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止戈動作微頓,目光在蘭若素的臉上一掃而過,她的眼底有一些急切,也有一些難堪。


    以她玲瓏七竅的心思,自然也知道這話說出來會讓玉止戈十分不虞,他二人之前的情誼恐怕也將因此而絲毫不存,隻是人有親疏遠近,此時在她的心裏也更沒有比秦非蓮的性命更重要的東西了。


    “......你可知暗牢在何處?”


    “謝謝小師弟、謝謝小師弟。”蘭若素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喜色地疊聲道謝,並從懷中取出一枚儲物袋傾身遞來,“這其中有一枚玉簡,師弟隻消看過,便能得知暗牢所在。至於裏頭其他的乃是我多年攢下的身家......萬望師弟莫要嫌棄才是......”


    玉止戈點了點頭,才從蘭若素手中接過那枚儲物袋,蘭若素盯著他表情淡漠的臉打量了好一會兒,張了張嘴像是想要說些什麽,最後卻仍是一言不發、頗為失落地垂下了頭顱。


    赤元門暗牢深埋於山麓之中,不要說外門弟子,就是內門中,知道其存在的也是寥寥可數。


    玉止戈把玩著手上的天青色玉簡,眼中透出一些深思。


    蘭若素給他的這枚玉簡可謂是翔實至極,其中不僅僅刻錄了通往赤元門暗牢的路徑,甚至連護衛修士的名姓修為、值班記錄、換崗時辰皆有記載,甚至在最後還隱晦地標記處了一條逃跑線路,可見蘭若素實質上早已做好了與秦非蓮亡命天涯的準備,找上自己,說不得便隻是臨時起意。


    翁仙嘖嘖歎道:“這個女娃娃年紀雖小,考慮事情倒也周全......你當真要幫她?”


    玉止戈收起玉簡,淡淡道:“我與大師兄許久不見,正有些舊事要問,如今卻是恰巧。”


    翁仙輕哼一聲,帶著些說不清的嘲諷之意:“你這個人......”


    “來者何人!”


    赤元門暗牢隱藏在群山峻嶺之中,遠遠看去不過如一個十分普通的廢棄山洞,玉止戈還未到達近前五丈,眼前情景便忽的一變。


    兩個身著黑甲、銀紗覆眼的修士手執青銅長戈冷冷盯視著他,身姿緊繃而戒備,儼然已經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玉止戈取出身份玉牌在其上一抹,感受到那股幾乎容不得人反抗的真嬰修士威壓,兩個守衛倏然變了臉色,慌忙作禮,連聲道:“叩見長老,不知長老前來,有何要事?”


    玉止戈淡淡道:“秦非蓮被關在何處?”


    那守衛中膽子略大些的試探道:“代掌門說過,此人要嚴加看守,不容許任何人探視。不知長老可有代掌門信物,迴頭也好叫小的交差。”


    玉止戈雙手捏印,一枚金色錦帛自他額心遁出,那錦帛上滿是紅色玄奧紋路,日月經天,星宿列張,威勢如山如海。


    兩個守衛轟然跪倒在地,若說先前玉止戈這個年輕的真嬰境長老給他們的感覺是震驚,那麽赤元乾坤榜一出,此二人便從骨子裏湧出了深深的震駭與不敢置信之意。


    從元蟬子創立赤元門,赤元門的三宗至寶便聞名天下。


    一是這赤元門中的護山大陣,傳聞這是真正的一角仙人陣,雖然不足其百一,但隻要有它在,就足以護得赤元門周全。


    二則是九鳳梧桐車,隻是如今天地大變,真鳳不在,這九鳳梧桐車也隻能泯然於諸天法寶之中。


    三就是如今玉止戈握在手裏的這枚金色錦帛,這是一件世間絕頂的攻伐利器,乃是元蟬子仿照上古女媧所持封神榜而製。


    元蟬子本意是要用這件法寶為門中弟子封神,借此成就不世帝位,隻是天地大變,他終究無法突破那一道檻兒,飲恨於天道之下。


    赤元乾坤榜是他畢生所托,其意義不比尋常,其中更有翁仙這尊神秘器靈,當年元蟬子握著這件法寶,可謂是橫掃世間也不為過。


    隻是後來一代不如一代,元蟬子死後,翁仙便再沒有拘束,也不願為了這勞什子的赤元門做白工,故此日後哪怕是掌門要動用這件法寶,也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赤元門由此而沒落,這卻是世人所不知道的。


    玉止戈收起赤元乾坤榜,大袖輕掃,便將兩名修士扶起,淡淡道:“如此,可夠?”


