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止戈甫一睜開眼,便瞧見明麗的日光灑落床前,給正在打盹的守心描摹出一層茸軟的金邊,透出一些溫馨輕柔的味道。


    一段將開未開的早杏自窗格中探入,淺粉的花苞圓潤可愛,幾片碧生生的葉子支楞八翹,帶著一股子勃勃的生氣。


    玉止戈抓著被角有些微微的驚愕與悵惘,他這一睡,竟是直接睡到了初春。


    “嘭——”


    “哎呀,糟了糟了,師叔的藥!”


    守心撐著頭的胳膊忽然一歪,腦袋狠狠捶在了身前的小桌上,他卻根本顧不及這個,急急忙忙地打開桌上青銅藥鼎的鼎蓋,碧綠丹火中溫養著的一盅靈藥已然冒出淺淺白煙,他心中一喜,好歹不曾因貪睡誤了時辰。


    “守心。”


    玉止戈淡淡開口,正在伸手撈碗的藍衣道童卻險些把整個藥鼎都掀到地上去:“師叔!您醒了!”


    玉止戈點了點頭:“什麽時日了?”


    “廿月初五。師叔總算醒了,我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代掌門去!”守心把藥鼎穩好,捧著靈藥走到玉止戈榻前,恭敬道,“這真清液可驅體內邪祟,保肉身康泰,對神識也有溫養之效,是代掌門特意為師叔尋來的方子。如今熬煉了一夜正是好火候,還請師叔快快飲下。”


    算了算日子,他竟是已然昏迷了四月,這守心口中的代掌門,又不知是個什麽人物?


    “是薑師兄。”守心忽然出聲,原來他不經意竟是將這一疑問說出了口,藍衣道童提起薑子虛的神色又敬又畏,仿佛想起了一些十分可怖的迴憶。


    玉止戈便不再多問,伸手接過玉碗,馥鬱清甜的香味縈繞鼻尖,便使他腦中一清,便可知這真清液是個極好的東西。既是薑子虛送來的,他也沒什麽好顧忌好矯情的,當即仰頭一口飲下,不過片刻,手腳、丹田便生出融融暖意,溫潤綿厚的靈力汩汩流淌在他經脈之中,連因在幽冥中受創頗重的神識也一下便舒服了不少。


    得了守心的通報,薑子虛很快便趕到了玉止戈所居住的小院,剛推開門,便見到披發白衣的少年半靠在床邊,手上有一頁沒一頁地翻動這一本線裝古書,他的神情懶散清淨,肌膚在燦爛的日光中顯出一種剔透如玉的質地。


    這是一個世間難尋的少年,他的美,幹淨得要了性命。


    “師弟。”薑子虛含笑邁進房門,這數月以來在心中越發滋生的陰暗和焦躁似乎在這一瞬間便塵埃落定,道心之上,圓轉如意,毫光隱現。


    玉止戈微微抬頭,一眼掃過這個許久未見的師兄,便發現了許多不同之處。


    薑子虛以前慣愛穿素色簡單的衣裳,如今卻是一襲紅底描金大袍,內襯玄裳,腰纏蔽膝,連黑發也整整齊齊地束在墨玉鎏金的蟠龍冠中,周身透出無我境修士的絕強氣勢,行走間幾乎將青天萬古都壓碎崩塌。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當這個人不再藏拙,那麽世間恐怕沒有一個人阻擋得住他的腳步。


    “師兄。”


    玉止戈微微頷首,手中的書卻被薑子虛一把撈走,這個世間絕頂的修士摩挲著他的手指,輕聲歎道:“終是我不會照顧人,師弟清減了。若當日我早些察覺那秦非蓮不軌之心,也不會叫師弟吃這樣的苦頭。”


    玉止戈毫不在意地任他握著,神情清淡:“師兄不必過於自責,是我學藝不精。”


    薑子虛微微哂笑,不置可否,顯然他的心裏自是有了決斷,玉止戈說什麽都無法改變他的想法。


    玉止戈將翁仙之話挑挑揀揀地說了一些,薑子虛聽過,沉思片刻,方慎重道:“這麽說,如今那乾坤榜封印之靈已陷入了沉睡?師弟醒來,可感覺到何處不妥?”


    玉止戈神色不變:“是,他自稱翁仙,替我修複神識便耗費了威能,隻怕百年間不能醒來。”


    腦海中有人輕哼一聲,嘲道:“你二人也不是看上去的那麽好嘛!本尊的存在便這樣見不得人,不能叫他知道?”


    玉止戈不答,他忌憚的不是薑子虛,而是他身體中那隻來曆不明的蛇妖。


    人世間既無妖族,那妖物說不得便是三十三天中的人物,以那短短幾日的相處看來,這蛇妖的性子古怪,而且是個極為無情嗜殺之輩。


    翁仙和西佛封印如今就是一塊極大的肥肉,傳將出去便會引得天下大部分人垂涎不已,若那蛇妖也生出壞心,以自己如今的能力,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翁仙的。


    玉止戈心念一動,翁仙便有所知曉。


    他千萬年不識人情,如今冷不丁叫人有心維護,雖然也很清楚玉止戈多半還是貪圖他的可用之處,心中到底還是生出了一些感動。隻是他性子矜傲,也不願把這肉麻兮兮的話掛在嘴邊,隻冷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薑子虛似乎毫不在意那些不啻於驚天大秘的上界之事,伸手摸了摸玉止戈的腦袋,輕笑道:“師弟果真洪福齊天、氣運驚人。隻是你如今的身子還虛弱得很,也不要耗費心神去想那些無用功的事情了,不若養精蓄銳,為半年後的長生秘境做好準備。”


    玉止戈眼睛一亮:“長生秘境!”


