了王一姐,驚異地喊了起來:“姑姑,你怎麽在爹的屋裏?!”

    “姑姑來找你爹要畫子。”一姐搪塞地說。

    “去去去,告訴你娘,待會爹去借米。”板橋吩咐說。

    “淳兒你等等。”王一姐站起,一瘸一拐來到門邊,取下手上的銀鐲囑咐淳兒道,“拿去,拿這個去換米。”

    淳兒看著板橋不敢接。板橋看了一眼一姐,她的目光告訴他不能拒絕。隻好說:“先拿去,姑姑的不要緊。”

    淳兒接過銀鐲說了聲“謝謝姑姑!”就跑走了。

    王一姐返身把門關上,板橋明白表妹的心思,尷尬不已。他靜了下聲氣,不無痛苦地說:“你也看到了,板橋無能,養家糊口都勉為其難……”

    一姐什麽也沒說,靜靜地看著板橋。說實在的,一個大姑娘家,意思說的含蓄一些,心意就在裏邊了,你不領這份心意,她還能怎麽著呢?話又說迴來了,板橋他不矛盾?他不想一姐?連家小都不能讓他們填飽肚子,再帶上一個弱女子,無疑是傷害人家啊!但內心裏喜慕一姐,又是他不能揮卻的人生清歡,難啊難!

    板橋拿起畫案前的筆無目的地胡亂塗抹著,心裏好生不是滋味。

    淳兒從爹爹那裏跑迴家,剛要進家門,被提了把釘耙的王富貴氣勢洶洶地攔住了。

    王富貴粗暴地發問道:“你姑姑在不在這兒?!”

    淳兒愣愣地搖了搖頭。板橋的學子張成從板橋的門前過,在一邊看熱鬧。

    “你娘呢?”

    “買米去了。”淳兒給嚇得木頭人一樣,但他心裏有數,明白姨老爹是跟他家過不去了。

    “叫你爹出來!”

    淳兒睜著大眼睛搖了搖頭。

    王富貴撥開淳兒,衝進屋裏。

    一邊,聰明的張成見狀不妙,撒腿往學堂跑去了。

    見板橋不痛不癢地在宣紙上畫著寫著,王一姐著急得幾乎都要哭了。她實在忍不住,顧不得姑娘家的體麵,跑上去一把奪過板橋手中的筆。

    “你,你是木頭人啊!……”她剛要扔掉筆,板橋在紙上寫出字讓她驚呆了。

    宣紙上寫著這樣的字:清歡著意,心淚獨飲。

    並沒有激情表示的板橋眼在別處。

    “哥……”一姐望著板橋,抑製不住內心狂潮的湧動,撲進了板橋的懷中,哭說道:“表哥心中有小妹,有小妹!我就是死了也不枉了……”

    板橋輕輕挪開一姐,理智地說:“小妹,板橋已有妻小,功名未成,家道貧寒,我不能害了妹子……”

    “我樂意,我樂意一輩子侍候表哥,糟糠粗茶……”一姐由衷地說,沒等她說完,板橋打斷了她。

    “不,不!納妹子為妾,板橋不敢有此非念。”

    一姐生怕他有什麽奇念突然退縮了,撲通跪了下去。板橋慌慌抱住了她,他盯視著那雙善良的大眼,麵部不自覺地痙孿了下:“妹子,你不要這樣逼我,讓我……”話沒說完,淚水淌了下來。

    “哥,我不是人家逼了我,我才來求你的。等你說娶我,這一天我等得好苦啊!”一姐一泄衷腸,淚水長流,泣不成聲。

    倆人抱頭痛哭。

    房門咚咚響了起來。

    板橋慌慌將一姐塞到畫簾後麵去。

    門外,張成貼耳聽著裏邊的動靜。房門陡然打來了,嚇得張成連連辯說:“先生,我什麽也沒聽到,真的什麽也沒聽到。”

    “你怎麽跑來了?”

    張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王老爹拿著釘耙在先生家找一姐,我就跑來了!先生快把‘淑女’藏好了,‘河之洲’不保險。我走了。”他偷眼瞄了下屋裏,走了人。

    “背書你不會,意思倒全明白。”對張成‘急就章’的學文達意,板橋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隨後他對畫簾後的一姐招唿說:“你在這裏呆著別動,我把門反鎖上,去看看風聲就來。”

    一姐驚恐地點了點頭。

    板橋鎖上了門。當他剛剛走到課堂時,迎麵撲來了氣勢洶洶的王富貴。板橋佯裝沒事一樣的笑臉相迎:“姨父你來了?”

    王富貴連個話也不應,朝板橋掄過去一釘耙。板橋機靈地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招,瞪圓了眼:

    “姨父,你這是幹什麽?早上是獵槍,這會兒是釘耙,我鄭板橋那一點得罪你?你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王富貴臉色鐵青,聲音顫抖地:“孽種,還我女兒來?!”