    “夠的、夠的,先前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之處,還望長老海涵。”那膽子略大些的暗牢守衛抹了把額上冷汗,頗有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當下更不敢怠慢,躬身道,“請長老隨我來。這暗牢之中地形複雜,若沒有引路,隻怕要迷失在其中。”


    玉止戈微微頷首,跟在這修士身後一步走進了暗牢之中。


    暗牢不愧一個“暗”字,饒是玉止戈這樣的真嬰境修士身處其中,也感到了一絲無形的壓力。


    這裏,是一個沒有光的世界。


    無論是前路還是身後,都被濃鬱得化不開的黑暗所籠罩著,人的五感仿佛都因此削弱了許多,除了耳畔滴滴答答好似永無止境的水聲,別的竟是連一點也聽不清楚。


    “長老莫急,再過一段便能到達燈房,隻消點燃無心燈,便不必再吃這暗牢的苦。”那引路修士仿佛十分理解他的感受,頗為殷勤地說了一句,隻是他的聲音顯得遙遠而模糊,玉止戈也隻聽了個大概,含糊地應了一聲,心中卻對這暗牢生出了十二分的警惕。


    無心燈是一種古樸的青銅色燈盞,燃燒著一種古怪的燈油,形似一朵蓮花,隻是多出一個極為細長的柄,可以提在手中。


    “這燈,隻有三盞?”玉止戈皺著眉望了望燈盞中輕輕搖曳的暗黃液體,隻覺其上透出一種叫人十分不喜的契機來。


    那引路修士熄滅點火用的火石,解釋道:“長老有所不知,這無心燈本身,並不值什麽,隻是它所使用的燈油極為特殊和稀罕,乃是一種從屍身中提煉出來的油脂。這玩意兒可難得,哪怕是您這樣的真嬰境修士也提煉不出兩三滴,故此,這燈也就隻得三座,再多了卻也是沒有必要。”


    玉止戈微微頷首,忽而抬頭,細細打量了一番這引路修士,方遲疑道:“你的眼睛......”


    反倒是那修士不以為意地一擺手,笑道:“長老不必在意。這暗牢中路途難記,我在這裏走了十年方能出去,一雙眼睛也就因此廢了。像我們這樣的人,本來連跨上長生路的資格也沒有,好容易得到這樣的機會,不要說隻是瞎了雙眼,便是再嚴重些,我心裏也是願意的。”


    自點燃無心燈,這暗牢給人的不適感便消退了許多,那引路修士常年待在此地仿佛十分寂寞,因此便顯出了一些話癆的本質。直到抵達秦非蓮所關押之地,他的嘴竟是沒有一刻歇下,絮絮叨叨地與玉止戈說了很多這暗牢中的陰私手段和奇聞異事,玉止戈一路走來,倒覺得比在外麵還熱鬧些。


    “長老,就是此地了。這無心燈油隻夠燃一個時辰,還請長老不要忘記,否則......”那修士打開了牢門,一邊說一邊搖了搖頭,就著燈火,他的麵容有一些清秀,銀紗之下微微顯露出的黑色輪廓卻叫人不寒而栗。


    這是一個瞎子,他用了十年走出這座可怕的牢籠,硬生生熬幹了他的眼睛。


    玉止戈甫一踏入牢房之中,撲麵而來的冷氣便泅濕了他的衣服,一池黑水古井不波,其上泛著能叫幾乎人墜落進去的幽光,一個黑發披散的幹瘦人影被鎖在牢房牆壁之上,遠遠看去就像一道虛幻的鬼魅。


    “大師兄。”玉止戈將無心燈放在腳邊,看著那道人影,神情漠然地喚了一聲。


    秦非蓮動了動,身上的黑色鎖鏈嘩啦啦地抖入水中,他頗為艱難地抬起臉孔,眼睛虛虛眯著,過了好半響才仿佛認出了來人,啞聲道:“......原來是小師弟......我都快記不得你了......我都要死了,你怎麽還沒死?”


    說完,他就啞聲笑了起來,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就像一台用到極致下一刻便會炸裂的鼓風機一般。


    玉止戈淡淡道:“你不死,我自然不會死。”


    這話竟仿佛忽然撩著了秦非蓮,他忽然嘶吼著向前衝來,鎖鏈牢牢地綁縛著他的手腳、脖頸,他使得力氣越大,那鎖鏈便箍得越緊,玉止戈甚至清晰地聽到了骨骼斷裂的聲響,隻是秦非蓮恍若不覺,仍然憤怒地試圖接近他:“你怎麽還不死!你為什麽還不死!若不是你,我又怎麽會落到這樣的地步!你和薑子虛,早就應該去死!我什麽錯都沒有,薑子虛他憑什麽把我關在這裏!你們都該死,你們都要死!”


    玉止戈聽著他頗為神經質地吼著,這個人其實已經瘋了,來來迴迴地說著要他們死,然而實質上卻不會改變任何東西。


    如此看來,秦非蓮倒顯得有些可悲了。


    玉止戈頗為客氣地一直聽著,秦非蓮很快便沒了力氣,從大吼大叫變為低低呢喃,他的眼神有一些狂熱、有一些神經質,然而他的臉龐卻極為木然,甚至連擺出一個與此唿應的表情也做不到。


    玉止戈這才漠然開口:“你沒有錯。無論是自私、嫉妒、還是畏懼,都沒有錯。隻是你沒有對我一擊必殺的實力,便成了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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