    “不錯,開啟地點也有易門掌教周坤子卜算而出,乃在中土太行山脈之中。我們赤元門有七個名額,等師弟養好了身子,我們再行敲定門中參與弟子。”


    玉止戈皺了皺眉,望著薑子虛溫和的臉龐道:“不是隻有三個?”


    薑子虛有些愛不釋手地摩挲著玉止戈柔膩的臉頰,漫不經心道:“再滅掉幾個門派,名額不就有了。”


    室內氣氛微微一滯,一股血腥蕭殺之意立時撲麵而來。


    等再幾日能夠自行走出房間之時,玉止戈才真正覺出他錯過的這四月實在發生了太多大事。有些事他早已料到,而有些事卻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數年前黑袍進攻赤元門,玉止戈也是拚進全力方才挽迴劣勢,然而因為他之後便選擇了立即閉關,便不知道這世上曾發生過許多大事。


    黑袍人不僅僅出現在赤元城,之後也同樣襲擊了離火玄宗和兜率宮。


    而這兩個大派卻遠沒有赤元門幸運,尤其是離火玄宗,內定的一位少宗主人物生生被一名真嬰黑袍鎮壓而死。


    兜率宮也損失了幾位資質不凡的少年劍修,這一門本來就傳承艱難,黑袍一夥兒的舉動,幾乎是斬動了門派日後的根基。


    之後數年裏,黑袍人還數次進攻了這兩大宗派,采用的手段各式各樣、不一而足,或刺殺、或投毒、或故意泄露行蹤引高手出得宗門再齊齊絞殺,短短五年,離火玄宗與兜率宮中隕落的修士便達到了上百之數。


    黑袍人的舉動委實陰險狡詐、筆墨難描,到最後幾乎逼得兩派掌教緊閉山門,勒令弟子輕易不得外出方才稍稍阻擋了這種慘劇地繼續發生。


    誰也不知道黑袍人到底有多少,對於南火部洲的修士來說,這群人簡直就像是索命無常,隻要碰到,必然沒有一丁點兒活路。


    整個南火部洲都因此掀起了腥風血雨,也曾有無我境修士出麵絞殺魔頭,卻從此再也沒有音信。


    修士間人人自危,這個憑空出現的黑袍組織,實在是太過強大了一些,恐怕也隻有南火部洲的無我境修士傾巢而出方才有可能連根拔起,隻是長生秘境開啟在即,這些視飛升高於一切的老化石們卻是卯足了勁兒想要一飛衝天,沒有誰會為了這不值一提的所謂的正義出頭。


    說到底,修士這種東西,修道越久,便越沒有心。


    然而就在斬龍台流血之日過去,這群黑袍便毫無顧忌、大搖大擺地踏進了赤元門山門,這幾乎嚇破了所有內門弟子的膽子。


    畢竟就在前一日,胡不歸隕落,白天行死在薑子虛手中,陸青塵被軟禁,赤元門中可堪一戰的高階修士竟是一個不剩,黑袍人的出現,對於赤元門來說,無疑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就在內門弟子準備誓死一戰之時,這群黑袍卻齊齊向薑子虛下跪,山唿“尊主”,其勢之雄壯浩瀚,連丹心境修士也承受不住。


    所有內門弟子和長老在那一刻方才真正看清了掌門這個平素毫無存在感的記名弟子,這是一尊行走世間的魔,若是他們想要活命,說不得便要匍匐在他腳下。


    赤元門中很快便發出了反對的聲音,他們自詡名門正道,自然不肯臣服於這樣一尊引萬人唾棄的大魔,然而這無關緊要,更多的人想要活命、想要修道,反對的人被直接鎮壓殺死,鮮血甚至染紅了赤元門數條潔淨的山道。


    薑子虛根本毫不在意門下所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性命這種東西,不過是一個無用的記號,殺便殺了,又有什麽要緊。


    自那之後門人便尊稱薑子虛為代掌門,他一聲令下,無人敢有不應。


    “我知道他是黑袍的主人,卻不料他仇恨的——竟是整個世間。”玉止戈放下茶盞,靜靜地望著身前坐著的一名紅衣女子。


    蘭若素肉眼可見地消瘦了,容貌卻更顯明麗,此時聽了這話,便不由微微苦笑:“世上最了解他的,果真隻有小師弟一人。我竟是到不久前才發現早已被他控製,那破開護山大陣陣眼的虎符有半枚還是我從師尊處偷去給他的,當真可笑、當真可悲啊!”


    玉止戈垂頭不語,蘭若素說的不然,薑子虛這個人,說到底他也是沒有看透的。


    世間沒有無來由的愛與恨,然而他卻真的沒有從薑子虛身上找到任何端倪,這個人的憎恨,就像是一種本能,融入骨血,渾然天成,連他也不能動搖分毫。


    蘭若素忽然緊緊地捏了一下手,臉上顯出一些焦躁,半晌才下定決心啞聲道:“小師弟,這話我本不該說。隻是這世上,能阻止薑、代掌門的唯有你一人,我求你——放過秦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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