    “表妹又不是我的褲腰帶,我怎麽知道她在哪?”板橋作出一副驚異的模樣說:“出了什麽事?早上我從姨父家出來,她沒跟我過來呀?!”

    “你不把她交出來,我就挖死你!”這邊說著,那邊揮著釘耙衝上去。

    一看王富貴動了真脾氣,板橋嚇得鑽到教案下麵去了。

    王富貴狠勁地揮過去一釘耙,將板橋的教案挖了五個洞!

    “出來,你給我出來!”

    “就是不出來!你去把棺材買好了,我就出來。”板橋在教案下麵任王富貴怎麽敲打威脅,就是不出來。“板橋,你出來,我跟你好好說怎該行了吧。你把一姐交出來,我給你三百兩銀子。”王富貴鬧騰累了,換了一種軟誘的辦法。

    板橋一口咬定沒見著王一姐。說:“姨父,你說這話我才信表妹是真的跑了。可她不在我這裏,我又不能變一個給你。不信你就找,找到了我砸鍋賣鐵倒給你三百兩銀子!”

    王富貴前庭後院找了一個遍,就連茅房都鑽進去過。從教案下鑽出的板橋站在一邊守望著。王富貴找累了,拄著釘耙罵罵咧咧來到了鄭板橋的臥房邊,突然反應過來,指著房門說:“把門開開!”

    “不開。”板橋暗下叫苦,硬著頭皮編話說:“這是我的畫房,都是我的畫子,弄壞了你拿什麽賠我?!”

    王富貴冷笑一下,說:“我拿老命賠!”

    說著一把推開了板橋,舉起釘耙就砸門上的鎖,不消兩下門鎖就被砸開了。一陣旋風將桌上的字畫吹到了地上,房中的畫簾晃動著,嘩嘩直響。

    王富貴立在房門口,虎視眈眈地巡視著房中的一切。麵上看,這裏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隻有床底下了。王富貴毫不遲疑地扔掉釘耙,鑽到床下去。

    板橋的心懸了起來。

    不一會,王富貴粘了一頭蜘蛛網,從床下鑽出來。

    板橋也奇怪,這兒沒處藏身啊,門自己親自上的鎖,一姐她跑那去了?他一麵四處巡看,一麵故作坦然地說:“我說過什麽也沒有吧?姨父,鬧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這麽下勁地找表妹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什麽,用不著你來問!”王富貴氣得打轉轉,一眼看到了吹到地上的一幅字,拾了起來,輕聲念道:“‘清歡著意,心淚獨飲’。這是什麽,寫給誰看的?”

    “寫給誰看的,也用不著你操心!”板橋反唇道,一把奪迴了那幅字。

    “我女兒沒別的去處,隻有你板橋留她,敢留她。”王富貴一口咬定說:“我王家哪輩子作了孽,惹你鄭家的菩薩來破我的財?要我的命……”一麵罵著一麵落座在床上,他的話沒罵完,屁股底下有什麽杠了他一下,他掏出一看,是一隻王一姐的小繡花鞋!他再朝上一看,一口氣沒接上,口張著,眼直著,身子僵挺挺朝後倒了下去。

    板橋不知發生了什麽,一瞬間他的心驚悸了下:“莫非一姐想不開……”他不敢多想,大喊一聲“一姐”箭步衝了上去。

    站上床把王一姐抱了下來

    原來,王一姐沒處藏身,雙手吊在了字畫懸幔後的房梁上,不知情的王富貴隻當女兒懸梁自盡了,當場暈厥了過去。

    板橋趕緊上去摸了下王富貴的鼻子,見王富貴動了一下,料想無事放下了他……

    聽村人說王富貴為他女兒的事大鬧到學堂,剛剛從地裏迴來的板橋妻鄭郭氏一下慌了神,隻當板橋一時犯糊塗做了那不該做的事讓一姐爹逮著了。

    鄭郭氏領著淳兒深一腳淺一腳奔到村南的學堂,聽板橋說了一姐爹要做的蠢事,一顆懸著的心從嗓子裏落了迴去。

    “嫂嫂……”一姐神色淒然。

    “別怕。”鄭郭氏大度地把一姐攬到懷裏,“板橋,你趕快想法子啊……”

    “哎,想什麽法子呢?請神容易,送神難啊!”板橋歎了一口長氣。“姨父肯定跟人家把話說死了,要不然怎麽會是這個樣子呢?”

    “嫂子,我……”一姐的淚水下來了。

    “哭什麽,哭也不是辦法!”板橋安慰道,轉而與妻子商量道,“隻有把妹子先送到你的娘家去,躲過這一陣再說。”

    “郭家莊離這裏百十裏地,行!”鄭郭氏繼而又想到藏匿一姐的問題解決了,那邊守在王家不見俏佳人不迴衙的麻三貴怎麽打發呢?

    “這個你就不要操心了。”板橋吩咐道,“你帶著淳兒、表妹去郭家莊,要走快走。這邊我來應付。”

    “表哥,你……”王一姐擔心地想說什麽。

    板橋寬慰地笑了下說:“沒事的,你就放心吧。他娘,你們走村後,別和他們撞上了。”

    鄭郭氏帶了王一姐和淳兒走了。

    板橋看了一下昏死的王富貴,調侃地說了句:“姨父,對不起你老人家了。”

    說完起身鎖上了房門。

    鄭板橋硬著頭皮喬扮王一姐的啞巴哥哥來到了王富貴家,剛到大門口,就被麻三貴的門奴攔住了。

    門奴:“站住!幹什麽的?!”

    板橋張口爆著啞音,手舞足蹈地比劃著。

    門奴惱怒地罵道:“媽的,見不著一個說話,卻又來了個大啞巴,喪氣!滾滾滾!”說著就推開了板橋。

    板橋又衝了上去,糾纏門奴。

    門奴惱怒地拔出了腰刀,威脅道:“媽的,你再羅嗦,老子一刀宰了你!”

    旁邊等候的轎夫裏有人懂啞語,出來說道:“我說你呀,快放他進去,他說他是王家女的哥哥,找大人說話的。”

    “找到了?去去去,快進去吧!”門奴讓開了道。

    等人等煩的轎夫們這下找到了開心的話題:“我說你狠,也就這點鳥本事,到頭來狠不過一個啞巴。”

    “你這是什麽話?”門奴瞪起了眼。

    轎夫淫意的笑道:“你不信?到時候跟大人睡覺的是他大妹子,不是你。到時候那妹子在麻大人的耳邊吹點,啊,那麽一點點香風,掉腦袋的不是他,恐怕就是你嘍!”

    轎夫們開心地大笑起來,門奴這才聽出個滋味,他被這幫小子奚落了,但他隻好啞吧吞黃連,有苦別說了,跟著後麵裝傻陪著笑。

    久等不見迴人,麻三貴坐在池塘邊的柳樹下衝起了瞌睡,胡四姨站在一邊搖動著紅手帕,煩意難遣。:“大人,這王富貴去了就不迴了,這裏邊會不會出什麽意外……”見沒有應聲,扭頭看去

    麻三貴的頭無意識地點動著,口水從嘴角牽著絲兒淌下來,在地上集下了一小灘水跡。

    胡四姨嘴角邊浮上了鄙夷的淺笑,搖了搖頭。

    板橋跑到胡四姨身邊咿咿呀呀比劃了一通,胡四姨鬧不明白,心想莫不是王富貴找到了閨女,那閨女想不開,他王富貴抽不出身,打發這個人來報信的?這邊想著那邊搖起了沉睡的麻三貴,麻三貴隻是哼哼唧唧,揮了下胳膊換了個姿勢又睡上了。

    胡四姨情急中大叫了一聲:“麻大人!小姐到!”

    麻三貴一個鯉魚打挺,抹了下嘴角的口水沫站了起來,四處張望尋找著:“人呢,小姐人呢?”

    胡四姨開懷地笑了起來:“小姐讓你的唿嚕嚇跑了!”

    板橋一看這蠢材是這副德性,厭惡之意爬上心頭,眼神裏溢泛著逗弄的戲謔。

    “他是誰?”麻三貴發現了站在一邊的板橋。

    胡四姨說:“我也不知道,隻看他比劃,不聽他說話。”

    “啞巴?”麻三貴哭笑不得地,“我要啞巴幹什麽?王富貴的人呢?他找的人呢?”

    胡四姨安慰道:“別急別急,他打發個啞巴迴來,肯定有他的道理。”

    板橋跑到麻三貴的跟前手舞足蹈起來,嚇得麻三貴連連;叫了起來:“你要幹什麽,你要幹什麽?!”

    胡四姨推開了板橋:“你站遠一點說,嚇壞了我們家大人,你能賠得起麽?!”

    板橋咿咿呀呀比劃了一通,轉身跑走了。

    “他要幹什麽?”麻三貴奇怪地問。

    胡四姨攤了一下手:“我也不明白。”

    這邊說著,那邊板橋拿了筆墨跑了來。

    胡四姨發現新大陸似地笑了:“咿,新鮮,啞巴識字!”

    板橋在紙上寫下了這樣的字:

    我是王一姐的哥,我爹帶妹子到老家山東

    去了,有什麽話跟我說!

    麻三貴一看,整個人癱掉了。

    胡四姨一把封住了板橋的衣領,顫著聲說:“你,你們家在搞什麽鬼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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